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卢沟笛声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4-09-07 19:12:57

永定河上,晨雾漫然。

卢沟桥上,晨雾漫然。

古城不见,舟船不见,远山不见,青天不见。

方陵照、袁彪、老油子、二狗子驮着托着大关,带着筠子,自西向东而行。

古贺中佐、一名少佐、两名大尉和十几名士兵及鲁剑、牛牛等六十余人,自东向西而行。

双方在卢沟桥的中部,款款相遇。

“你真的是会吹紫笛的方排长方陵照?”古贺发问,同时以比当初在长辛店更为严厉的目光,杀气汹汹地直盯方陵照。

“不假。”方陵照回答,同时以冷峻犹如高山雪峰、平静犹如深潭大湖的目光,万难撼动地凝视着古贺。

一秒、两秒、三秒……那高山大湖的气势,很快就压倒了严厉、凶狠。古贺不得不将目光移开,去看衣裤巳破、头发散乱的筠子。

筠子见到古贺,但却不很激动。“我没事,”她说,“中国士兵和方排长,没有欺辱和虐待我。”

“好,交换人员吧。”方陵照说。

突然,两个小鬼子闷声出击,双枪直刺方陵照,二狗子赶紧以身一挡,胸口、腹部各中一刺刀;说时迟,那时快,袁彪、老油子立挥大刀,将那两个小鬼子砍翻在地。

筠子这时是可以乘机逃脱的,但她反而靠近了方陵照,同时万分愤怒地看着古贺。

“大日本皇军,”老油子说,“怎么如此言而无信?!”

“伪君子!太小太小,太小!”袁彪加一句。

方陵照紧抱住血流如注、呼吸困难的二狗子,口气森冷森冷地问:“中佐,这是你的计划?”

古贺非常尴尬。他确实没有安排部下的突袭。他拔出手枪,走前两步,“砰!砰!”开枪打死了那两个被砍翻的日军士兵,

“交换吧。”古贺的脸色很不好看。

“先让我们的人过来。”方陵照说着,和筠子一起为二狗子止血、包扎。

古贺默默地一挥手,鲁剑、29军士兵、牛牛和四十多个各村乡亲,快步走到方陵照一边。还有十几个乡亲,却宁愿留下为日本鬼子干活。

鲁剑见了方陵照、袁彪等,喜形于色。他见二狗子奄奄一息,又愤恨难抑。

牛牛见了方陵照,哭叫了一声:“姐夫!”他也看见了筠子,但不愿理睬。方陵照见筠子难受,就说:“牛牛,筠子是个好人,救了袁彪班长。她和小鬼子不一样,你快叫她一声。”

牛牛犹豫一下,轻声叫道:“筠子姐……”

筠子很感动,拉住牛牛,又想起月月,泪水猛地盈涌而出。

这时,重伤的大关在老油子的搀扶下,顽强地站起来。他深情地抚摸着卢沟桥栏上的石狮子,嘴里喃喃地说:“我,对得起,对得起了……我是满人,可我……决不卖国!……”他很困难地笑一笑,又说:“方排长,鲁副营长,老钱……我家在辽宁大连,老铁山,我死后,让我下,下永定河,出海,回,回家……”

鲁剑噙泪点点头,说:“大关,你为满族争得了光荣,我们,永远会想着你!”

大关满足地吁口气,把头搁在一只石狮子边,放心地死去了。

“我,我家在,在河北乐亭月坨岛,我,我也下,永定河,出海回……家……我娘还在,方排长,您,代我捎个信,说我……没白死……方排长,您再吹一支曲儿,我,我听听……”

“好。我原本就是要到这卢沟桥上,来吹紫笛的。”方陵照说着,抽出腰间紫笛,吹响了《沙滩雪浪》。

笛声悠悠。笛声充满了大海的气息。

二狗子舒心地笑了,在袁彪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沙滩雪浪》吹奏完毕。大关和二狗子的遗体,被庄重地送入大水浩浩的永定河。

“弟兄们,乡亲们,”方陵照眼望着越漂越远的大关和二狗子,“你们都走吧。长辛店以南的良山口,有我们的驻军,八月六日开拔去保定。你们都走,我留下‘押阵’,而且……”

鲁剑、袁彪、老油子不约而同地说:“不行,这不行!留我!”

