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遇月魂迷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4-08-24 10:09:48

天亮了,枪声渐渐沉寂。

白浪滔滔的永定河,“哗哗”地向南奔流。

方陵照躺在河西一个水湾的芦苇丛里,河水淹了他的半个身子。他精疲力竭,军衣和手上脸上,都是泥。

他的铁路桥上的坠落,除了笨拙、尴尬、沮丧而外,细细想来,还很有些“半推半就”的意味。小鬼子的一枪托,是一大半的“推”。他的胆怯他的退缩他的狡狯的“金蝉脱壳”,是一小半的“就”。

他不怕水。他在甸里湖上早就学会了游泳。河水拥着他,旋着他,直往卢沟桥的“斩龙剑”上撞。他想在身近“斩龙剑”时,用力抠住分水石尖的边角或缝,再爬上桥去,可水力太大,分水石尖上又肯定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以至他在身过卢沟桥的拱洞之前,主要防范的是别被“斩龙剑”撞得骨折腰断。

坠落河中的不是他一个,而是几十几百个。前面的好几个,他眼见被“斩龙剑”撞得半死不活。有好多,坠下来时巳经死了,还有重伤的,挣扎着,不久就被河水所吞没。在卢沟桥我军火力范围之外,小鬼子的汽艇来回游弋,营救着落水的自已人,打捞自已人的尸体,同时,在落水的中国兵的脑袋上补一枪。

他用一次次的潜水躲开鬼子汽艇上狠毒的枪弹,他将军衣军裤脱下,扎紧但抓牢在手,使敌人在夜色中一时辨不清他的身份而不至于在远距离用机枪向他扫射。

七月的永定河,水好大!

他浮、潜、浮、潜,好不容易才甩开汽艇,如一片叶子顺流直下。他好几次地努力,想突破永定河湍急的中流游到东岸 ,但总是被激流和漩涡,轻轻巧巧地打发到西边来。最后一次,他巳冲过中流,向东岸靠近,但岸上探照灯光照耀下的膏药旗和岸边泊着的军用汽艇,告诉他这一带巳被小鬼子的援军所控制。

他随着洄流、中流,游回西岸。西岸很宁静,河边没有鬼子兵。他很累,不能再泡在水里,就使尽全力,游入了这个长满芦苇的浅浅的河湾。

他穿好衣裤往岸上走,却偏偏趟上了滚钩渔网!他的军裤甚至腿肉,都被滚钩挂住了。他只好止步,因为在不明滚钩布置情况下如再乱动瞎闯,就会有更多的滚钩挂上身来。

他下意识地去摸紫笛,又忽地想起紫笛没了,给夺了。“紫笛也是武器”,这话他说过,面对小鬼子时也想过,可这简直是玩笑。那小鬼子,一下子,就轻松地随便地夺了他的紫笛!……他又想起了“斩龙剑”,鲁连长、孙副连长、陈排长、沈排长、袁彪、二狗子,都是“斩龙剑”,而他不是……他的坠落河中时的“半推半就”,这个“就”,现在想想,实在是可耻!……

太阳升起来了,但不很明亮。方陵照躺在芦苇丛里,皱眉苦思着脱身的办法,却又心灰意懒地想多躺一会。

岸上传来瑟索之声。他一惊:这当口要下来个小鬼子,就非把他当活靶不可!他挣挣腿脚,疼,而且带得网上的鱼乱挣扎。他不敢再挣,只指望茂密的芦苇能遮断别人的视线。

瑟索声停一会,又响;随后,在灌木、水柳和芦苇的披开处,出现了一个蹑手蹑脚的姑娘。她的蓝白花小布衫和淡青裤子上,沾满了泥污,独根儿长辫松乱,脸上还抹着锅灰。

她四下看一看,没有发现他。

他放下心来,并不急着叫她。

姑娘放下手里的镰刀和一个小包,然后脱下脏衣裤,只穿了内裤、戴着肚兜——红色绣花的肚兜,趟到浅水里,用一块小毛巾洗脸、拭身。

他看呆了,浑身萌出异样的感觉。嗬,洗去了锅灰的她,秀眉大眼,脸色红润,白嫩嫩,水灵灵,清丽娇柔,光彩夺目!

他更不急着叫她了。在连日恶战只见炮火纷飞鲜血迸溅屋塌树焦和疯狂、死亡之后,他天差地使地偶见了她的如此的美!他的心甜甜地震颤,他的一切疲累一切苦郁一切懒惰,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洗拭完了,又将脏衣裤搓掉。接着,她撩撩肚兜拉拉内裤,好像在考虑要不要也搓搓。

他的心狂跳起来,体内强烈的冲动使他全身痉挛。

“叭叭!叭——”岸上,突然响起枪声;杂乱的马蹄声,也由远而近。

姑娘立即抓起岸边的小包和镰刀,往他这儿茂密的芦苇丛里退。

他急忙轻叫:“嗨!别过来!”

她猛一转身,手举镰刀,随时准备拼命。

他摇摇手,又将手指竖在唇前。

马蹄声和鬼子骑兵的吆叫声,由近而远。

“姑娘,这儿有滚钩,你要过来,不也得挂上?”他说着,小心地提起右腿让她看。

忽然,她羞得连耳根都红了,赶紧上岸,从小包里取出替换衣裤,慌慌地穿上。

“姑娘,请你把镰刀扔给我,行不?”

她点点头,把镰刀扔给他,随后又捂住脸,边从指缝看他,边用皱眉噘嘴压去自已的羞赧。

他小心翼翼地割断网绳,呲着牙,慢慢、轻轻地摘出钩住腿肉的七个滚钩,又用镰刀探道,一步一步地绕过渔网,从浅水中走到了河岸上。

姑娘闭上眼,抿唇想了一会;忽然,双眼猛地睁开,惊喜地说:“我认识你!”

