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芦荡情深(1)

作者:刘方冰    更新时间:2014-08-27 23:48:59

“浩子兄弟,多会回来的啊?”正在汪家大院西南角炮楼上抱着汉阳造转悠的家丁梁大左,见梁浩担着工具正从汪家大院墙下过,赶紧探头向下笑嘻嘻喊道。

“昨晚到家的,大左大哥你怎么样啊?”梁浩停步仰头应答。梁大左是梁浩母亲的远房侄子,比梁浩大几岁,两人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梁大左从小就有些二傻子的味道,没主见,胆小怕事,虽长几岁,却是梁浩的跟屁虫。梁大左家没钱供他上学,在梁浩上学后,他就再不能整天跟梁浩在一起了。为此梁大左失落了好久,一天不知要跑梁浩家多少趟,问梁浩妈:“姑,浩子放学吗?”然后就趴在梁浩家的门槛上边划拉泥土,边等,他家大人不喊三遍不回去。弄得大人都说,这孩子魂都跟梁浩上学去了。长大后,梁大左不再去趴梁浩家的门槛了,但只要梁浩一回来,他就像过节似的兴奋,总要过来坐坐,聊上半天。碰到饭时,梁浩家一招呼,他也不推辞,上桌就吃,还不停夸:“姑,你们家的饭就是比我们家的好吃,没得比!”就是结婚了,孩子都会跑了,他也没改了这习惯,最多是抱着孩子一起过来,来喊他回家的由母亲变成大左媳妇马石榴而已。

“嘿嘿,好着呢。家里有你嫂子忙,我在这里给东家做事挣点外快,挺好。”他说完,扭头擤了一把快要滴下来的鼻涕,在炮楼垛子上抹了一把,“嘿嘿,日他姐的,有点受凉。你晚上在家吧?我下岗找你玩去。”

“在的,你来吧。你们白天也排了岗啊?够辛苦的。”梁浩对这个表哥也很有好感,没急着走,和他聊起来。

“兄弟,跟你说噢,东家说,现在世道越来越乱,马虎不得。最近西边柯庄柯大财主家在白天被土匪偷袭了,损失了上千块大洋呢。所以东家最近叫我们白天也上楼用心望着,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梁大左降低声调,怕人听见似的。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院内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大左,你在跟谁聊呢?”大左掉头应道:“小姐,嘿嘿,是我家表弟梁浩。”

“啊?梁浩回来啦?呵呵,快叫他别走,我马上出去,呵呵。”被称着小姐的“姑娘”惊喜地吩咐。

“是谁啊?”梁浩似乎被院内的笑声感染,仰头问。

“不告诉你,嘿嘿,你猜。”梁大左缩了缩剃成当地人戏称为秃瓢的光脑袋,扮了个鬼脸。

“嘿,滑头,你。”梁浩想到可能是谁了,他长期在外,这院子里也只可能是这个人跟他算是熟人了。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没马上说出来。

转眼那姑娘就蹦出了大门,小跑着直奔梁浩而来,上来就双手当胸推了他一把:“好啊,你回来也不告诉我啊,够意思、够意思吗你?”

这姑娘齐耳青丝,爪子脸,剑眉,双眼皮,瞳仁乌溜溜,鼻梁笔挺,鼻尖在说话时俏皮地向上一翘一翘的;上唇微翻,两唇离合中透着鲜甜柔润,像是刚吃了桑葚或是野红樱桃;两排细密皓齿晶莹夺目,张合间似有芬芳飞出;上身是天蓝色竹布短褂,左衽,最上边的布质盘扣散着未扣,自领口向左下方斜露出一溜细白脖颈;下身是一袭黑洋布学生裙,过膝白袜,足蹬一双乌黑小皮鞋。这付打扮,全身上下透着雅致、灵巧与清纯,卷着清香扑面而来,竟让一向沉稳的梁浩有几分不知所措,只是笑看这个姑娘,忘了应了。

姑娘似有所觉,脸泛微红,单手又拨了一下梁浩肩上的水桶担子:“怎么不回话,傻了吧你?”

