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我认识,我在他们庄上做石匠活时,和他们拉过呱,算是朋友吧。关阳明手上有几十条枪,在海西的盐河西关庄那一带说话管用。冯明瑞一家在潮河北岸陈集一带很有威望,一呼百应,敢对抗官府,打抱不平。早年闹共产的时候,这两人都是领头人,先后闹过新安镇引羊寺暴动、岑池河民工抗捐。后来听说两人都不干gcd了。关阳明带人打大户的时候,腿被打断,得了个‘独腿关’诨名,整天骑个小毛驴在江湖上行走,威风不减当年。冯明瑞为躲避官府追拿,前几年听说去上海了,你怎么会碰到他?他回来了?”
“是的,冯明瑞去年秋回来了,他二弟、当年被抓的冯明祥也从南京牢里放出了,据说是因为小日本来了,国民党与gcd要联合抗日,就把一批gcd员放出来了。”梁浩应道。
“噢,是这样。恐怕世道又要大变样了。”梁石匠在自己喷出的烟雾中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
“世道确实要大变样了。去年七月七号,日本在北平的卢沟桥制造事端,想彻底灭掉我们国家。从报纸上了解,国共两党已经开始联合抗日,gcd的当年的红军已经改编为八路军和新四军。听说八路军已经打到了山东;新四军主力在江南,有一支在江北活动。去年十二月,南京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杀了好多人。最近,鬼子已经从青岛登陆,一路向徐州方向攻;连云港外也出现大批鬼子军舰,海州已经被鬼子飞机轰炸过一次了。这样下去,估计要不了多久,我们这一带就会来鬼子。”梁浩说得有些沉重。
“这不是天都塌了吗?鬼子来了还有老百姓活路吗?”梁浩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满脸担心。
“是的,鬼子来了,首先遭殃的肯定是老百姓。光担心没用,只有现在就做好准备,等鬼子一来就和他们干才有希望。所以,去年秋,杜耘生先生卖了他的汽车运输公司,我们一批青年员工也把自己的积蓄捐了出来,和杜先生一起买枪支拉起了抗日队伍。就是说,我从去年秋就参加了杜先生任大队长的海西三区抗日基干大队,成了一名抗日战士了。”
“难怪你不给我扯花布呢。不过,哥你真了不起!”梁莞草敬佩地插了一句。
“别打断你哥,听他说。”母亲心事重重地看着儿子,等着他往下说。梁石匠静静地抽烟,一声未吭。
“这大半年来,我们在潮河岸边的马潮庄集训,队伍发展很好,已经有几十条枪,上百号人。没想到最近国民党海西县政府以我们是gcd搞的队伍为名,突然宣布取消我们的合法身份,并准备抓捕我们这些骨干。后来一打听,事情坏在一个叫裴然的叛徒身上。这个人当过gcd海西县县委书记,民国23年被捕叛变,当上了国民党海西县党部的特务室主任,他对肖柳这些老党员了如指掌,发现他们回海西活动后,就向县长告了密。肖柳组织人伏击过他一次,没成功;反过来,裴然也想寻机捉拿这些老党员,双方的仇就更深了,现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杜先生等人商量决定,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暂时分散隐蔽队伍,等有利时机来临,再集中。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避一避风头,再就是联络一些进步青年,为下一步抗日工作打基础。”梁浩说到这里,端起碗喝了几口水。
“那你们队伍到底是不是gcd搞的呢?”梁石匠平静地问。
“是这样,基干大队的领导中确实有几个是过去的老党员,比如肖柳、冯明瑞等人,只是因为海州的gcd组织在前几年都被国民党破坏了,他们从外地回来后,一直还没和gcd上级领导联系上。听他们说这叫失去组织关系。集训期间,我们也主要是按照gcd领导的八路军的模式开展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比如唱《义勇军进行曲》、《游击队之歌》,还组织我们学习讨论《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我想,只要gcd组织来领导,我们肯定就是gcd队伍。”说到这里,梁浩伸出右手两指在桌子边上很带劲地敲了一下。
梁石匠听到这里,沉吟了一下,才说:“浩子,你已经长大了,也有了些本事,加入青帮也好,参加抗日队伍也好,家里都不阻拦你。你在外闯注意两条就行:不能走歪路,干出祸害老百姓的事情;遇事要冷静,多动脑,想周全再做。”
“还要注意安全啊,世道这么乱,舞枪弄棒的。在外呆久了,记着给家里捎个口信。”母亲一脸不放心。
“另外,你们兄妹也大了,我们家老辈人的一些事情也该让你们知道了。几十年了,我一直没提,连你娘都不知道,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你已经在外闯世界,这些事情也该让你们知道了,万一遇到事情时心里也有个数。不过,你们只能记在心里,不要随便对外人说。”梁石匠面色显得很凝重,重新摁了一袋烟,点着,抽了两口,然后把当年怎么与人结仇、老人被杀、怎么报复、怎么隐姓埋名躲避仇家等事一一讲来,直讲到在梁家庄落户,才停下来长出一口气。老伴与儿女听他讲完,足足有几分钟没人吭声,屋内只听见梁石匠吧嗒吧嗒的抽烟声。接着还是老伴梁翠娥先开了口:
“你也真是的,瞒着我怎么的啊?还怕我传出去?你把这些事一个人装心里这么多年,不苦啊?说给我,我好歹也能陪你拉拉呱,帮你排解排解啊!”
