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 (3)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4-08-21 15:15:25

4.

丹尼斯从“嫖客学校”结业后,处理好雪兰的后事,便带着雪兰的骨灰回到了多伦多。一下飞机,他就直奔黄钰的家。

黄钰是丹尼斯同父异母的姐姐,比他年长十一岁。黄钰出生于香港,六、七岁时,父亲和母亲离了婚,黄钰随母亲移民加拿大温哥华。父亲随后娶了一个电影演员,并和她生有一子丹尼斯。黄钰很快便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高中毕业后进入多伦多大学读书,大学毕业后进入道明银行工作。坐在一群肌肤雪白、人高马大的女同事之间,黄钰虽是黄皮肤,身材瘦小,但柳眉薄唇,神情坚定,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几年后,父亲突然去世,她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丹尼斯。那时丹尼斯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站在父亲的遗像面前,像父亲转世,不过神情中多一层天真懵懂。父亲的后妻哭得呼天抢地,不知是出于悲伤,还是对未来的恐惧。黄钰突然生出一份勇气,要引领丹尼斯的人生旅程。长姐如母,此后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但管教严格。他十七岁时从香港到伦敦学法律,毕业后到加拿大著名的“丹顿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一路走来,都要归功于黄钰的牵引

丹尼斯移民多伦多那年,黄钰从道明银行辞职,开办一家金融理财公司,并与白人汤姆森先生结婚。汤姆森先生长得一表人材,是保守党党员,就职于市政府。两人在靠近安大略湖湖滨的富人区买下一幢房子,过起有滋有味的中产阶级生活。她因为先天的身体原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婚姻。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业上,并参与诸多慈善活动,逐渐在政界和社交界积累一些名声。在黄钰的眼里,多伦多的生活无非就是几个圈子,她与汤姆森的异族婚姻被高尚的圈子接受,是她的幸运。她自然没有忽略丹尼斯,把他介绍进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当丹尼斯在事业上逐渐立足,黄钰开始为他物色妻子人选,但他在女人的问题上远不如在事业上头脑那么清醒。八年前,他到深圳出差几次,用黄钰的话形容,“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夜总会里的大陆妹迷上”,那女人便是雪兰。有一天他宣布要娶雪兰为妻,黄钰一反冷静克制的态度,暴跳起来,怒发几乎冲破房顶。一个“堕落了的大陆妹”即将侵入她的家庭,她当然如临大敌,用尽所有可以想到的办法阻止丹尼斯,但他主意已定。

在雪兰搬到多伦多不久。丹尼斯看中富人区的一幢房子,但因不熟悉房地产业的行情,便征求黄钰的意见。黄钰走进那幢房子,看到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白衣女人,猜想是雪兰。她期待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风尘面孔,不料女人转过身来,展现的竟是一张素面,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雪兰穿式样简洁却剪裁合体的白衬衣,松开第二粒纽扣,让人可以窥见她高耸的酥胸。黄钰暗想,松开一粒纽扣看似无意,其实泄露出她随时魅惑男人的心机……雪兰伸出手,和黄钰握了握,并没有表现出敬重和阿谀,又给黄钰多添几分惊讶。

当时丹尼斯不过是普通律师,收入并不丰厚。黄钰问丹尼斯怎么能承担这么昂贵的房子,丹尼斯说:

“雪兰手里有些积蓄,她一定要拿出来当首付金。”

黄钰后来对丹尼斯说:“雪兰是夜总会‘头牌小姐’,当然会存下私房钱,不过没有一分是干净的。”

不久,黄钰的丈夫汤姆森先生开始竞选保守党议员。黄钰宴请几位重要客人和他们的夫人,其中包括两位现任议员,支持汤姆森先生的两位富商,还有电视台资深的新闻播音员。丹尼斯是汤姆森先生竞选委员会的重要成员,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尽管黄钰对邀请雪兰千百个不情愿,但如果雪兰不出面,反倒会引起客人的好奇心,惹出许多问题。

黄钰花了几个星期时间精心准备,对家宴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具体到用哪一套餐具,哪一块台布。在餐前上鸡尾酒、上等奶酪、风味小吃,晚餐包括沙拉、两道主菜、三样配菜、一道汤,红酒和白酒,餐后还有甜点。黄钰凡事追求完美,何况这场家宴还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汤姆森先生的政治生涯。

那天丹尼斯和雪兰在路上堵车,到黄钰家有些迟。面对高朋满座,雪兰竟不立即寒暄问好,而是径自坐到餐桌旁,端起一杯水就喝起来。坐在她身旁的议员太太面露愠色:“你用了我的水杯!”

