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来......春节过得好吧,我跟人去了香港,捧了人家的饭碗,身不由己啊!”张小凤靠着椅背,手上点了一支烟,将音响开到最小。
“哦,还好。小时候在爷娘身边过年,放放鞭炮,点点灯笼,跑跑亲眷非常开心,现在漂泊在台湾......有些苦衷你是体会得到的,很难吔。”秦显达看着张小凤的眼睛,张小凤吐出烟圈。
“你在沙地汇龙镇长大的,父亲叫秦九台,非常有见识有风度的一个人,对吗?”张小凤突然问秦显达,手里的香烟余烟袅袅。
“啊......”
“我父亲叫张满仓,祖上是崇明岛上的粮户,很有钱,跑到江北的沙地买田地,买新涨出来的滩涂,俗名叫圩。圩子大了就建造村镇了。汇龙镇原名叫杨家沙6号圩。我家那块叫杨家沙7号圩,祖上传下来的,我父亲靠这土地收租吃饭。那年我在南通城内读书,被父亲叫回家,结果卷入了社会变革的风潮之中......”
“那你怎么流落到这里?”
“乡下乱得无法立足了,混乱中得到贵人相助,流落到此。经历曲折坎坷,悲情不堪回首!”
“你怎么打听到我的父亲名字,这又与你有何缘源?”
“哦,说来话长了,我父亲张满仓见过你父亲秦九台,也就一面之缘。因为历史的缘故,你父亲为乡亲们着想做了善事被颂扬纪念,而我父亲到死才悟出那种积德扬善的道理,可惜悔之晚了,说今世难于补罪,下世定要积德赎罪......”
“噢,你来台湾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受你父亲牵连的缘故。”
“哎——,也不全是,也有我个人的缘故。总之世道沧桑,其情其景悲凉无奈,不堪回首......”张小凤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
“那你的男人呢,家中还有啥人,老父亲还健在吗?”
“啊,乱世之中还未有婚姻,身边有个男孩子,是偶尔得之。如今母子相依为命。父亲早年去世,留下一点产业,也算有了立身之地。”张小凤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在旗袍上轻摩。秦显达听了张小凤的自述,心中思绪紊乱。他听汇龙镇邻居们议论过张小凤的父亲,这是个欺压穷人出名的地主,结果弄得众叛亲离。张小凤及其父亲逃到台湾避难,并非过上天堂般的生活。虽然张小凤处境比自己要好,但在家庭婚姻上似乎也很不幸。今天她在自己面前细述家事,说明张小凤并非她父亲那样的恶人。想起遇见张小凤后的种种情形,秦显达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秦大哥,听你口中说出我像一个女人,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张小凤改称秦显达为大哥是在早些电话里说过,现在当面叫他,感觉很特别。
“哦,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一道读书,又有一段奇缘。我家里阿娘大娘很喜欢这女孩,暗中相中做我的小娘子,后来......”秦显达喃喃诉说着,沉浸在往事之中,眼睛潮潮的。
“哦......”张小凤听得很认真,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一些片断,好像解开了一些谜团。这长得很像自己的倪九妹现在不知在哪里,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再见到这个不平凡的女人?张小凤觉得自己想得太遥远了,禁不住笑了一下。
“如今天各一方,我恐怕很难再觅到我心爱的九妹了,我的心很难受,很痛苦......”
“秦大哥,事已往唉。面对这真实的世界,要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张小凤说。
“我心里说是放不下,这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寻觅着她,没有她,我这辈子都好像生活在虚空中,时时遭受爱的折磨。我在这乱世中能活过来,恐怕还是放不下九妹......”
“秦大哥,你还有朋友啊,譬如像我,我不就是你说的那位让你放不下的倪九妹吗,像不像嘛?”张小凤冒出这句似真似假的调侃话,让秦显达很突然。
“张小姐,你是大家闺秀,我......”秦显达有点语无伦次。
“与你开玩笑呢!”张小凤将烧开的咖啡壶递过来,给秦显达倒了一杯。“我俩是同乡,能在这台北相识,也是一种缘分,过去的家事啥的以后慢慢聊吧。你来找我一定有事,快说吧!”张小凤的思维转变得很快,秦显达有点跟不上。“是不是虾籽酱的货供不上,有压力?”
“是的!”
“吃商业这碗饭要靠动脑子,要打通销售渠道,实现购销两旺。还要注意攥人脉,利用天时地利人和,赚取最大利润。一味地钻牛角尖,死守,小打小闹,永远也发不了大财,翻不了身的!”张小凤侃侃而谈,非常熟稔行商之道。在这台北商业繁华之地,张小凤算是混出来了,驾轻就熟。
“台北商务代理公司来催货,我手头缺口很大,恐怕要赔钱呢,奈能办?”
“这个我来帮你办,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拖延了货物是要赔款吃官司的。我有个想法,由我出资由你组织货源,成立一个苦阿婆酱业经销有限公司,专门销售虾籽酱、鱼籽酱这种特殊酱类食品,在台湾及港澳地区销售,将来打到东南亚或者大陆市场,这个生意就做大了,顶脱了!”
“啊——,太有想法了,你看得起我,一定跟着你做......”秦显达的脸倏地红起来,胸口砰砰地跳。
秦显达站起来,端了咖啡杯作敬酒状。张小凤也晕红了脸,举了咖啡杯碰秦显达手里的杯,砰——,咖啡溅出杯,汁液流在桌子上,满桌留香。
“秦大哥,你这个人很老实,我很喜欢!说句难听的话,如果没有战争,我俩也许不可能在这台湾相遇相识,也许你早跟那个倪九妹成亲过活去了,是这样子吗......”张小凤说话很机敏,三句话之中夹着那种似褒似贬的话义,弄得秦显达有点失魂落魄又找不出纰漏。秦显达知道,这张小凤就是倪九妹的影子,但根本不是倪九妹那样的女人。张小凤就是她本人,一个被乱世侵蚀了的智慧女人。因为是同乡,因为战争,因为漂泊与乡愁,才有了说不清缠不清的牵挂,一种畸形的友情。
张小凤又倒了几杯咖啡,秦显达觉得喝多了,就抓住张小凤倒咖啡的手,说喝多了咖啡我心脏受不了。张小凤丢了咖啡壶,用另一只手拥着秦显达的脖子,眼内透出迷醉的神色。张小凤轻轻地偎在秦的怀里,说,喝醉了,要你陪陪我,我真得很寂寞很孤单......
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呦......客厅里的音响轻柔极了,好像女孩甜睡中的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