“哦,昨晚回来的,不知道你也在家啊。”梁浩抬头瞄了一眼梁大左,很快克制住内心的小激动,恢复平静,带着微笑说。

“梦蕾,你在吵吵啥呢?”汪文乾跨出大门,背着手远远朝这边问道。

“大伯,是梁浩哥回来了。”汪梦蕾掉头应道,又回头低声面向梁浩嘀咕,“哼,爸也不在家,就他爱管我的闲事。”

“汪保长您好,要去串门啊?”梁浩知道汪文乾喜欢人家叫他的职务,也就没按村里的辈分叫。

“啊,是大侄子回来啦,家来坐坐啊?”汪文乾和梁石匠的关系不错,对好学上进的梁浩也很有好感,也热情地招呼,却并没往这边挪步。

“不了您,我还要去后河滩制卤,改日再来登门拜访。”梁浩答。“好的,好的,你去忙吧。梦蕾,玩玩就回来,别跑太远了。”说完,汪文乾就转身迈着方步向村里踱去。

“知道了。”汪梦蕾无奈地摇摇头,“看,我都十七了,还当我是小孩子管。”

“那你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聊。我得干活去了。”梁浩正了正担子,就想起步。

“什么人啦,还没聊呢,就改日再聊啦?反正我也没事,跟你去河滩吧,我们边干活边聊。”汪梦蕾拽着梁浩的担子,仰着脸,眯眼,抿嘴,一副不答应不让走的架势。

“看你难缠的样!听你的,走吧。”梁浩仰头招呼,“大左,我们晚上见。”

“好的。嘿嘿,大小姐,跟去要干活的,不许偷懒哦。”大左笑着逗道。

“干就干!我又不是不会。”汪梦蕾头也没抬,只顾拽着担子绳索不松手,跟上梁浩的步伐,好像梁浩随时都可能把她撇开似的。

“喏,领口扣子。”走出几步后,梁浩对着汪梦蕾努了努嘴。

汪梦蕾抬手一摸,脸一红,嗔道:“就你眼尖!多管闲事,快跟上我大伯了。”

“大伯?你想叫啊?我没意见。”梁浩一本正经看了梦蕾一眼。

“啊?你敢占我便宜?好啊,我叫给你听——梁大伯、梁老大伯、梁胡子大伯、梁没牙的大伯、梁花眼的大伯……”汪梦蕾脸上乐成一朵花,拉一下梁浩的手,拍一下梁浩的肩,绕到左边,跟在右边,倒退着跳两步,再近前一步猛咯吱一指梁浩的腰眼,“大伯你渴啊?大伯你累啊?咯咯,大伯我给你捶捶背啊?”转眼已绕到梁浩的背后,捏起两只拳头对着他的后背打鼓一般,嘭嘭嘭,没轻没重地捶上了。

梁浩知道捅了马蜂窝了,赶紧求饶:“哎哟哎哟,丫头,我怕你,快别闹了!”

“不管,叫声好听的!”汪梦蕾还是追着捶。

“好好,梦蕾妹妹,放手吧。”梁浩装出副害怕样。

“这还差不多,看你还敢占我便宜!”汪梦蕾收了拳头,却又牵上梁浩的衣袖。

“疯丫头,还以为是小时候啊?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我。”梁浩左右看了眼,“别扯着啦,当心四邻笑话。”

“哟、哟,看不出你还是个老夫子啊?!偏不,爱说说去!”

“唉,你哪天能长大哟——”梁浩摇摇头,故意拖着腔。

“正好,我正不想长大呢。哎,对了,这一年多你到哪去了?去年夏天我去你们汽车公司找你,连公司都不见了,是怎么回事啊?害得我一放学就一个人到处转,快把海州城大街小巷转遍了。”汪梦蕾放开梁浩衣袖,和他并排走着。

“等你长大再告诉你。”梁浩逗她。

“去你的,和你说正经的呢。”汪梦蕾轻推了梁浩一把。

梁浩有些为难了。该不该把他这一年多来的行踪告诉这个从小就跟他两小无猜,亲密得跟兄妹似的姑娘呢?无疑,全盘托出是不行的,那就违反了组织纪律。一点不说也不行,他知道汪梦蕾尽管爱跟他闹,却并不是疯疯傻傻的人,心细着呢,弄不好引起她的误解,伤了双方的感情。再说,他这次回来也有联络、团结、发动周边进步青年参加抗战的任务,身边这个姑娘他非常了解,不正可以作为完成这次任务的起点么?

“梁浩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汪梦蕾突然停下步,一脸警惕,“不对!你不会是跟哪个坏女人跑了吧?”

