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天姗姗而来,肖恩花园里的花草又红红绿绿地绚丽了起来。肖恩开始出船,很少在家。我一边期待肖恩的电话,一边不停地试图在头脑中扼杀我的期待。我突然寂寞起来。原来心中有了期待,才懂得了寂寞。
直到维多利亚日那天,他才打电话给我,说他回圣凯瑟琳了,约我去湖滨公园。
两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他的样子似乎变了一些,但又不能确定哪里变了。对于我,他似乎永远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在湖滨公园的一组旋转木马旁停了下来。肖恩告诉我这组木马是古董,共有68匹,上个世纪末在纽约被制成的,后被加拿大人买来。在历代人不停的粉刷、维护下,颜色依然鲜艳。
“我们一起坐木马吧。”他建议。
我犹豫,“这是小孩子坐的。”
“你看,很多大人也坐!再说只要五分钱。这是你在加拿大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娱乐!”
我被肖恩说服了。他买了票,就拉着我的手跳上了木马的转盘。
“你喜欢什么颜色?”他有几分孩子气地问我。
“所有彩色!”
他扶我骑上了一批浅蓝色的木马,“这个颜色和你很相配!”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到肖恩旁边问:“你能扶我上木马吗?”男孩有一头卷发,小脸胖嘟嘟的,神情可爱,很像油画上的爱神丘比特。
肖恩眯起眼笑了,“当然!不过,”他指了指我,“你不能坐这位女士身边,因为那是我的专利!”
男孩点点头。
肖恩扶着男孩上了一匹红色木马:“这匹跑得好快!”
“你骗我,所有的木马跑得一样快!”
两人哄然笑起来,肖恩的眼神中流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慈爱。随后他坐到我旁边的一匹棕色木马上。木马开始旋转了,孩子们发出呵呵笑声。木马旋转得很慢,似乎执意要把人带入白日梦中。蓝天、湖水,还有肖恩的笑脸,在我眼前转过。
他笑起来的时候几乎是英俊的。
“我从小就觉得坐旋转木马是浪漫的事……”肖恩说。
“谢谢你!”
“谢什么?”
“和我分享一件浪漫的事。”
肖恩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世上再好的东西,没人分享,也就没有意义了。”
下一个周六,在肖恩家,我看到一堆皱皱的衬衣被随意地放到洗衣房的木台上。在打扫完房间后,我找出了熨斗和熨衣板,开始熨烫肖恩的衬衣。
衬衣虽是洗过的,但肖恩身体的气味似乎还是在蒸汽中散发出来。为一个男人熨衬衣的感觉,很特别。
肖恩回来了。他立在洗衣房门口,惊讶地望着我。他的眼神不仅是惊讶,简直是恐惧,对一个侵入者的恐惧。
他磕磕绊绊地说:“这……这不是你的份内工作。”
“我……只想帮帮你。”
他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愠怒,“我不习惯这样的帮助。”
我和他相对沉默了几十秒钟。他不能习惯的究竟是什么?一个真实的女人,还是一种明确的关系?
