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战友传书

作者:刘方冰    更新时间:2014-09-03 08:51:08

越过莞渎河滩,从梁家庄北头进村,便是一条大约一丈宽的弯弯曲曲土路穿村而过,村路的延伸谈不上一个总的方向,随着房舍的座落,顺势地左一小拐,右一大拐,还时不时地冒出岔路来,生人一进庄,一会就不知哪条路是主,那条路是次了,只能嘴巴甜点,不时地问问庄上人,才可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只有到了汪家大院那一段,路才围绕他家院墙,分出个东西南北向来。

尽管八年过去了,村子并没有多大变化,满眼土坯草房三五一排,七八一簇地散布在上百顷的地面上,陪衬着庄东头汪家的砖瓦大院。梁潇带着李雯秋和强娃进村后,远远眺望了一眼座落在庄子最南一排正中间的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奔着汪家大院策马而去。马蹄声自然惊动了庄上男女老少,但已经没有人能认出来人就是失踪多年的梁石匠家的大小子了。梁潇惦记着此行之事,尽管偶尔能辨认出眼前一晃而过的三大爷、二伯父的,也没有下马和他们寒暄,只是放慢速度,用心注意村巷里的动静,以防坐骑伤着从路两旁巷子里突然闪出的乡亲们。

在汪家炮楼上背枪溜达的梁大左只顾盯着梁潇他们发呆,见三个军人在大门口翻身下马也不知道打问一声,直到梁潇在下面喊他:“上面这位兄弟,劳驾通报一声汪先生,就说有要事求见!”他这才醒过神来,让梁潇重复了一句刚才的话后,赶忙回身对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长工张二狗子急吼吼喊道:“二狗子,快快,快去叫大老爷,外面有三个当兵的求见。”

汪文乾是个中等个头,平常习惯昂着头,背着双手不慌不忙地迈着四方步;一张方脸不苟言笑,细长的眼睛总给人半眯着的感觉,直视前方,遇到一般人招呼,也很少转睛,哼一声而过,算是应承了;长年紧抿嘴巴使得两嘴角稍下拉,半寸长的胡须修得很勤、也很齐整,颇有几分威严。这回,听得下人通报,他便以那多年不变的姿态与神态,出门迎客。

梁潇离家时汪文乾就是保长了,打小他就不怎么喜欢这个保长端着架子的样子,远远望见他的影子心里就不舒服,常会暗自嘀咕: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遇到汪文乾到家里找父亲有事,他也是能躲开则躲开,很少主动上前叫一声“叔”。不过,梁潇也明白,除了财大气粗这一条,这个人其他也没有什么不地道的地方。所以,长大后,梁潇对他的厌恶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这次远远看着这个汪保长迎出门来,梁潇竟然在心里想笑:这么多年,还这派头啊,多少也变一变啊。倏忽间,梁潇感觉到时间竟然如此让人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离开家好像也就是几天似的。正想着,汪文乾已经来到跟前。

“敢问各位长官,到敝庄有何贵干啊?”汪文乾见来人不过是几个小青年,领头的也就是个少校级的小官,想着家里兄弟也在外有为,便只是言语中客气了一下,照常背着手,连拱手礼都没给。

梁潇对他的怠慢没介意,想着他与自己父亲的交情,便将皮靴一磕,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汪保长,国民革命军57军112师667团少校营长梁潇前来拜见。”

汪文乾一激灵,见这少校这么给面子,也赶紧拱手回礼:“长官客气,请进,请进。”

梁潇仨人将马栓在门一侧的马桩上,随汪文乾进了客厅。宾主落座后,梁潇说:“汪保长,您真的不认识我了?”

“这——”汪文乾疑惑起来,侧身仔细端详起梁潇来。

“汪保长,我是八年前离家的梁潇啊。”梁潇笑着说。

“啊?”汪文乾吃惊不小,“你真是石匠家的梁潇?”

