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叔

作者:立仁    更新时间:2014-09-22 09:11:08

大别山文村,有村民某,人未识其名,惯以文叔呼之。文叔性喜诗书,然造化弄人,一生未得功名。三十娶妻,翌年添一女。又十载,妻丧。文叔心灵手巧,笃信书中自有千锺粟。自书中学得植桃之术,以三数亩岗地植桃,辛劳苦作,五年始获大丰。其桃,大如盏,霜降始熟。深秋,叶凋落,满树尽桃矣。其皮白润如玉,其肉嫣红,掰之,桃核应手而落。乡人谓之“吊着白”。上年初售,行情颇佳。

其女幼聪,知人意,且幼失母怀,文叔拱璧之,呼以妹。文妹既长,自娇而骄于人。复读再三,不入贡选。然仙姿天赐,眼高于顶。生于农户,五谷不分。文叔自觉愧于其母,宠任之。后,终为乡吏百里欺所窥,挑之以脂粉衣物,乐而受之。无何,遐迩尽知,窃呼为“百里三”。文叔无可如何,听之任之也。

是春,乡里兴茶政,行“以茶富民”之大计,凡宜茶岗地,须去林植茶,确保“连片管理”,三年力造“公务级饮品”。乡民或异议此举者,均为百里欺稳而定之。今次,文叔之桃林已万蕊齐放,亦不免换茶之灾。彼生性迂懦,朝愁暮苦,寝食皆废。数日前,文妹白于乃父曰:“百里官人碍于情,未便面晤,故寄语我父,望我父五日内自伐桃林,以免难堪。彼愿为我付茶苗资费。”

自兹,文叔携斧锯绳索,昏旦席地桃林,但觉身无伐桃之力。值清明日,得睹众乡民扫坟上香,叹曰:“吾亦当去去也。”至发妻坟前,抚碑而泣曰:“十载相依,一朝分离。年年今日,相会于此际,此情何堪?茶叶无本,皆他山敲门之石;桃源有据,乃吾人守望之乡。不离不弃,言犹在耳;念兹在兹,今世不忘。爱女初成,当无冻馁之虑;果园无继,难存苟且之心。黄天虽高,愿比翼以随卿;前路非远,乞炷香以待我……”

邻村汪七,清明祭坟,及暮返。过崖涧处,有自经者悬于途。近辨之,文叔也。探其口鼻,已绝多时。汪欲断其绳,然无利器可资。细审索之所系,乃道左高崖巨柏之枝杪。柏枝固韧,重负之下,坠如垂。所垂处,狭路之央也。然,悬者之足,去地约三五寸,若少坠,当不死。汪扼腕良久,折行欲往文村告白其女,且报地方知。

行未几,似觉不妥。盖春时农人贪恋莳穑,其归也晚。此际山岚乍起,日已向暮。山中夜暗,物虽近,亦不之辨,行者未免触之,此乃村人之大忌也。忖度有顷,忽忆及筐中尚有祭祀余物,乃燃香一炷,以警路人。插香于路际,则低之;改置于岩壁,则远之。思无计,乃奉香长拜,祝曰:“倒柱倾山,彼极乐亦太速;贪春恋夏,夫无边复何求?为来者计,祈恕冒渎。”已,纳香柱于尸口内,怏怏始去。

其日,逢乡镇清明茶会。乡绅富豪而外,有不远千里之茶商,慕名而至之开发商,亦有腰缠万贯之投资商、金融商者,可谓群贤毕至。地方里甲,不亦乐乎。清明茶佐杏花村酒,应时应景,交替文化搭台,继以经济唱戏,朝而暮,似无了时。

乡吏百里欺,或言为秦穆公时五羖大夫百里奚之后者。掌一乡维稳之大权,凡茶酒之会,无不躬亲。然此际亦有所不耐,藉口有事,只身驱车往文村,以会文妹。

山中无驰驱之便,至公馆,弃车陟行。方里余,气喘吁吁,踞石作小憩焉。取香烟衔于唇间,遍索衣囊,忽忆火具遗于座驾,悻悻然。夜,蛰山初醒,寒星缥缈,巉岩怪石,极尽狰狨。百里欺陡生无名之瑟瑟,起而放步疾行。

正行处,忽于昏暗处见烟火闪烁,一人立于途,口衔香烟作沉思状,甚似悠闲。百里欺趋近,曰:“借火。”其人不语。再呼:“火!”其人亦不之应也。百里欺惯于颐指气使,恼而推之。其人应手荡然飘去,未远,足不点地,忽飘然再至,比至眼前,悉觑之,虽唇角叼烟火,然双睛凿凿然,长舌施施然也。百里欺未知就里,一口凉气哽于喉际不得出,仰面坠高崖而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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