我匆匆忙忙地收起了熨衣板和熨斗,离开了肖恩的家。
没有吻别。
一个女人,热气腾腾地为自己熨衬衣,肖恩大概被这样的画面吓坏了,我猜想,亲近,常是令人恐惧的。
安大略湖连续几天风猛浪急。肖恩和他手下的船员开着“米勒号”船从圣劳伦斯湖回到安大略湖,发现了一具漂浮的残骸。他们把残骸打捞到甲板上,立即报了警。警方对残骸进行DNA验证,确定那正是安吉拉的。
当天,这件事成了圣凯瑟琳各种媒体的头条新闻。我从电视上看到了残骸,惊骇地睁大眼睛,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不能相信那曾是像芭比娃娃一样美丽的安吉拉。
记者采访肖恩打捞残骸的经过。肖恩满面倦色、眼含清泪、声音沙哑,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心完全碎了。”
警方转天又进一步验证出安吉拉之死为他杀。
小城被悲哀和恐惧笼罩着,很多人甚至都不敢凌晨到公园里遛狗了,因为杀人凶手可能就藏在丛林中。
我给肖恩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猜想他关机了。三天后,他终于接了电话,告诉我他原本计划休假的,但因为二副生病,他又上船了,去蒙特里尔。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圣凯瑟琳当地报纸上,读到“米勒号”抛锚在浅窄河道的新闻,“米勒号”给航运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虽说当时驾船的不是肖恩,但他是大副,应该密切监督舵手,因此被降职为普通水手。
一个星期后,我去肖恩家打扫卫生,他不在家。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依然了无踪影,但在厨房的餐桌上给我留了100元现金和一张纸条。他在纸条上只写了短短的两句话:
“蕾,因为个人原因,我决定不再请人打扫房间和整理花园了。谢谢你的帮助,并祝你好运!肖恩。”
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遗憾,没有歉意,就把我隔绝到他的生活之外。
我给肖恩家的每个房间都做了一次彻底大清扫,除了他那间紧锁着的卧室。我把他的每一件银器、每一付刀叉都擦得发亮,尽管那不是我的份内工作。我最后细心地给花草浇了水,看到它们在阳光下舒展枝叶,我终于满意地离开……
后来我几次特地开车路过他家门口,期望能碰到他,或者看到他坐在树下,但满目只是花园中的杂草。
终于有一次,我在“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门口,撞见肖恩正和一个金发男子打斗。肖恩的头被金发男人用棒球棍打出了血,肖恩把对方的胳膊扭伤了。
我哀求两人:“别打了!”
他们对我完全视而不见。
吉姆打了911。警察很快赶来了,把肖恩和弗雷德押上了警车。
吉姆目送警车离开,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冤家!”
“他们为什么打架?”我问吉姆。
“那个金头发的,叫弗雷德,本是肖恩最好的朋友。不过有一次肖恩去他公寓,撞到莎朗正和他睡在床上!”
“天哪!”我不禁轻呼一声。
“后来莎朗和肖恩离了婚,跟弗雷德结了婚……弗雷德和莎朗也就成了肖恩的心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十八、九年前吧。”
“那肖恩怎么对这事儿还念念不忘呢?”
“唉,”吉姆叹口气,“很多人一辈子都在死角里转悠。”
到半夜时,肖恩从拘留所打电话给我,请我去保他,我答应了。
我替他付了500元钱罚款,他便重获了自由。没有拥抱、亲吻,也没有热泪盈眶,我们相随着平淡地离开了拘留所。
“给你添麻烦了。”他低声说。
“没关系,我只希望这样的事儿不要再发生了。”
肖恩沉默。
他从来不会应允我什么,我想。
“明天我就会寄一张500元的支票给你。”肖恩转移了话题。
我开车送他到他家门口。我停了车,望着前方,不愿让他看出我眼中的期待。他并没有立刻下车,只伸出手,轻轻按了按我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我几乎噙着泪说。
“你知道我是一个失败者……”
“你可以不当失败者的,你对我说过,人是可以摆脱自己的命运的。”
“其实我多么想摆脱……”
他下了车。我转过头去看他的背影。他的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有些微驼了。
我和肖恩的心曾长出了手指的,可终于没能触摸到对方……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看到了一则震惊全城的电视新闻:安吉拉的案件已被侦破,凶手竟是弗雷德!而突破案件的关键正是肖恩和弗雷德的殴斗案。那天警察在拘留弗雷德和肖恩之后,在取指纹时,无意中发现弗雷德的手臂上有一道月牙形的咬痕,便好奇地询问原因,弗雷德支支吾吾,引起了警察的怀疑。随后警察证实了咬痕正与安吉拉的牙齿形状吻合……
愤怒的小城人几乎每天都在关注安吉拉案,过了一个月,案情便更加明瞭。弗雷德并非单独作案,而他的帮凶正是金发女郎、肖恩的前妻莎朗!
