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书》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说,与博尔赫斯的其它小说相比,我感觉这篇小说更能体现他的小说创作理念。他高超的叙事能力和构思技巧,以及非凡的想象力,通过读这篇小说,可以一目了然。在这篇小说里,没有刀子,血,和复仇以及寻找,但这篇小说同样吸引读者,甚至可能在阅读的时候要一读再读。
在这篇小说里,每一段每一句都深藏着写作密码。读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说,需要有解码的精神才可以。或许,这篇小说可以作为小说写作者在写作道路上,走远走好的教课书;而对于非写作人群,也许这篇小说会让他们不知所云。这也是博尔赫斯的作品为什么一直为作家们所喜爱的原因。
以我个人的观点,博尔赫斯的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好看的,故事的,是写给普通读者的;还有一类是绝对强调小说技巧的,非专业人士无法理解的,是写给写作者和小说研究者的。《沙之书》属于后一类。
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里,似乎一直在强调小说的真实性,比如他会写些历史上真名实性的人物,会写上发生故事的具体时间和大致背景,会写上发生故事的具体区域。甚至在一篇小说《乌尔里卡》的开头他这样写道:“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沙之书》也是有这类告白式开头。
然而,大家都知道博尔赫斯的文学“诡计”,他的文字铺展开来,是一片汪洋大海,你一脚踏进水里,便马上被文字的海洋所淹没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沉没的。事实上,他的文字的确是汪洋大海,每一滴水都闪着金光,引诱你,一步步走进去。
他给读者的“真实”,就是一个噱头。像一个带着新鲜鱼饵的钩,一甩手抛进文字的河里,等待看故事的那个人上钩。而那个被他说成是事实的故事,在你读完之后,你会发现,那个忠于事实的故事距离事实千里万里,你在阅读之中,你早已一步步离开了事实。所以,幻与非幻之间,是他设计文字汪洋大海的手段。
作家费拉基尔·纳博科夫是这样给作家下定义的,他说:“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得力于此。”
博尔赫斯就是有着魔术力量的文字大师,他如上演一出魔术那样在舞台上站好,西装革履,优雅而绅士地向你伸出一只手说,你看好了,看好了!我手里什么也没有,我没骗你,之后,他一扬手,一闪身,在手里变出一大捧鲜花来。那一大捧鲜花就是他的小说。他的叙事套路是,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某某事,然后细心考证,缓步推进,慢条斯理,口气冷静,态度诚恳。就这样,他将蒙上历史真实外衣的虚构叙事,从一个宏大叙事中逃离,完全进入个人叙事。
略萨对博尔赫斯的评价是:“博尔赫斯式小说,疏远了平庸和理性的现实,进入了一个幻想、严谨和优美的精神状态,几乎是迷宫般的精神状态,那里充满了对书籍的旁征博引,但是这一状态的特点我们并不觉得陌生,因为我们从中认出了自己人格中的隐秘欲望和内心的真相,多亏了有这么一位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这些欲望和真相才有了具体形状。”这说法很贴切。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在《沙之书》的开头,博尔赫斯这样说“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也不假。”
是不是一点也不假呢,我们来看一下《沙之书》的故事。
一个突然而至的,看上去很寒酸的散发着悲哀气息的陌生人,向“我”兜售《圣经》,当得知“我”有各种版本的圣经时,他说他还有一本圣书,他打开手提箱把一本八开、布面精装的书拿出来。
“我信手翻开。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认识的。书页磨损得很旧,印刷粗糙,像《圣经》一样,每页两栏。版面分段,排得很挤。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那个陌生人提醒我说:"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页的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
到此,博尔赫斯文字布局阶段结束了,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那本所谓的圣书,无论怎么翻,即使是“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甚至找不到最后一页。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那个陌生人很有哲理地说:“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我”用刚领到的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交换了这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这本书成了“我”的宝贝,“我”也成了它的俘虏,“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随着占有它的幸福感而来的是怕它被偷掉,然后又担心它并不真正无限。我本来生性孤僻,这两层忧虑更使我反常。我有少数几个朋友,现在不往来了。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几乎不再上街。我用一面放大镜检查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下来。簿子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晚上,我多半失眠,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个可怕的怪物。我把自己也设想成一个怪物:睁着铜铃大眼盯着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但是无济于事。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
于是,“我”想处理掉这本书,想烧掉又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
在某一天,“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退休之前在藏书有九十万册的国立图书馆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报纸和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我竭力不去记住搁架的哪一层,离门口有多远。我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点,以后我连图书馆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
在这篇小说里,幻与非幻交替进行,幻是这本无穷无尽的书,非幻是一个退休的图书管理员在某一天遇到了一个与他交换沙之书的陌生人。小说里的个人感情是真实的,人物是真实的,唯有那本像拥有魔力的书是非真实的。而这个非真实的书放在了一个看上去真实的故事里,让读者无法分辨出哪是真哪是假。但如果你是一个好读者,你有读下去的愿望,你很想知道那本神奇的书究竟后来怎么样了。你被这本书引领着往前走,直到把这篇小说读完。读后之后你发现,你没明白作者写作的意图,或者你忽略小说里哪一个重要的字、句、段。于是,你不得不再重读一遍这篇小说,以试图彻底弄明白沙之书的来胧去脉。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博尔赫斯将数学关于无穷集合的理念结合到书这一物品上,我们读到了我们是空间中的一点,我们是时间中的一点的哲学思想。我们觉悟到:生活本身就是一本无穷无尽的书,但到底还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个点。这可能是这篇小说要阐释的意义。而从小说的表层意义上看,无穷无尽的阅读,毁了博尔赫斯的眼睛,包括他的生活,所以,他把这本书安置到了书海里。
这样的哲学思考,用一本沙之书的故事表现出来,这便是博尔赫斯小说叙述的魅力,同时更是构思的魅力。
这样一篇基本上没有什么引人入胜故事情节的小说,何以在世界文学史上长命百岁呢?其中的奥妙是,大师博尔赫斯像一个老玩童那样跟你幽了一默,并且摸着你的头顶说,“孩子,你知道什么叫想象力吗?”
