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庄坐落在莞渎河南岸,南荡湖北侧。没淤塞时,莞渎河自新安镇南与盐河交汇后一路由西向东,流经梁家庄折了个六十度角,再向东北方向下去十多里,在小尧附近汇入一帆河,随一帆河在响水口附近与潮河会流后奔向黄海。
梁家庄西南方向二里地是柯庄,东南方向二里地是薛庄,正南方向二里地便是南荡湖。三个村庄都有一百多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呈三角互相支撑,也呈圆弧状拥着方圆六七里的南荡湖。南荡湖是个季节湖,平时都由几十个大小不等的小湖、水洼构成,夏季盛水期才会连成一片。湖水普遍较浅,最深处不过几米,多数地方只有几尺深,可以蹚水而行。每到夏季,湖里芦苇、蒲草连绵不绝,荷香阵阵,百鸟蹁跹,兔蛇潜行,蛙鸣一片,真是美不胜收。
相传明初大迁徙时,梁家庄梁姓祖辈从山西洪洞老槐树下迁来海州地区,一同迁徙的还有梁家的表兄弟薛家、柯家。梁、薛、柯三大家族几代都是姑、舅表亲,所以形成了三姓之间发生矛盾时“许打不许骂”的规矩。所谓表亲表亲,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嘛。祖宗连着祖宗,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所以梁、薛、柯三家打破头的常有,却很少骂对方祖宗八代的。谁骂了,不光输了理,还会面对族规的惩罚。
老百姓的日子哪朝哪代都不易,为了生存,惹不起官府,就免不了去抢乡里乡亲碗里的食了。梁、薛、柯三家虽亲,也不能免俗啊,为地为水为生意争斗也是常事。也许是为了减少骨肉亲戚之间的矛盾,这三姓祖宗们也不知从哪代开始传下了一个家规,梁家学石匠,薛家做铁匠,柯家传木匠。这三样谋生手艺不光不会相互抢饭碗,而且遇到盖房建桥修庙什么的,还能相互照顾生意。不能不说这三姓祖宗们真是给后代做了件大好事。
有了代代相传的一门吃饭手艺,这三姓不光能度过最难捱的荒灾之年,而且也总能在各代出几个能工巧匠,虽未青史留名,在地方上却也能声名远播。民间有句顺口溜:梁家狮,吼一吼,大狗小狗溜墙走;薛家刀,抖一抖,猪粪牛粪拉一斗;柯家轿,悠一悠,龙戏彩云凤上楼。意思是说梁家石匠做的吼狮往大门口一放,大狗小狗都吓得夹着尾巴顺着墙根溜走;薛家铁匠打的砍刀菜刀杀猪刀,只要拿在手里晃晃抖抖,猪和牛见了都会被刀锋的寒光吓得大小便失禁;柯家木匠做的雕龙画凤花轿,只要抬起来晃悠几下,那龙凤就戏彩云、上绣楼,好像活了一般。有这样的口碑,足见梁、薛、柯三家手艺了得。
三姓表亲几百年来的煞费苦心,换来了代代心贴心。他们走到哪都是相邻而居,互相帮衬。而且抗御外敌时心特别齐,一般人不敢招惹他们。
不过,这些都是代代相传的老故事了。近百年来,随着人口的增多,三姓之间虽少行业之争了,同姓之间饭碗的竞争却凸显起来。也是,一个庄上也不能家家都干石匠、铁匠、木匠啊,于是优胜劣汰,到了后来,这三个庄子上上述技艺精湛的也就几家了。梁家庄更特别,到了清末,庄上最后一位石匠高手去世后,石匠手艺竟然在梁姓失传了几十年。后来,梁石匠好像是上天派他来填补空白的一样,一来就受到梁姓家族的欢迎,不仅安稳落户,而且享受到了家族的尊敬。这不光是因为梁石匠技艺精湛,恐怕还有梁家庄人心中这个石匠情结的缘由吧。
莞渎集每月逢三有集。这天是民国27年5月5日,虎寅年农历四月初六,夏至的前一天,恰逢莞渎集市。几天来,梁浩与薛恩分头联系了周边同学、朋友,打算今天赶莞渎集时在岳庙碰头商议抗日大事。
薛恩与梁浩同年,出生于塾师家庭。当年在新安镇弘文完小毕业后,梁浩去海州上中学,他则回村将父亲的私塾扩办成了薛庄初级小学。在完小时,他俩是同桌,非常要好,放学时也常一起结伴回家。那时,完小的老师、尤其是海州师范毕业的林舒老师常给他们讲“九一八”以后的国内局势,鼓励学生们好好读书,将来保家卫国。这位林老师尽管只比他们大五、六岁,却老成持重,满腹经纶,讲课抑扬顿挫,深入浅出,情深处或慷慨激昂,或缠绵悱恻,尤其是说到东三省沦陷时,常激愤得眼含泪光,声音颤抖,深深地感染了学生们。那时梁浩和薛恩也十四、五岁了,在林老师的熏陶下,心中很快坚定了报国之志。