“认识我?“

“嗳。我在姑妈家庄子里,小司州营,见过你吹笛子。”她说着,重扎自已长长的独辫,又补一句:“我叫,田月月。”

“你真好,月月。我叫方陵照,29军的排副,黑天里和小鬼子在铁桥上血拼,掉河里了。”他揉揉鼻子,觉得“血拼”两字说得太夸大。

月月很敬佩地看着他,问:“方大哥,您一定杀了好几个小鬼子吧?”

“嗯,嗯……我杀死杀伤了,”他支吾一刹,决定让月月更敬佩他,就撒谎:“四个小鬼子,对,四个。”

“啊,您是英雄!”月月双眼放光,“走吧,上我家去躲一躲,上些药。”她说着,往上走几步,四下看看,才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村庄。

“这是什么村?”方陵照看着被毁大部还在冒烟的村庄,不由拧了拧嘴角。

“香滩村,离卢沟桥十六里。”

“噢。”他想一想,知道自已身在日军控制区,很危险。唉,要是在铁路以西的小司州营,就安全多了。可这河水,怎么会倒流到上游去呢?

“好,上你家。”他说一声,挺一挺镰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的情况,边快速地向香滩村走去。

月月把自已的独辫咬在嘴里,一步不拉地紧跟着他。

进村;进月月家的院落。

四间屋,给轰塌了两间,西围墙和羊舍也倒了。鬼子来过,能劫的都劫走了;柜子、木箱给砍破了,米缸给砸了;东间屋里有吃剩下的羊骨头,还有空酒瓶和日本罐头皮。

月月先找出止痛清毒的中草药,给方陵照敷,随后边骂小鬼子边收拾屋子,再到屋后地里挖出埋藏着的小米、豆子、咸菜、鸡蛋什么的,烧水做饭。

方陵照一直看着她。月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咒骂时的哼鼻子噘嘴巴,都好看,耐看,看不够。

他想像兵油子一样对她说几句挑逗的话,但又不知该如何说。

吃饭,收拾院落,换洗衣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他知道了她家的许多事:她爹务农,也干些石匠活;她娘在家喂鸡养羊,还管三十来棵枣树。她还有个弟弟,叫牛牛,十五岁,比她小三岁。几个月前,有个日本女医官牧田筠子认她爹妈做干爹干娘,还说日本人中国人原是一家人,可卢沟桥一开战,香滩村就遭了殃,炮轰火烧,鸡犬不留。乡亲们四散逃难,她一家四口也到处躲。昨下午,在驸马坡,跑反的人群突遇了鬼子兵,就狂奔乱窜,把她和爹娘、牛牛冲散了。她想,今下午或者晚上,爹娘兴许会带了牛牛回家来。

她读过两三年书,但比起他,当然差远了。她听他说起故宫、天坛、雍和宫、卢沟桥的掌故和汉唐明清的正史、轶事,就情不自禁地连声笑问:“真的?真的?”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着着实实地迷了他的魂魄。

大半个白天,忽忽地过去。其间,鬼子骑兵两次从村外驰过;有四五十位乡亲,悄悄回村拾掇点衣物吃食,又离村远走。

月月好几次向乡亲们打问家人情况,但什么消息也没有。他则躲在屋里,轻易不出门,还随时准备“撤”到村外庄稼地。

下午四点多,月月呵欠不断,就到西后间她的小屋去睡一会。

她虚掩着门,她根本没想着防他。

他的淫心动荡了,邪意突突地冒。他想静心,心偏不静;他想强压邪意,邪意却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 。他犹豫,又犹豫,闭眼低头,却很难忍住那一阵一阵的热。

月月巳经睡着了,睡得自然俏美,睡得松畅了一切。

他踮脚进门,愣愣地看月月,看她的盖了薄被的身形,看她的乌发、秀眉、嘴唇、闭着的双眼、双肩和一起一伏的胸部。

“我是29军的兵,我是知书识礼的;我不该,不该……”他喃然,但微弱的心理上的不安,巳无法阻遏他的野性的冲动。他咬咬牙,一下掀开薄被,猛地扑抱住月月。

月月忽地惊醒了,一见是他,破口大骂:“你姓方的不是……”可她的嘴,立刻被他捂住了。她奋起反抗,扭身,蹬腿,可他呼哧着,激动地笑着,用左手臂搂紧她,又用右手去扯她的布衫、肚兜,去捉她的耸动的乳房。

月月使劲躲开他的嘴唇,腾出口,说“这不行!我订过婚的!你要害我我就杀你!”

可他不听,反把她搂得更紧、捉得更凶。

她喘着气,身子有些软,

他更亢奋,手从她的胸口直往下滑。

突然,一声断喝:“住手!“

月月的弟弟牛牛,白着脸,紧握利斧,出现在门口。

方陵照一呆,月月急忙推开他,翻身下炕。

“姐,劈了他!”牛牛一扬利斧。

月月将斧子接过手,双眼冒出怒火:“你不是人!我救你敬你,你倒欺负我!”

“我……我太……不,你杀吧,反正,我不能不和你好!”他站起身,“好,砍吧。不过,我也救过你!”

“你救过我?”月月的愤怒和杀性,被“断”开了。

“我叫你别后退,要不,你也挂在滚钩上了!”他说着,后悔自已的犹豫导致“下手太迟”,从而错过了此生难得的机会。

“呸!我就是挂住了,还有镰刀!”月月掩一掩自已的衣襟,忽然敌意全消。她吁口气,看一看牛牛,又看看他,说:“算了,念你是29军敢与小鬼子拼命的排副,我和牛牛,饶了你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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