雪兰一脸困惑,水杯是满的,似乎没有人喝过,便用蹩脚的英语大声问:“这是你的?你怎么知道?”

满座的贵宾霎时安静下来,人人都露出一脸诧异。

丹尼斯急忙低声在她耳边解释,“在宴会上,你右手边的水杯才是你的!”

汤姆森先生的脸色变了,连连摇头。黄钰立即向客人解释:“大陆来的,还没学会礼仪。”

黄钰的目光冰剑般无声地掷向雪兰,让雪兰不敢正视,败下阵来,窘迫得几乎要藏到雪白的桌布下面去。黄钰悔恨万分,她设计了所有物质细节,却忽略了“调教”一个大活人。

在整个晚宴期间,雪兰都沉默着。客人们热衷的话题:选举、股票、电影、音乐会、冰球、高尔夫……对于她都陌生无比,更何况她还不能操练简单的英语。丹尼斯看到雪兰手里紧攥着一付刀叉,如坐针毡,突然不无悲哀地想,美,竟是分场合的,那个曾在夜总会里神采飞扬的东方“风月俏佳人”,在这种西方的竞赛知识和兴趣的场合中,居然呆若木鸡。

从那以后,雪兰很少出席各种应酬场合。她和丹尼斯住在同一幢房子中,却生活在两个圈子里。女儿凯莉出生后,雪兰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她的身上。凯莉满三岁,黄钰建议把她送进“学前班”,学些英文和算术,和小朋友们游戏,免得整天和雪兰呆在一起,学一口“土得掉渣的东北话”。雪兰坚决反对,因为凯莉身体比同龄人弱小,担心她受欺负。丹尼斯一向憎恨在姐姐和妻子面前申明观点,但这一次他站到了黄钰的立场上。黄钰还经常自告奋勇地教凯莉英文,让丹尼斯感到安慰的是,姐姐有机会宣泄自己的母爱,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母爱一如洪水,随时会冲垮妻子的孤零田园。

那一年的圣诞节,汤姆森先生的父母在家里为儿童举办一场豪华派对,邀请了凯莉。凯莉坐进汤姆森先生和黄钰的“劳斯莱斯”,欢天喜地,不停地兴奋叫嚷。她即将看到缀满上千彩灯的圣诞树,加拿大最著名的小丑表演,还会得到一个限量版的“芭比娃娃”……丹尼斯和雪兰站在自家车库的门口,望着凯莉挥手远去。天空阴郁,还零星地飘着雪,没穿大衣的雪兰瑟瑟发抖。丹尼斯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像一个城堡里的妇人,遭遇入侵,节节退到最顶层的阁楼里,绝望、决绝,似乎随时准备纵身一跳……

不久,雪兰提出离婚。丹尼斯和她恶吵一通,把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用上了,说雪兰是“天生的**,立了牌坊之后还是**”。雪兰一怒之下,摔碎了他收藏的一个波兰水晶花瓶,他扑上去用两手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两样冲动:结束她的生命和亲近她的身体,一样的激烈。她的嘴唇慢慢开始泛白,费力地呻吟着,从喉咙里挤出小女孩般细小的声音,请求他的原谅,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终于松开了手……

已过了午夜。丹尼斯看到黄钰家客房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发现凯莉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坐在床上,黄钰坐在她的身边。

“爸爸!”凯莉哭叫着,滚爬着扑过来,跌进丹尼斯的怀里。

“我都告诉她了,”黄钰说,“我知道雪兰出事了,中英文报纸都报道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才五岁!”丹尼斯惊讶地叫道。

“她早晚要知道的,早一点儿面对现实。”

“你……”丹尼斯一时语噎。

对于黄钰,娶雪兰为妻,是丹尼斯一生中的最大败笔。黄钰对雪兰的怒气顽强得像核导弹爆炸后的气味,弥漫了几年,直到丹尼斯和雪兰离了婚,赢得女儿凯莉的抚养权,她的怒气才消了一些。现在雪兰已不在人世,她有些急迫地要把她的痕迹涂抹掉,急迫得不无残酷。

丹尼斯把凯莉抱在怀里,用手指抹她脸上的泪,但很徒劳,抹去一帘,她就会再输送一帘。

凯莉说:“妈妈再也不会回家了,是吗?”