“哈哈哈,鬼丫头,想什么呢?”梁浩想不到汪梦蕾会这样问,笑出声来。

“笑你个鬼呀,快老实交代!”汪梦蕾绯红了脸,抬手做出要打的架势来。

“好好,不笑不笑。”梁浩忍住笑,往边上闪了一下身。河滩上母亲刮好的卤泥场到了,他也想好了话题,就放下工具,“对不住啊,当初事多、走得急,没顾得上去跟你打声招呼。我边干活边跟你说。”他拿起铁锨归拢起卤泥来。汪梦蕾也拿过小笤帚跟着梁浩身后扫起碎卤泥来。

“去年夏天,七•七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三天,我们就开始着手变卖公司,购买武器,筹建抗日基干队。”梁浩铲起一锨卤泥的同时,说出了第一句话。

“啊?!”正俯身扫泥的汪梦蕾惊得直起身,睁大了眼睛,“梁浩哥,你不会要编故事吧?”

梁浩掉头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我告诉过你,我们那个汽车公司是我们海西县三区最有名望的士绅杜耘生先生创办的,是海州唯一的一家汽车运输公司,经营海州到东坎这条客运,生意一直好得很。”

“嗯,每班车都挤得满满的,我也坐过。”汪梦蕾插了一句。

“在进这个汽车运输公司前,我只知道公司老板杜先生是个为人厚道的生意人,后来才发现,他还是个饱读诗书,忧国忧民的爱国者。他不仅为人仗义疏财,而且很注意和我们这些职员交流对时局的看法,说起日本人侵占东三省无不痛心疾首。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杜先生当机立断,在一批朋友的帮助、包括国民政府海西县长的支持下,决定变卖公司的资产,买枪抗日。”梁浩在这里提到的朋友,主要是指前些年活跃在海西的老gcd员、被捕与出狱后失去党的组织关系的肖柳等人,他暂时还不能跟汪梦蕾说得那样具体。“队伍拉起后,杜先生以国民党员的身份,通过与县长的关系,争取到了合法名头,定名为海西县三区抗日基干队,两三个月就发展到七八十人、三十多条长短枪。我们从去年中秋过后,就集中到潮河边的马潮庄训练,主要是整训纪律、学习文化、宣传抗日思想、练习打枪与战术。我在队里担任武术教练和警卫班长。”

“行啊,梁浩哥。没想到,真没想到啊!”汪梦蕾一脸的夸奖。

“走吧,去打点芦苇叶,一会修卤池要用。”梁浩用掀拍了拍已经归拢成堆的卤泥,招呼汪梦蕾向河滩下的芦苇丛走去。

翠绿一片的芦苇都已一人多高,手指粗细,紫茵茵、嫩茸茸的芦花刚露出一指长的穗,一如少女的刘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夺人目,醉人心。微风中沙——沙——轻叹的苇叶,手搭手、肩挨肩,撑起宽厚磅礴的帷幕,遮蔽起水鸟的倩影,单让它的“呱呱叽——叽”的歌声畅意飞扬,沁人心脾。

“大潮河边也有这样的成片芦滩。”梁浩和汪梦蕾说话间已经走入芦苇丛里,挑选宽大一些的苇叶掰起来。“我们不仅在岸上建有训练基地,还划着渔船到潮河里的芦苇荡练习战术。大家集中在一起同吃同住,训练学习,很快学会了打枪、刺杀、伏击等基本战术。我们还学唱抗日歌曲,到营地附近村庄去宣传抗日,发动青年参加抗日基干队。等日本鬼子真的来了,我们一准能跟他们干。”

“梁浩哥,你真不够意思,这么有意思的事都不想着带上我!”汪梦蕾羡慕中夹了一点对梁浩的不满。

“别生气啊,是这样的,基干队初创,县政府拨给的经费很少,经费缺口不小,条件很艰苦,只能维持基本的吃穿住,暂时还没有条件招收女青年。再说你还在上学,等你毕业了,只要你愿意参加抗日,我想一定会有机会的。”梁浩宽慰着汪梦蕾。

“别提学业了,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家吗?学校已经停课放假了。你在抗日队伍里,该听说吧?五天前,日本鬼子的飞机已经轰炸了海州城,炸死炸伤了好多百姓。我们学校的教学楼也被炸塌了一角,幸好没伤着人。还听说鬼子很快就要进攻连云港了。”汪梦蕾心有余悸,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笑意。