原来弗雷德和莎朗结婚后,经常抱怨莎朗不是处女。莎朗担心弗雷德抛弃自己,答应帮他找处女寻欢。莎朗在商场做销售员,有机会接触中学女生,便刻意和她们交朋友,请她们到家里开派对。莎朗灌酒给她们喝,播放**录像给她们看,然后让弗雷德强奸她们。弗雷德得手了三次。这三位少女以为自己醉酒后丧失理智,也没有足够证据起诉弗雷德和莎朗,只好忍下屈辱。
当弗雷德垂涎安吉拉时,莎朗有些不想下手,毕竟安吉拉是肖恩的表妹,但弗雷德以离婚相威胁,她便狠下了心。她主动帮安吉拉修改毕业典礼礼服。那天,莎朗开车等在养老院门口,在安吉拉下班后直接把她载到了自己家试穿礼服。
莎朗给安吉拉的可乐中放了安眠药,使她很快陷入昏睡,但当弗雷德强奸安吉拉时,安吉拉突然醒来,并开始顽强反抗,甚至咬破了他的手臂,并高喊着要报警。弗雷德一怒之下,和莎朗一起用枕头闷死了安吉拉,并在深夜把她的尸体装进一个睡袋,丢进了安大略湖……
我捂着脸哭起来。那个爱美的渴望当模特的金发少女,那个永远笑得真诚无邪的阳光少女,就这样被杀害了。
在许多个夜里,我一次次地揣想肖恩的心境,猜测他如何接受莎朗杀人的现实,而被害者是他的表妹……
四
肖恩的家门窗紧闭,落叶在花园的地上厚厚地铺了几层,遮住了三叶草的姿影。小径上没有肖恩的足迹,四周静寂得有几分悚人。
夏去秋来,我终于鼓足勇气,想再和肖恩谈谈。
肖恩的邻居,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告诉我肖恩得了胰腺癌,住进了总医院。
我来到总医院,请护士带一个口信给他,希望能进病房看望他。他拒绝了:“请不要让我和这个世界再有任何牵挂。”
他真的可以不要一丝牵挂?
两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肖恩母亲玛西娅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从肖恩那里拿到了我的号码。
“肖恩上个星期六去世了。”她说。
我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我心底留存的肖恩的温热,被死亡的秋风掠走了。
玛西娅问我愿不愿意帮她最后打扫一次肖恩的房子,她身体不好,其他儿女又都不住在圣凯瑟琳。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到肖恩家时,玛西娅正坐在厨房肖恩常坐的位置上喝咖啡。玛西娅身材笨重,神情哀伤,似乎使整座房子的空气都变得沉闷了。
“我是蕾。”我说。
玛西娅说:“谢谢你来帮我。”
“其实我是帮我自己。”
我慢慢地环顾四周。物是人非。那个曾把我拥入怀抱,那个世界上唯一的认定了我有性感嘴唇的男人,开始了永无归路的远行……
玛西娅说,她被肖恩指定为遗嘱执行人,要卖掉房产,当然在卖房之前,必须把房子打扫干净,把所有的垃圾扔掉。
“这里没有什么垃圾呀。”我不无惊讶地说。
“你到他卧室里看看就知道了,”玛西娅叹口气说,站起身,“我头痛极了,要到沙发上躺一躺。”
肖恩卧室的门竟敞开着。我走进卧室,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书架上、床头柜上、地毯上、窗台上堆满了《花花公子》、《画廊》、《夜总会》等**杂志。肖恩大概把过去二十年出版的**杂志都收集齐全了。还有一摞摞的**录像带,其中的主角无一不是金发碧眼、巨乳丰臀的美女。
肖恩曾沉醉在这个虚妄的情幻世界里,一次次在想象中复制他与莎朗的爱情,借此满足自己。难道幸福只存在于幻想中吗?病态的痴迷究竟给人多少安慰?
爱可以拯救,也可以毁灭,可在陷入爱情时,世上有几个人能看清拯救与毁灭的边缘?
真实的男女关系总是沉重复杂的,让他无力面对。除了莎朗,他究竟爱没爱过一个真实的人?!
我被这个问题激怒了,血似乎都涌到了头上。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疯般地寻找,希望能在众多半裸甚至全裸的金发美女中间,找出自己在他生活中的痕迹,哪怕是一丝痕迹。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诗集,诗集中夹着两张票根,我看看上面的日期,确定了那是肖恩和我一起坐旋转木马的票根!