林老师课后也爱带他们几个到宿舍聊天,推荐《读书生活》、《救亡日报》等书刊给他们看,引导他们既要学好文化,也要时刻不忘家国天下。遗憾的是,林老师来校一年多后,国民党海西县党部就将他列为不安定分子,逼迫学校把他辞退了。林老师回到他的老家,新安镇北十来里、潮河南岸的林老庄,在当地进步士绅的资助下,办起了一所小学,自任校长。当时,国民党县党部在海西立足不久,负责人也常换,在县城还有点影响力,出了城就不行了,地方乡绅根本不买他们的帐,这种形势下林舒与学校得以生存下来。节假日梁浩与薛恩还去看望过林老师,薛恩对林老师办学精神敬佩不已,后来回乡办学,也多少受了林老师的影响。后来基干队成立时,林舒也安排好学校的事情,参加进来,成了队里的领导之一。
薛恩中等个头,敦厚结实,虽没有梁浩魁梧,力气比梁浩却也差不了多少,俩人扳手腕互有胜负。比起梁浩的深沉内敛,行事老辣,薛恩则是风趣张扬,张嘴带笑,鬼点子、俏皮话多,善交流,自来熟,很少与别人脸红过;加上回乡办学以来,常接济家境艰难学生,对其中学习用功的好苗子甚至免收学费,便在周边十里八庄赢得了好口碑。薛恩的出众在他小时候家里遭到土匪抢劫这件事情上也能看出些。在海州地界,土匪绑票也叫“抬财神”,“财神”自然是被绑的人质了。薛恩父辈开私塾,家里比一般人家要殷实得多,也就被土匪瞄上了。薛恩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土匪摸进村。听到动静后,一家人迅速转移出村,家里值钱的东西平常该埋的埋,该藏的藏,所以土匪进他家后一无所获。土匪不甘心,一把火烧了院子,还在村周围四处搜索他家人。也算凑巧,在村头一个草堆跟前,一个土匪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跤,趴倒在一堆乱草上,正好扑在藏在里面的薛恩身上。土匪把他拽出来,恶狠狠问:“小B养的,哪家的?”
“薛二秃子家的。”薛恩答。
土匪知道薛二秃子是当地有名的穷光蛋,一到青黄不接时就外出讨饭,把他家小孩绑去也别指望弄到油水。土匪将信将疑,又问:“躲这里怎么的?”
“跟小朋友玩躲找的。”薛恩继续往下编。
“躲找的?那其他小孩呢?不老实,老子戳死你!”土匪扬扬手里的刀。
当地小孩玩躲找游戏,都是规定好某一堵墙为“家”,一个小孩在“家”里面对墙用双手蒙眼,口数十下,其他小孩要在他数数期间四散开来,找地方躲起来。为了防止在“家”孩子偷看行踪,忙着去“躲”的孩子们还边散开边回头喊:“不许偷看!哪个偷看是狗日的!”看“家”孩子也不理,怕被人骂着一般也不偷看,只忙着数数,数完数便开始找躲藏起来的人。被找到的孩子算输;没被找到,又偷偷跑回“家”的人算赢。薛恩说玩躲找,自然要有几个伙伴,所以土匪要追问。
“我哪晓得啊?”薛恩往正在燃烧的家的方向看看,“估计看到那里失火,跑去看了。”
土匪听听,觉得也有这种可能,犹豫一下,突然抓住薛恩一只手,摸摸,喝道:“小B养的,还侃空啊?手上一点老茧没有,到底哪家的?!”
“呜呜,哪个敢?你们啊?我家养不起牲口,也不要割草,手上哪会有老茧?”薛恩一屁股坐在地上,装哭起来。
另外一个土匪不耐烦了,跟同伴说,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到下个村吧,不然今夜就走空了。土匪们这才悻悻地丢下薛恩离去。
梁浩参加抗日基干队之初,也曾经联系过薛恩,想拉他一起参加。薛恩也想加入,只是当时父亲身体不佳,学校全靠他撑着,一时实在走不开,就没能去成。梁浩孤身斗三匪救人的事情当天下午就传到薛庄,他便连夜赶来会梁浩。梁浩回乡时,肖柳、林舒等基干队领导特别交代他要积极联系周边可靠力量,为下一步抗日斗争打好基础。因此,那天晚上,梁浩与薛恩谈了通宵,相互通报了各自近况,探讨了目前局势,分析了周边各种社会力量和适宜联系的对象。梁浩特别提到了基干队领导的指示,就是只要赞成抗日,不管是哪方面力量,都要尽量争取建立关系,尤其要重点联系各学校的教师、有文化的青年和有枪支的人士。对这个原则,薛恩非常赞成。两人商定,在最近的一次赶莞渎集时,举办一次宣传活动,把抗日这把火在家乡烧起来。第二天,两人就分头联系各自的关系,为莞渎集活动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