“是的。”

“哎呀呀,怠慢了、怠慢了!”汪保长激动得直搓手,“既到家了,你父亲怎么不一同过来?不然我也不至于这么失礼啊!你知道我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多少年了,我们常来常往。”

“是这样,我是直接到您这里来的,还没顾上回家。”梁潇喝了一口茶说。

“这、这,这是怎么说的?莫非……”汪文乾再度惊讶了。

“是的,是有要事相告。”梁潇打断汪文乾的话说。

“果真有要事?梁营长请指教。”汪文乾紧张起来,心想,离家八年才回来,梁潇却过家门而不入,直奔他家而来,看来事情不会小。

“汪保长,是这样,我受汪文盛少校所托,来转交家信。”梁浩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信。

“啊,你见过文盛?哎呀呀,年把没他的音信,家里都快急死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汪文乾激动得语音都有点颤抖。

“去年11月底,我是在江阴战场上见到他的。当时从淞沪战场上撤下来的部队建制整个乱了,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尤其是战地医院等后勤部门,带着伤员、设备行动不便,处境更惨,等到撤退到江阴一线时,小鬼子已经追上来了。那天,我们营奉命去江阴城外解救一个被上百个鬼子包围的医疗队,把他们救出时,我遇到了在一堆伤员里叫我的文盛。”

“啊,他负伤啦?怎么负的伤,重不重啊?”汪文乾更紧张了。

“当时比较严重。具体负伤情况,这位强娃兄弟亲眼所见,他曾经是文盛的传令兵,就请他介绍一下吧。”梁潇指了一下强娃说。

强娃点了点头,便讲起汪文盛负伤经过。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驻海州的税警总团奉命赶赴上海参战。十月底,税警总团按照战区总司令部指令,扼守在丰田纱厂到北新泾一线。11月1日,是战斗最为残酷的一天。这天夜里,小鬼子调动工兵在周家桥一带架设了浮桥,很快一个大队鬼子开始向苏州河南岸偷渡。当时,防守周家桥正面的一个营的营长白天刚阵亡,营长职位由总团部作战参谋汪文盛接任。也就是说,汪文盛上任几个小时候后就碰上了一场恶仗。汪文盛营冒着敌人的猛烈炮火与由偷渡被发现后改为强攻的日军激战了一夜,尽管给小鬼子以重创,但到天亮时阵地还是被大批增援日军突破,全营官兵伤亡大半。汪文盛组织剩余部队退入街巷,与鬼子进行异常惨烈的巷战,双方逐屋争夺,隔墙互摔手榴弹,反复肉搏,直到国军增援部队赶来,才稳住阵地。当天大雨如注,战场血水成河。汪文盛就在这一仗中腹部中弹,受了重伤,在增援部队赶来后,由强娃护送到后方野战医院。由于战事异常吃紧,各路通道都首先保证增援部队赶赴前线之用,汪文盛在战地医院做了手术后,就暂时呆在那里,强娃跟着陪护。半月后国军溃退,汪文盛和强娃就随着战地医院后撤。一路上鬼子飞机轰炸、便衣队袭扰、国军溃兵冲击,使汪文盛和强娃他们很快便只剩下只有四、五辆车的车队了。车队里除了重伤员和医生护士外,能战斗的也只有强娃和五六个护卫车队的士兵了。十一月底退到江阴时,这个车队遭遇了穿插突进的一队鬼子,要不是梁潇他们及时救援,肯定会被鬼子围歼。

“将他们接入江阴城后,文盛认出了我。文盛把这封信交给了我,并让强娃留在我身边,托我们务必一起把信转到你家。”梁潇起身双手把信递给汪文乾,汪文乾赶紧也起身双手接过。他没有立即看信,而是急切地问:“那文盛后来情况怎样?”

梁潇边落座边回答说:“当时再走陆路往南京撤,已经非常危险。考虑到当时江阴要塞附近的长江里已经设置大量沉船阻挡敌舰进犯,从江阴乘船向长江上游还比较安全,我们就安排船只将文盛他们这批伤员溯江而上,送往南京。随后我和强娃就奉命随112师投入南京保卫战,连续转战长江南北,一直没机会了解文盛新的情况。不过估计不要紧,文盛很有可能随国民政府撤往武汉了。您还是先看看文盛的信吧。”

汪文乾连称“是是”,赶紧展信阅读。少顷阅毕,他抬头感激地说:“多亏二位转来这信啊,你们就是我汪家的大恩人啊!你们知道信的内容么?”