“听说了。叫人气愤的,小鬼子已经打上门来了,一些败类不积极抗日,还做出打压抗日力量之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家而不在基干队吗?国民政府海西县长听信特务谗言,说我们这支队伍是gcd在掌握着,不仅取缔了我们,还派gcd叛徒、县党部特务室主任裴然准备抓捕我们的骨干、收缴我们的武器。我们得知后被迫暂时转入地下,藏好枪支,隐蔽人员。”梁浩由于气愤,打芦叶的手也重了起来,叭叭的。

“是吗?真气人!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呀?”汪梦蕾仿佛受到了梁浩情绪的影响,也把芦叶打得叭叭的了。

梁浩注意到了这个情形,想着这会俩人在这气愤有啥用,就有意逗汪梦蕾:“好办呀,拉你一起去打鬼子啊。”

“真的?”汪梦蕾惊喜地说,“骗人是小狗!”

“呵呵,那要是不骗你,谁是小狗啊?”梁浩也乐了。

“是你,呵呵,还是你。”汪梦蕾连撒娇带耍赖起来,却没想到抬手指梁浩时,手里已经打下的厚厚一沓芦叶哗啦啦洒了一地,“哎嗯——洒了,都怪你,梁浩哥!”

“呵呵,没关系。”梁浩赶紧蹲下来帮她拣。俩人本来就紧挨在一起,正巧,汪梦蕾也同时弯腰来拣,两人便脸对脸、额对额地一下碰了个正着。汪梦蕾“哎哟”一声,疼得差点哭出声来,梁浩顾不上自己也痛,赶紧伸手去揉她的额头,一迭声哄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汪梦蕾任他揉着,自己的两只手则轻轻地轮番捣着梁浩肌肉发达的前胸,嘴里嘟哝着:“你坏死了,坏死了”

“别……哭啊,我一会用芦叶卷个哨子给你。”梁浩还在哄。没成想,这句话一下让汪梦蕾想起年少时的往事。生在一个庄上,他们一起玩,一起长大。那时,汪梦蕾看人家用芦苇叶卷哨子吹,也学着卷,却不是卷卷就散了,就是卷好了也吹不响。梁浩看到了,就过来选一片翠嫩的芦叶,卷起来,用洋槐树针把叶尖固定在哨身上,拇指与食指在芦哨小口上一捏,一吹就响,也不会散。梁浩也真是手巧、会玩,能用单片芦叶卷成哨子,吹起来哨声清脆悠扬,韵压百鸟;能用一沓芦叶卷成长长的芦号,吹起来号音粗犷豪放,声震天宇。汪梦蕾能吹响小芦哨,却从没吹响过梁浩给她的大芦号,尽管梁浩一遍遍示范,她也做不到,气太弱,越吹不响就越想吹响,有时都快急哭了。村里其他孩子在边上看了就叫:“哪有小闺女吹号子的?叫你吹,叫你吹,当心早早长大**!”她就哭,梁浩上去就要揍那个小子,那个小子就跑开,远远喊:“小浩子,她是你女人啊你护着她?”梁浩就又追,追不上就用泥疙瘩追砸。不过,从此小伙伴们就喊他们是小两口子了。

想到这里,汪梦蕾“噗嗤”笑了,说:“梁浩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人家是怎么叫我们的吗?”

“怎么叫的?记不得了。”梁浩见她笑了,就停下手,故意岔开话,“不疼啦?”

“装憨!”汪梦蕾含笑注视着梁浩,眼角眉梢满是柔情,“说给我卷哨子的呢?快卷!”

梁浩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汪梦蕾的鼻子:“还小啊?天不早了,该挖卤池了。”说完,起身,伸手拉她起来。他一用劲,汪梦蕾顺势立起身时脚被芦苇一绊,失去平衡,一下扎进了梁浩怀里。梁浩赶紧双手扶住,两人实实在在抱在了一起。

梁浩凝眉看着眼前清香扑鼻、眼里水汪汪、红唇颤巍巍、欲说还休的女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热能瞬间在体内燃烧起来。他颤抖了,腿在抖,手在抖,心在抖,甚至目光也抖了起来。汪梦蕾全身却是软了,腿也软,手也软,心也软,甚至连声音也软了起来,头靠上了梁浩的肩,半天发了一个气声:“浩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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