“你们都走。要不,我现在就死。”方陵照拉开军衣,只见他的腰上,绑着一块又一块的炸药。

古贺和日军官兵,都倒抽冷气。

“鲁副营长、袁彪、老钱,如果没有你们,如果没有牧田筠子,我也是要到卢沟桥来的。来吹紫笛,来为我的月月吹紫笛。我答应她的,她,死了,所以我必来不可,来为她,吹紫笛!”

牛牛一听,一下扑过来,大哭。

方陵照的身子一歪,右腿剧痛。他的右腿在石坞村混战时受了伤,他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的腿伤,只有二狗子知道。

“别哭,牛牛。要拿起大刀拿起枪,昂头挺胸,为你姐、你爹和所有遭难的乡亲,报仇雪恨!”方陵照取下背上大刀,交给牛牛,又说:“记住,最少杀一个。中国人每十个杀他们一个,小鬼子就不够杀!”

“姐夫,我听你的!我要杀三个,不,五个!”牛牛抹去眼泪,狠狠地盯了盯古贺。

鲁剑、袁彪、老油子带了士兵和乡亲们走了。牛牛不舍地向姐夫招手;袁彪感激地向筠子致意,又真心地向方陵照敬礼;鲁剑则大声地说:“方排长,我们都是斩龙剑!”

“对,29军和中国百姓,都是斩龙剑!”方陵照说完,端起紫笛,吹一曲《折柳送君》。

古贺向筠子招手,筠子却不肯过去。从卢沟桥到良山口,要走两个小时。袁彪、鲁剑营长他们都带了武器,如果两个小时不响枪,就证明古贺确是真心诚意。她相信古贺,但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在桥上站两个小时。

她想起了荒草地的那一幕。她,万分敬佩和感谢方陵照。

情深意长的笛声停了。

卢沟桥上,一片清晨的宁静。

只有永定河水,“哗哗”地流。

少佐、大尉、近十名日军士兵和十几个自愿留下的乡亲,回桥东去了。长桥中段,仅余方陵照、筠子、古贺及四名卫兵。

古贺这一次,是真心诚意的。为了救筠子,他命令卢沟桥防区内本大队所有官兵,不准阻击被换出的中方军民。他还征得护路联队的同意,在平汉铁路和良山口让开了两条通道。但两个士兵的突袭,严重地破坏了他的形象。方陵照的“舍命留守”,实在就是对他的极不信任。为此,他令少佐回城后,再次传达严令,禁止部下向鲁剑、袁彪等采取莽撞行动,并告知部下及护路联队,任何官兵只要与鲁剑等开战,就等于是让方陵照拉响炸药炸死他和牧田筠子。

极不信任……形象……威信……其实,从甲午海战、辽东大战、柳条湖事件到卢沟桥七七事变,帝国和军队都以骗子、流氓加强盗的面目出现……唷,绝不能这样想;自负地、调侃地开玩笑,可以,但自认战争的错、罪,不行……兵不厌诈,生存需要,对,对……古贺中佐使劲揉着太阳穴,努力地驱赶着“清醒”。作为帝国军人,他应该武勇、狂热、绝对服从。

他看看筠子,筠子正在薄薄的晨雾中,颇有兴致地倾听方陵照对卢沟桥的介绍。方陵照轻声细语地说,说卢沟桥的740多年的历史,说数来数去数不清的480多只大小狮子,说桥栏、石雕、石碑、分水石尖、桥的外沿仰天石上的卷叶云头、主桥洞拱顶上弯角扬爪极尽威武的龙首,说长桥下游流传甚广的安禄山、元顺帝价值亿万的“河藏”财宝。筠子不时提问,方陵照耐心解答,两人根本不像“劫持者”和“人质”,倒像一对兄妹、一对好朋友。

“方排长,我想和你谈谈战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古贺中佐跨前了两步。

“可以。”方陵照说。

“华北战争,我们赢了。”古贺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

“但卢沟桥和宛平城,你们自始至终,没有攻克。”方陵照摩挲着一只顽皮的小石狮,“而北平、廊坊、天津的战役,如果我军抓住战机,如果我军将领不上你们边和谈边增兵的当,恐怕战局,必然非常地不利于你们。”