“知道,当时,文盛为了防止信丢失,特地向我和强娃口述了信的内容。因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和强娃当时也不敢确定就能把信送到你们手中,就把信和信中提到的怀表分开保存,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把这信和信物送到。”梁潇说到这里,强娃便掏出一只怀表,递给汪文乾。

“真是不晓得怎么感谢二位恩人了。只是文盛在信中所说,他的夫人和儿子躲在上海英国租界里,却并没有说具体的地址,如何去寻啊?”汪文乾一脸焦虑。

“这您不用担心。这也是我请这位李参谋一同前来的原因。”梁潇伸手指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李雯秋,“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师部参谋李雯秋少校。”

“欢迎李参谋光临寒舍。”汪文乾起身拱手施礼,李雯秋也起立还礼。

“汪保长,您可能想不到,文盛的夫人正是李参谋的孪生姐姐。”梁潇微笑着说。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竟是自家亲戚上门了。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事?!”汪文乾满脸惊喜。

“还有巧的呢,李参谋还是我军校的同学。当时文盛在江阴提到她时,我还想不会这么巧吧,结果后来回到师部找到她一问,正是她。”梁潇说。

“哎呀,真是太巧啦。你们都是我汪家的救星、福星啊!”汪文乾感慨不已。

汪文盛的夫人李雯清是商务印书馆的日文编辑,她的父母都是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八一三淞沪战事爆发时,她带着刚三岁的儿子躲进在英租界的娘家。当年,汪文盛和李雯清在上海成婚,汪家并不知道,也没见过李雯清的面。汪文盛随部队到上海后由于战事紧抽不开身,就派一个士兵去李雯清家送了点钱物,后来开战后再没机会照应妻子和孩子了。不巧的是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他也没带在身上,这才请梁潇和强娃找到李雯秋。若能带上李雯秋一同到他家,让家里人认识一下,找妻子和孩子就有希望了。

李雯秋取出一张自己的便衣照片递给汪文乾,说:“上海的战事结束后,现在成了鬼子的天下,很不安全。家里最好尽快安排人,带上我的照片和姐夫的怀表,赶紧去上海英国租界到我家把我姐姐和孩子找到。我担心的是父母亲考虑到姐姐的国军军属身份,怕人家按老地址追查,可能会搬家。真是那样,你们到了上海英国租界,可以花点钱找当地巡捕房或当地的青帮中的‘包打听’帮着打听,也可以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他们。但是要切记,千万不能暴露他们的国军军人家属的身份。”

“鄙人一定谨遵李参谋吩咐,尽快去上海找到文盛家小,接回来。不瞒各位,这文盛的孩子可是我们汪家第三代的第一个男孩啊,家父知道了不知要多高兴呢!只是文盛不该赌气,连结婚生子的事也不跟家里说啊,不然把弟妹和孩子早些接回来多好!”汪文乾摇头叹了口气。

汪文盛在江阴已经告诉过梁潇,小的时候,家里为他订过娃娃亲,对方是汪天宇的挚友、海州南城首富杜平滔的千金杜晓芸。这杜晓芸上过私塾,也算识文断字,只是打小说话有点结巴,常被私塾里的孩子笑话,心里便一直很自卑,就没有再出去继续上学。汪文盛虽未见过杜晓芸的面,但听说他的“媳妇”是个小结巴,就再也不愿意认这门亲了。汪天宇知道杜晓芸尽管有这点结巴缺憾,人却是聪明贤惠的;再说女人重的是三从四德,若缺少这些,要伶牙俐齿又有何用?便没嫌弃,一直认这门亲事。为此,汪文盛在家时与汪天宇摩擦不断,等到在外自立了更不可能听父亲的了。前几年汪天宇写信催他回来成亲,他回信叫家里赶紧退亲,别误了人家,他是不会认这门亲事的。汪天宇差点气晕,也发狠说,除了这门亲事,也不会认汪文盛另找的媳妇的。这就导致汪文盛干脆瞒着家里成了家了,心想,等孙子站在你面前,看你认不认。因此,梁潇明白,尽管汪文乾说汪天宇听到有了孙子会高兴,实际上汪天宇一旦知道四小子已经在外娶妻生子,受到的刺激一定不会小。对杜家怎么交代,父亲的心结怎么解,汪文乾作为这家当家长子,有得挠头呢。

交代好汪文盛所托,梁潇没有多耽搁,在汪家千恩万谢和诚心挽留中告辞,带着李雯秋和强娃向自己家走去。等着他和家人的恐怕也会是另一番百感交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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