丹尼斯无言以对。他突然有些妒忌凯莉,至少,她在他的怀里得到了一些释放,而他的泪,却大片大片地冰川般凝着,只露出一角。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粉红的裙装和书包,“这是你妈妈给你买的。”

凯莉竟立即换上新裙装,走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我喜欢。我妈知道我喜欢什么。”

“爸爸以后也会买你喜欢的东西。”丹尼斯许愿道。

凯莉突然又哭起来,“明年我要是长高了,就不能穿这条裙子啦!”

“那你也可以永远保留它。”丹尼斯说。

凯莉和衣躺到床上,怀里还抱着新书包,慢慢地睡着了。他不忍心把她手里的书包拿开,只替她盖上被子,然后和黄钰先后走出了凯莉的卧室。

在厨房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啜饮起来。

“在这种时候,喝酒对你不好。”黄钰说。

黄钰永远要干涉自己的生活,她无法控制,丹尼斯想,就像自己要迷恋雪兰,也无法控制。也许,失控才是人类生活的常态,而稳定只是痴人说梦。

“我准备去江天市,”他说,“见一个人。”

“你想去了解倪雪兰的新老公,对不对?”

他惊讶起来,“你怎么知道她有新老公?”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

“我发现你很可怕!”

“我一点儿都不可怕,我得了解你的敌人,这样我才能我保护你。”

“雪兰不是我的敌人,”丹尼斯摇摇头,“有些事你永远不懂。”

“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雪兰谋杀案忘掉;警察会去调查,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忘不掉。温哥华的警察不了解中国人的事情,我或许能查出点线索来,”丹尼斯说,“我不在多伦多的时候,就要靠你照顾凯莉。”

黄钰有些愤愤,“我的公司快撑不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需要你的帮助,可你不但不助一臂之力,反倒把凯莉推给我,实在太自私了!”

丹尼斯沉默了。他无法不自私。黄钰即使事业失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但雪兰却再没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要替雪兰代言。

5. 

丹尼斯乘坐的飞机下午抵达江天市。

比起多伦多,这里的秋深了许多。白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厚厚地摞在地上。路两旁的松树上凛冽地挂了霜,在太阳下泛着光。太阳悬得高远,透着经历过热烈的冷静,似乎对万物都收起了怜惜。

楼房比想象得高,街道也比想象得宽。这是丹尼斯第一次来江天市,雪兰的老家。在他和雪兰生活的六年中,雪兰带着凯莉回来过两次,但丹尼斯都因为工作的原因没能陪她们。现在他终于来了,雪兰却化成一捧灰,被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小盒子又被装进他的精致的手提箱。这双重的精致都与生命无关。离婚两年来,他一直不能原宥雪兰的背弃,但此刻竟歉疚起来,心像脚下的树叶般,发出细微破碎却温存的声音。

在新开发的小区,楼群似乎比多伦多的湖边楼群还气派,四周的草地也被打理得有模有样。丹尼斯按照小梁给他的地址,找到了5号楼十二层最东头的一个单元。他望着眼前森严壁垒的安全门,有些踌躇。他对小梁几乎一无所知,为什么执意要探究小梁和雪兰的生活?他办理过许多刑事案件,当事人出于好奇心,卷入危险甚至罪恶。他经常警告当事人,不要被好奇心操纵,可此刻他却身不由己。

他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男人拄着一支拐杖,左脚打着石膏。他和丹尼斯年纪相仿,“国字脸”,五官颇有棱角。头发乱糟糟的,皮肤有点儿糙。丹尼斯不敢恭维他的品味,棕色腰带配黑凉鞋,显然不懂色彩搭配。不过透过T恤衫,能隐约看到他的一身肌肉,又不得不承认他有几分性感。

“你一定是小梁了。”丹尼斯说。

男人点点头,“你是小黄,对不对?”