博尔赫斯的另一篇名为《永生》的小说,也非常有意思。写作手法与《沙之书》相同,也是写幻与非幻之间的事实。
短篇小说《永生》由一个引子和五小节组成。引子很短,是有具体时间、地点、人物交待的,看上去是像介绍历史事件的文字:
“据说他是个干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线条特别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说几种语言;说法语时很快会转成英语,又转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萨洛尼卡的西班牙语和澳门的葡萄牙语。10月份,公主听宙斯号轮船的一个乘客说,卡塔菲勒斯回伊兹密尔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岛。《伊利亚特》最后一卷里发现了这份手稿。原稿是用英文写的,夹有不少拉丁词语。现转载如下,文字没有任何变动。”
接下来的四节是这个永生之人历尽千辛万苦寻找永生之城的经历,第五节是对这件事情真实性不厌其烦的再一次确认。
但是,我们读完了这篇小说之后,才发现,我们被博尔赫斯引进了一个叙述迷局:
“我走遍新的王国和帝国。1066年秋季,我参加了斯坦福桥之役,我记不清自己是哈罗德还是在那个不幸的哈拉德·哈德拉达的部下,哈罗德就在那一年战死,哈拉德占据了六英尺或者稍多一点的英国土地。伊斯兰教历7世纪时,我在布拉克城郊端端正正地誊写了水手辛巴德的七次航行和青铜城市的故事,当时用什么文字写的我已忘记,那些字母也不认识了。在萨马尔坎达一所监狱的院子里,我老是下棋消遣。在比卡尼尔和波希米亚,我干占星的行当。1638年,我到了科洛茨瓦尔,然后又去莱比锡。1714年,我在阿伯了订购了蒲柏翻译的六卷本《伊利亚特》,爱不释手。1729年,我和一位大概姓贾巴蒂斯塔的修辞学教授讨论那部史诗的起源;我觉得他的论点难以驳倒。1921年10月4日,我乘坐的驶往孟买的帕特那号轮船在红海一个港口停泊。我下了船;想起了悠久岁月前也在红海之滨的早上的情景;当时我是罗马的执政官,热病、巫术和闲散耗损了士兵们。”
小说告诉我们,这个留下手稿的人,从1066年开始,一直到1921年,一直活在人世,近千年的时间里,他走遍了新的王国和帝国,做了很多事……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回头看这篇小说,以明确这个人的活动轨迹,以及这篇小说的哲学意义。我们在这篇小说的幻与非幻之间惊叹博尔赫斯的文字魅力,同时也开始思考小说的事实是如何被文学大师们安置在小说的幻与非幻之间的。
小说的事实有三种,一种是真实的事实;一种是把真实事实砸碎了重组的事实;还有一种是站在事实之上,根据自己的需要想象出的一种事实。把第一种事实写进小说,叫纪实小说;把第二种事实写进小说叫传统小说;把第三种事实写进小说叫艺术。就像京戏,戏里讲的故事,大家都当真,而舞台、布景,演员的化妆、行头、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都是假的。却从未影响观众对京戏的喜爱。因为它是艺术。大家都是聪明人,从来没把戏里的故事与现实生活混为一谈。
我想,小说缔造了一种虚构的生存,它的真正含义也应该在此。
“任何一部杰出的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因为它反映的是一个独特个体眼中的世界。”——纳博科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
如果你想成为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我想,你应该知道努力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