“据国际军事专家分析,在国力、国家元首、决策、反应、勇武精神、战争信心、纪律、团结、武器装备、战略计划、战术能力、集团作战、战役预测、军官素养、士兵素养、后备军力、耐苦、速度这十八方面,日本比中国均高出三至六级,有的甚至超过八级。所以,中国政府、军队在北平、华北的领导权的转移,并不在于一两个战机。”

“古贺中佐所说的中日十八对比,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据我所知,日本陆军兵力,巳从80余万人迅速扩充到110余万人,后备军团也扩充到70余万人,海空军、炮兵、铁甲兵等,也大力扩展。陆军的师团建制,也从1万余人猛增至2万2千余人,并配备步骑枪近万支、轻重机枪600挺、大炮100余门、小炮200余门、战车30辆、战马5800匹等。而我军一个师,只有1万4千余人,配备汉阳造等落后步骑枪4000余支、轻重机枪350挺、大小炮共60门、掷弹筒280个、战马不到千匹,且炮弹、子弹不足,海空支援更不用多说。然而,国际军事专家的分析,”方陵照不慌不忙地为紫笛换了一张笛膜,又说:“没有看到变化。中日双方的力量和精神的对比,决不可能永远不变。”

古贺心头一震。他面前的方陵照,就是一个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这个会吹紫笛的中国下级军官,从在他马前的无法自控的软瘫,变成了站立桥上谈笑自若的“置生死于度外”!他曾以方陵照来证明中国军队中华民族的病瘫和孱弱,但方的变化,似乎可以证实中国军队中华民族潜在的伟力,是无穷的。

“不过,”古贺像是在安慰自已,“二百年内,中国将无法超过日本。”

“不,用不着一百年,中国就会涌现大禹、管仲、孙武、屈原、李冰、荆轲、张良、李广、诸葛亮、谢安、唐太宗、魏微、李白、杜甫 、杨继业、岳飞、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孙中山、冯玉祥、张学良一类的伟大人物,涌现几百几千万的普通英雄。与中国为敌,日本将世代后悔。”方陵照侧过头,“筠子,你说是不是?”

筠子想一想,说:“我真的不懂,日中两国的民族精英,何必兵戎相见、血肉相残呢?”

古贺皱了皱眉头,但又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谈战争。他和日本将竭尽全力吞并中国,方陵照和中国将不屈不挠地保卫自已的大好河山。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方陵照也不想说什么了。他横起紫笛,自然而然地吹奏起来。他吹《燕山飞雪》,他吹《太湖初秋》,雄壮、苍峻、纷扬、苍茫、广阔、高远、开朗、明爽。随后,应筠子之请,吹奏了日本名曲《富士樱花》和《九州仙鹤》。《九州仙鹤》说的是日本古代九州岛上的一个小姑娘,用纸编成了千只鹤,以祝愿出战津轻海峡的父亲,早日平安归来。

筠子听着,泪水淌流。四卫兵黯然,古贺肃然。卢沟桥桥东宛平城上下的日军官兵,个个垂首静听。

然后,方陵照歇息一会,回想那童年、少年、甸里湖、父母兄姐、三十五个耳光和加倍搧还的七八十个耳光,回想那血火、激战、瘫软、胆怯、坠河、河湾、初见月月、月月拒暴、袁彪勇义、打汉奸、定阳桥的惨酷、杀狼狗杀第一个鬼子、劈鬼子中尉炸军车、月月的美丽月月的“道理”、还有那片属于他和月月的狂放的爱的草地……

他轻轻摸出月月的那缕青丝,紧紧地贴在自已的眼睛上。“月月,你听好,听好我的紫笛,我的紫笛!……”

他藏好青丝,同时抚一抚缝在内衣上的月月的肚兜。

他横笛吹奏。

第一曲,《烟雨江南》。

第二曲,《花漫长堤》。

第三曲,《卢沟晓月》。

第四曲,随意吹奏而出的《野草青青》。

笛声或轻畅或明快或幽怨或悲愤或厚实或华美或广远或傲壮,但终至平缓、平淡、平稳、平静。

他平缓、平淡、平稳、平静地吹奏。

他忘山、忘水、忘情、忘我地吹奏。

《野草青青》奏完,满天晨雾散尽。

然后,他握着紫笛,一瘸一瘸地向桥西、向长辛店、向良山口、向中国的明天,义无反顾地走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