在加拿大没有人叫过丹尼斯“小黄”,这个称呼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含混地应下。入乡随俗,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他的生活。

这是一套三居室。内装修的豪华,超乎丹尼斯的预料。客厅的水晶吊灯,全套的家俱,乳脂色的地毯,无不簇新得晃眼。

“这些家俱,是雪兰精心挑的,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原来雪兰喜欢这些现代的全新的东西!丹尼斯的房子是维多利亚风格,红砖木窗的结构,用现代家俱布置,并不搭调,况且他喜欢收藏古董,便四处淘宝,淘来左一件右一件的欧洲古董家俱。他的亲友都赞叹他营造了高雅的怀古气息,雪兰也从未提出异议,丹尼斯以为她也对这样的风格着迷,原来她不过是把真正的喜好隐藏了起来。

“到饭厅里坐吧,”小梁说。

饭厅的大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海鲜俱全,还有三双碗筷。丹尼斯猜想第三双是给雪兰的,心里震了一下。

小梁说他腿脚不方便,请了个厨师来做顿饭,给丹尼斯接风。

丹尼斯从手提箱里拿出雪兰的骨灰盒,递给了小梁。

小梁悲哀地说:“上次走时还活灵活现的,现在变成了一捧灰。”他把骨灰盒放到碗柜上,和丹尼斯在餐桌两旁坐下来,开始吃饭。两人似乎都没有食欲,吃了几口,便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呆坐,像两个俑,不过一个似乎是瓷,另一个似乎是陶。小梁拿出中华烟,递一支给丹尼斯,丹尼斯摇摇头,“我不抽烟。”小梁开始喷云吐雾。丹尼斯极少和吸烟人坐得这么近,眼睛被熏出泪,却忍着。

小梁开始追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那一年,雪兰8岁,小梁9岁。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小梁站在饭桌上舞剑。小梁的父亲老梁,酒足饭饱,坐在沙发上喝茶,欣赏小梁的表演。他不给小梁真刀真剑,让他拿木剑耍耍,逞逞英雄而已。木剑上被涂了银粉,起落间,银光闪耀。小梁眉飞色舞地刺了几个花式,竟张扬出一些侠气。老梁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笑意在空气中暖暖地浮动,融入残留的“二锅头”的香气、儿子清新的汗气,把家的气味调到恰到好处的醉人。

这时门铃声响起。还未等老梁反应过来,小梁已敏捷地从饭桌上跳下,冲到门口。打开门,看到一位阿姨牵一个女孩胆怯地站在门口。阿姨三十多岁,打扮简朴,面容憔悴,手里提一个人造革皮包,像乡下来的穷亲戚。女孩比自己高半头,好像刚哭过。多年后,小梁在一篇小说中读到“梨花带雨”一词,发现用这个词形容女孩那时的神态最恰切不过。

老梁并没有起身,只问,“你们找谁?”

阿姨立即谦恭地微笑,“梁科长,我们娘俩儿想求您帮个忙。我叫向婉,在机械制造厂工会工作,我女儿叫雪兰。”老梁当时在公安局刑侦科当副科长,但只要科长不在场,所有人都把那个“副”字去除。

母女两人已经进了门,老梁也不好赶她们出去,就让向婉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雪兰便立在母亲身边。

向婉向梁家父子讲起了自己丈夫倪原的遭遇。倪原也在机械制造厂工作,当车间主任。有一天倪原陪客户到“大天鹅饭店”吃饭,坐进贵宾间隔壁的一个单间。他原本大嗓门,酒喝得兴奋,又把声音提高几度。突然,三个大汉闯进来,把他揪到饭店后院。其中两个大汉按住他,另一个瘸腿大汉挥起手中的一根铁棒,在他右腿上打了十几棒,全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嚎叫。一边砸,一边说,“谁叫你说话这么大嗓门!打断你的腿你就长记性啦!”瘸腿大汉打累了,歇了手。三个人便丢下倪原,回到贵宾间。倪原拖着一条伤腿溜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躲进了厕所。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瘸腿大汉终于进来了,倪原一刀砍到他的后背上,他正要反扑,两个派出所警察推开冲过来,不由分说,立即逮捕了倪原。

向婉哀求老梁释放倪原。倪原不是故意伤人,而是因为被暴打才寻求报复,现在他的右腿已经溃疡,再在监狱里呆下去,恐怕就保不住了。向婉随后从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两条红塔山烟,两瓶西凤酒,两盒高级瑞士巧克力,“一点小意思,请科长一定收下。” 

“这我不能收。”老梁说。

向婉执意要送,老梁执意拒绝,在两三个回合之后,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提高了生意,简直有些像吵架。突然,一直沉默的雪兰冲老梁喊了一声:“我妈卖了血,给你买的礼品,你要是不收,她不就白卖了吗?”屋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吃惊地望着雪兰。雪兰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喘得很急,仿佛不是刚说了一句话,而是刚结束一场激烈的长跑。

