郑不邪,山阳人,居西石桥镇。仕途未畅,弃而经商,历三年亦无大进,故逾三十而未娶。偶适同年,得微醺。薄暮驾摩托返,途经山弯处,失慎坠槽壑。幸体无大碍,然坐骑不得出。环视之,周遭参差者,墓群也。时暮鸦噪聒,山岚四起。郑大窘。
郑弃车望高行,冀觅山民相助。行无何,莽道已绝,荆棘蔽天。不得已,奋白梃分荆,以穿其径。经枝蔓疏处,偶窥见高崖下隐现炊烟,喜极。至,果有茅舍存焉,一农妇抱薪入室,郑疾尾趋之,揖曰:“小生莽撞,以至摩托落入沟壑,望嫂嫂援手则个。”妇曰:“吾家门外人尚未归,少待之。”乃肃客。入,一老妪操于厨,灶间有小童折秫秸为戏。
妇举茶饮客。郑询之曰:“小生惯于行路,未尝闻此地有村居也。此乡何乡?”妇曰:“蓬莱。”郑讶之:“谬哉!蓬莱,鲁地也!”妇哂曰:“蓬者,蒿也;莱者,藜也。天涯何处无蒿藜?”郑姑妄信之。未几,闻屋外人语,小童雀跃出。俄而,三五人入。妇语于郑:“归矣。阿叔、婶。阿姑。阿祖。此,妾外子也。”郑起而揖之,曰:“西石桥郑某有礼。偶经贵地,误坠沟渠,摩托尚遗于彼,祈勿以路人见弃。”其老者曰:“日已昏,曛暮难为,姑留宿,早旦为之,若何?”郑亦疲殆,遂诺之。
山中无水电之便,且茅屋瑟瑟,山风悽悽,虽疲困而难成眠。中夜,油灯尽。恍惚间,柴扉不开,有人自入,郑惊惶不已。来人曰:“吾儿勿惊,为父知汝骤罹车祸,特来探视。晨旦,吾儿可西行,当一晤。”言已,以手摩其顶,郑酣然矣。
寐起,日已三竿。出柴屋,见主妇莳于菜畦,己之摩托已置于檐下,然部件残缺,破烂不堪。郑见礼。妇曰:“案头白粥尚温,自食之。先生急切间,恐难返程。苟安之,妾外子当为君谋。”又曰:“闲来勿远行,非集市处,切勿与人交语。”郑问:“集市何处?”妇曰:“西二、三里许。”郑忆及前梦,匆匆食过,往西漫行。所经,与别处迥异,虽不乏人居,然屋舍每相去百余步,依山而建,不相毗邻也。行未远,果有集市,过往者匆匆。至一寓所,内一人疾步出,以手相招。郑视之,乃父也。郑八岁,父故,虽依稀可忆,亦骇其天人之隔,惶惶然。既入,相向坐。父曰:“此蓬莱乡,人鬼杂居也。或死于非命者,为关帝聚而收之,是为鬼;或流离失所者,亦为关帝引渡之,是为人;亦不乏死而未死,假居以待天时者,是为魂。久而成落,然老死不相往来。蓬莱乡虽无拆迁之虑,亦了无生机。为父生前积善,今忝职于此阴阳之地,昼为乡长,夜为城隍。儿既长,当有香火之继,前乞于关帝,帝曰:‘此子有厄,当徐图之。’儿今寄寓处,主妇及夫、子,豫人也,强拆致流离失所,余者,或鬼或魂。其阿祖,生前为钟姓,祖居宜黄;谓之叔者,王姓,籍盘锦;其阿姑,实名九如,盖因权姓公子强逼而触柱,冤魂不散,为主母收留。此女有福相,心地善良,吾儿当属意。”郑曰:“昨以来,儿浑浑噩噩,所经者,大不解,乞父教我。”父叹曰:“吾儿坠崖,几粉身碎骨矣!幸山民夤夜举火相救。尔母此际,正于医所呵护儿体。历此者,儿之魂也。”郑大骇。父曰:“我儿勿惊。”既而曰:“为父公务在身,吾儿不便常来此,当随遇而安,静候佳音。”
返,时已午,钟老伯当户坐,小童绕膝取乐,余者劈柴担水,其乐也融融。郑歉曰:“晚生贪睡,惶愧!叩谢大恩!”叟曰:“毋须多礼。观君之相,印堂已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君之谓也。君尚有八十一天厄难未脱,此乡为关帝所创,乃避难免灾之福地也,当自庆幸。”郑曰:“然。晚生不幸而幸也哉。”值九如浣衣归,郑审视之,极面善。九如亦显惊异之色,疑而嗫嚅:“不邪君?”先是,郑与九如同窗,时,情窦初开,羞涩间,高考骤至,红榜下,南北分离,各有际遇,而鸿雁不度。此际,感慨万千,相执无语。
自此,郑生羁寓蓬莱,日出与作,日入同息。与九如两情日笃。转瞬已岁杪,阖家备办年货,喜气洋洋。除夕,九如白于郑曰:“此处所缺者,唯文气也。君何不具一联年对?”郑欣然曰:“惜无纸墨。”九如捧文宝如案,曰:“妾已代虑矣。”郑感慨万端,不假思索,奋笔书之。上联:人鬼杂居地阴阳同境;下联:死生奈何天福祸两栖。继书横批曰:蓬莱有胜。
正元某日,主妇招郑生、九如曰:“郑弟至此已近三月,高堂慈母望眼欲穿;九妹大仇得雪,旧厝将除。乡长传谕,着弟、妹日晡即还魂。为嫂举家宴以为贺。”
言已,忽闻天外传声:“此处已为开发公司所有,不日将建设度假山庄。凡私搭乱建者,自行拆除……”倏而,天雷大作,茅舍化为尘烟,止郑生新书春联尚余二字,随风飞舞,细辨之,“奈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