梁石匠只是抽烟,没吭声。
“那你们这一门在当地还有血脉吗?”老伴接着问。
“直系的算是没了,本家里有两个堂兄弟还在。两家本来都住沭阳马厂镇,一文一武。文的叫徐青翰,是清末秀才,比我大五岁;武的叫徐三强,也是当地刀会的一个头领,比我小一岁。我家出事后,仇家曾经多次去过他们那里要人。徐青翰不堪骚扰,不久举家迁到了响水口,在那里开垦了一片荒滩,现在已经是当地一个有上千顷良田的大户,也肯帮人忙,都叫他大善人,口碑很好。徐青翰子女都有出息,大儿子徐一民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办学;女儿徐一鹤还在上海上大学;侄儿、也算是二儿子吧,叫徐继泰,自小父母病故,是他供养成人,听说在国军里当了不小的官。徐三强在马厂本地很有势力,有枪有人,加上他也不是我亲兄弟,仇家也奈何不得他。马厂民国以来就靠造枪吃饭,海州地界上的土匪、大户人家的枪多数是马厂仿洋钢枪造的,听说徐三强一家现在控制着马厂的所有造枪作坊,成了当地枪霸。当年,我和徐三强互不买账,感情不和,出事后也再没和他联系过。与徐青翰倒是一直有联系,感情也很好,他家也只有他知道我的下落。为了安全,我们兄弟俩约好,都是我到他那里见他,他不来我们庄找我,一般都是去响水口赶集,要不就是在他家附近做活,顺便见一见。徐三强的事情也是他告诉我的,但也说好我的下落他不告诉徐三强,以免生出意外。”
“那仇家姓什么?现在是什么状况?”梁浩问。
“姓什么你们不知道也罢。听说他们家十来年前也败了。当年和我家结仇后本已伤了元气,后来有一个知道他家底细的土匪串通官府,以通匪名义敲诈了他家一笔巨款,过后他家主人就亡的亡,远嫁的远嫁,在当地也没人了。唉!”梁石匠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转而吩咐梁浩:“浩子,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叫你明白一点,人一辈子不容易。再就是在外要谨慎加谨慎,将来万一遇到复杂情况,不可轻率伤人,更不可无辜伤人性命。记住了?”
“嗯,记住了。”梁浩点了点头。
“另外全家人万一遇到我说的这两房本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认他们。徐三强一家在当地口碑很差,跟我们家不是一路人,没必要交往;徐青翰那边还是由我联系,你们只装不知道。浩子在外做事,万一将来需要跟你青翰大伯联系,你就问他买不买磨,他要是问什么磨,你就说是大伊山脚下的青石磨,他就会认你了。”
“这么好玩啊,爸,那要是我去这样说,他认不认呢?”莞草笑嘻嘻地插了一句话。
“傻丫头,哪有小闺女卖磨的?”梁翠娥白了一眼女儿。
“哪我就说,我哥让我问他买不买磨的,不就行了?”莞草不服气。
梁石匠也笑了:“丫头脑子够用。我下次跟你大伯说。”
“还有,哥,再出去带上我吧,我也要参加抗日!”梁莞草眼巴巴地盯着梁浩,等着他答应。
梁浩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轻轻的两声敲门声。
是谁这么晚还来串门?一家人狐疑地盯着门看了几秒钟。敲门声又响起:“请问梁浩在家吗?”
梁浩上前抽出门闩,吱呀一声拉开门,借着灯光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哎哟,薛恩!我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家里人也都认识梁浩的这位老同学,他家就住在前面二里路远的薛庄。一番招呼后,为不影响家人休息,梁浩提上茶壶,拉上薛恩去了锅屋,点上煤油灯,开始促膝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