向婉说,“给派出所所长送礼,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用完了,也没起什么作用,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小梁说:“爸,你就收下吧。”

老梁看看儿子,终于点了点头。

向婉舒出一口气,牵着雪兰满怀希望地离开了老梁家。

老梁后来一打听,打伤倪原的那三个人是蒋三爷的手下,而蒋三爷是江天市一霸,站在城东一跺脚,城西的墙就会大片倒塌。蒋三爷最初不过是个小混混,在江天市大规模拆迁住房时,他搜罗一帮闲散人员,组成一个建筑公司,承包拆迁。令其它建筑公司头痛无比的区域,他的公司能在一夜之间长驱直入,由此大发横财。蒋三爷的绝活是带人端着枪、拿着刀闯入民宅,迅速拔掉整片的“钉子户”。有了钱,便开始手眼通天,脾气大长。那天蒋三爷在贵宾间吃饭,听到隔壁有人高声叫嚷,说了一声:“谁这么大胆?敢在我蒋三爷身边大叫大嚷?给我打断他的右腿!”他说“打断右腿”,他手下的人绝对不会去碰左腿。

倪原的案子早由局长掌控,身为副科长的老梁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月后,倪原被判十五年。宣判那天老梁不在场,但听说向婉在法庭上哭昏过去。不久,向婉下岗了,母女俩的生活雪上添霜。老梁出于同情,帮向婉安排在宾馆餐厅当服务员,为此向婉母女对老梁一直心存一份感激。后来几年,两家并无很多联系,直到小梁上高中第一天,在同班的女生中发现了雪兰。那时雪兰已出落得标致,穿一件衣襟处打结的衬衣,突出丰满的胸,显露形状优美的肚脐。所有男生的眼光都开始上下忙碌,一日之间懂得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小梁毫无悬念地恋上雪兰。

那一年冬天,倪原在狱中病逝。向婉为给倪原送葬,欠了一大笔债。她的工作却保不住了,一个新毕业的有门路的年轻女子把她取代,她只好进厨房打杂。收入降低,物价却上涨,她再也无法维持两口之家。过春节前,小梁去看望向婉母女,看到她们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因为没钱买煤,家里几天没有生火,炉子旁的水缸都被冻裂了。雪兰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还拼力睁大眼睛。小梁说他永远忘不了雪兰当时的眼神,像被困在冰谷里母鹿的眼神,悲哀却坚忍。

小梁从老梁那里要了钱,给向婉母女买了煤和粮食,算帮她们度过了难关。大年三十晚上,小梁牵着雪兰的手站在雪兰家门口,看邻居欢喜地大放鞭炮。在火焰的舞蹈中,小梁第一次吻了雪兰,霎那间两人披了一身大红的鞭炮碎屑……

雪兰看到许多去深圳创荡的女孩子回到江天市,穿金挂银,十分羡慕。她不顾向婉的阻拦,高三那年退了学,打定主意到那个温暖的地方去。她说这穷日子她过怕了,再也不想多捱一天。

雪兰启程那天,风大雪狂。小梁到火车站为她送行。火车上挤满了人,即使有站台票也不许上车。他只好站到雪兰的车窗下,而车窗早被冻住。两人隔着一层结满霜花的玻璃,不停地往玻璃上哈气,才能依稀看到对方的面孔。

小梁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火车开走了。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小梁断续地听到自己的哭泣。

起初,小梁收到几封雪兰的信,但上面没有回信地址,很快雪兰便音讯全无。小梁辗转打听到她做起了“三陪小姐”,既伤心又恶心。老梁说“你要再和雪兰勾搭,我就开枪打折你的双腿!”小梁也就断了念想。

不久,蒋三爷的犯罪集团被惩治,蒋三爷被判了死刑,他手下的人树倒猢狲散,有几个流窜到其它省市,继续嚣张作乱。受过蒋三爷贿赂的官员,不是进了监狱,就是被撤了职。

小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上了一所纺织技校。毕业后进纺织厂当技术员,不久工厂倒闭,他开始做些小生意,不料又赔了钱。这中间他结了婚,后来妻子红杏出墙,傍上一个小工头,和他离了婚。总之,如果他没有坏运气,他就没有任何运气。