我疲惫万分地瘫坐在地毯上,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票根,热汗淋漓,艰难地喘息。不知过了多久,我把票根小心地放到钱夹里,然后到厨房里找出一盒大号的黑塑料垃圾袋,把杂志和录像带分别装了进去。
杂志里发出陈腐气味,刺激得我忍不住跑到洗手间里呕吐。我几乎把心都呕了出来……
我把垃圾袋一一搬下楼,摆到了房前的马路沿上。我认真数了一下:一共二十七袋!黑黝黝地、凄哀哀地排列在秋日的萧瑟中……这曾是肖恩整个的情幻世界,现在被压缩进了垃圾袋,等待工人把它装上卡车,带到远处去销毁。
我最后一次整理了肖恩的花园,无意中竟发现了一枚四叶的三叶草,我把它也小心地夹到钱夹里。三片叶子分别代表希望、信念、爱情,而最后一片叶子,象征幸运。
离开肖恩的家后,玛西娅和我一起来到了魏尔兰运河边。过了不久,“米勒号”慢慢地驶近了。玛西娅和我向“米勒号”轻轻地挥手。船员们鸣了三声笛,随后把肖恩的自行车放进了湖水里。
“肖恩总是把他的自行车带上船,这样每到一地,他就可以上岸逛一逛,买买书、看看市景。”玛西娅说。
自行车慢慢地飘向了天苍水茫的远方。
玛西娅叹了口气说:“我这些年也许对肖恩太苛刻了。这一次到他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很少。”
我沉默。世间的理解、宽恕,甚至爱,是不是一定都要迟到?
在离开圣凯瑟琳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自称是肖恩的律师约翰,约我到一家波多黎各人开的小咖啡馆见面。
到咖啡馆时,约翰已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等我了。
“肖恩留了一份遗嘱,其中有一条和你有关。”约翰告诉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颇感意外。
“他要求在卖房的钱中,留出五万加元,替你支付在加拿大读大学的学费,和读书期间的生活费。”
我惊讶万分地看着他,“这……这……怎么可能?”
“我不会搞错的。”
“但我真的没为他做过什么……”
“你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这就够了。”
“我对他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他给你这笔钱,是有附加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必须先被一家大学录取,我会把学费直接寄给学校,然后你把房东地址给我,我每年替你交房费……”
我懂了肖恩的良苦用心,他是担心我不去读书。
当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后,我妈和扬一致要求我把钱取出来寄给他们做股票。
“这不可能,我取不出来,我只有读书一条路。”我说。放下电话后,我竟轻轻地笑了。这几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家人说“不”。
我来到了“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向吉姆道别。莎朗的短裙被一条蓝绿格的取代了,她的照片也消失了。吉姆告诉我,那天电视新闻刚一播出莎朗和弗雷德作案的真相,肖恩就冲进餐馆,凶猛地把莎朗的短裙和照片从墙上揪下来,丢到门口,然后淋上汽油,用一根火柴点燃了……
他蹲在地上,两眼盯着火苗,随着短裙和照片化为灰烬,他的眼神也慢慢地沉入了无底的灰暗。
他在孕育了爱情的地方亲手焚烧了爱情……
三年之后, 我从多伦多大学取得了心理学硕士学位,在商业区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我在报纸上登的广告是专门诊治有obsession(痴迷)症的病人。
在心理诊所开张的第三天,我迎来的第一位客户,四十五岁的凯恩。他在档案上填写的病症是“网络**痴迷症”,他因痴迷症失业,健康每况愈下,又被孤独困扰。
褐色的眼睛,略有些稀疏的头发,黝黑的皮肤,有些谦卑,又有些害羞的神情,凯恩立刻令我想起了肖恩。
凯恩在我的办公室坐下后,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墙上一片镶在镜框里的三叶草。
“四叶的三叶草?这很少见,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凯恩问。
我点点头。
“你很幸运。”凯恩的语气中有些羡慕。
那片三叶草像一枚魔匙,打开了重重的记忆之门:肖恩的花园,圣诞夜的壁火,旋转的古老木马,碧蓝的魏尔兰运河……
也许我也爱过的,不过是以我的方式,我想,如果能用幸运换一份爱情,我不会吝惜的。我的眼泪竟迸溅而出。
“对不起,我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凯恩低声道歉。
我这时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自己平生的第一位客户,于是不无尴尬地揩干了泪,尽力用平缓宁静的语调说:
“凯恩,我们开始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简体版发表于《文学界》2009第6期,《小说月报》2009年第8期转载,入选人文社编选的《21世纪年度小说- 2009短篇小说》,进入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繁体版连载于《世界日报》2009年3月7日至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