一年多以前,小梁去参加雪兰母亲的葬礼,见到了他的许多高中同学,也见到了从温哥华赶回来奔丧的雪兰。他几乎认不出雪兰,她比从前丰腴、美艳,但从眉眼间还能寻出高中时代的纯真神情。那些发了财的同学,一甩手就给雪兰三、五千元,让她办葬礼用,不过她都婉言拒绝,说自己缺的根本不是钱。小梁坐在高谈阔论的同学中间,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一脸的潦倒。

葬礼后的第二天,雪兰单约小梁到一家小饭店喝了一顿酒。他没料到雪兰颇有些酒量,不过喝到最后她开始哭哭笑笑,让他不知所措。雪兰问起老梁,听说他得了肝癌,立即拿出钱给他治病。老梁在死亡面前,笑贫但不再笑娼,接受了雪兰的资助。接下来他把化疗、理疗、介入……试过了偏方、正方,吃过了中药、西药,居然活了下来,心情倒比从前更开朗。

老梁经常对小梁念叨,“你说雪兰怎么偏偏看上你这么个‘落水狗’?”

丹尼斯这时想起他带来的“易瑞沙”,便从手提箱里找出来,递给了小梁。

“这么贵的药,我对雪兰说不要再买了,但她不肯。”

半年前,雪兰从加拿大回来,在江天市的豪华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把自己和小梁同时注册为房主,给小梁一份“意外的惊喜”。两人办了婚礼,入住新房,新生活梅花般二度绽放。不久,雪兰启程去加拿大看女儿,和小梁说好以后回来长住。

到机场接雪兰的前一天夜里,小梁莫名其妙地凄惶。下半夜,他醒过来,摸摸自己的头,有些烫手,还以为自己病了。披了件外衣,就到了阳台上,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光,点了一只烟。那晚月明星稀。他尽力望向天空的尽头,想象着归心似箭的雪兰已坐在回家的飞机上。

她说过,这次回来后,就和小梁就安静地相守过日子。还说他们不可以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计划开一家小美容院,小梁可以当她的帮手。明年女儿凯莉放暑假的时候,把女儿接到家里住一段时间,到假期补习班学一些中文。女儿说英语顺顺溜溜,说中文磕磕绊绊,简直是个“小洋鬼子”。

第二天,雪兰没有出现在飞机场。他疯了一般地打电话找她,但她音讯全无。

后来,他在网络上看到了她的死讯和遗照……他冲出门去,向凌花江边跑去,却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压碎了左脚骨……

这时小梁的手机响了。小梁接起手机,对方传来年轻的女声。小梁聊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声音却清朗许多。丹尼斯听不清年轻女人说些什么,但捕捉到她偶尔的笑声,她笑得像雪兰,清脆,无所顾忌。在丹尼斯的眼前,盘桓着小梁喷出的烟雾,使他看不清小梁的神情。电话里的女人和小梁是什么关系?难道小梁在江天市也有另一重生活?他可能雇用一个凶手杀害雪兰,然后独吞她的财产。有了钱,就等于把大把诱饵撒入鱼缸内,有多少美丽的金鱼会拼死争抢……丹尼斯想。

小梁终于挂断了电话。他拿出两张雪兰上高中时的照片,是他和雪兰一起在凌花江边抓鱼时,他给她照的。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雪兰挽着裤脚站在水里,江水清澈,她的面孔清纯;在另一张上,雪兰坐在一块石头上,托腮故作沉思状,俏皮可爱。

丹尼斯问小梁他可不可以留一张做纪念,小梁同意了。他选了那张站着的,把它小心地放到钱夹里,和女儿凯莉的照片挨在一起。

烟雾散尽,丹尼斯终于能够正视小梁。他的双眼似乎变成一架天平,在掂量自己与对方的魅力。提供安定的生活,是他的份量,但小梁与雪兰共享一段青春记忆,记忆也有份量。在情敌之间,任何比较都不免残酷。

丹尼斯离开小梁的家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根据路人的指引,顺着城市的马路一直走到了凌花江边。

在天水交接处,残阳如血。江水缓缓地涌来,而岸上的垂柳并不摇曳。这是雪兰看过的风景,丹尼斯想,而脚下,是雪兰踏过的尘土。她在这条江边里生活过十七年,也许从没有真正离开过,那个清纯少女一直顽强地从她的女人躯壳中脱离出来。

一个男人对同一个女人,究竟可以爱上几回?丹尼斯爱上了十七岁时的雪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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