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 上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4-08-21 15:05:38

起初飘的只是雾,清白、绵软。似乎有人随意从空中撒下一捧,就笼罩了安省小城圣凯瑟琳。随后雨悄悄渗入,麻丝丝地点到脸上,让人生出几分惶恐的凄冷。

有水则灵。穿越圣凯瑟琳的魏尔兰运河北牵安大略湖,南挽伊利湖,不舍昼夜,为小城灌注灵气。运河上,一艘大铁船正准备起航。船身棕红,船舱雪白。一面加拿大国旗悬在桅杆上:白底,衬着红枫叶图案。在甲板上,几个穿橙色雨衣的水手紧张地忙碌着。

灰濛雾雨中的色彩对我起了安慰作用,我几乎快乐了起来。

移民多伦多快两年了,我一直没有固定工作。虽说在国内教过心理学,但在加拿大因英语口语水平不够高,当不了心理医师,只好到食品加工厂打工,每小时赚8块钱。两个月前,我妈发电子邮件给我,说家里缺钱,我远走高飞了,不该坐视家人挣扎于水深火热。我妈从没学过心理学,但总能捏到我心的最软处。

我四处找工,希望能换一份薪水高些的工作。有一天我在网上发现圣凯瑟琳新建的养老院急招清洁工,时薪15加元,就报了名。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就被录取了。

离开多伦多之前,食品厂的工友对我说:“你在圣凯瑟琳会被寂寞杀死的!”

寂寞会杀人吗?大概会的,但不可能杀我,因为我从来没有繁华过。繁华过的人才忍受不了寂寞,而我从一出生就是寂寞的。再说在生存的压迫下,寂寞可以被忽略不计……

我目送大船离开魏尔兰运河,向伊利湖驶去。生活中一个平常日子不过如此,有人登陆,有人启航,不管面临的是雾雨还是阳光。

我住进了闹市区的一幢老式公寓楼。火柴盒形状的建筑,在雾雨中有些掩盖不住落伍的寒酸。走廊是昏暗的,墙上贴满了灭杀蟑螂的通知。看来找几只蟑螂做邻居,并非难事。

公寓窄小,且空无一物。在没有买到床之前,我只能把棉被直接铺到地毯上。躺上去,贴身感觉是冷漠的僵硬。街灯的光无所遮拦地泻进来,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投射到苍白的墙上。

我几乎有些迫切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第二天,我去养老院报到。在走廊上,我遇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她身穿啦啦队服装:粉红小背心,粉红超短裙,手里还攥着两束粉红彩球花,像活动着的芭比娃娃。四周似乎霎时变成了电影中黯淡的背景,只为衬托她耀眼的美丽。

我问:“清洁管理部在哪儿?”

“一楼最南端的那个房间。”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完美得几乎让我妒忌的白牙。

“谢谢你!”

“不用谢!”女孩说的竟是中文

我惊喜地问:“你会说中文?!”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改用英文说,“和我的中国同学学过几句。你是新来的吗?”

我点点头,“昨天刚搬到圣凯瑟琳。”

“我希望你喜欢圣凯瑟琳。”她说,声调甜甜的,使圣凯瑟琳听起来像加勒比海海岸某个非常值得向往的地方。

“你也在这儿工作吗?”

“我当义工,给老人读报纸。我叫安吉拉,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现在要赶到学校参加啦啦队训练。”

安吉拉挥挥手和我说了再见。我望着她的背影,暗想“阳光少女”一词,大概是专用来形容安吉拉这样的女孩吧。 

清洁部的经理,一位体重超过两百磅的黑人大妈,发给我一套制服、一套清洁工具,我就算“走马上任”了。

我常在休息室里遇见安吉拉,渐渐地和她熟悉了起来。她在节食,午餐只吃一罐酸奶和一只红苹果。她想当模特,发胖就等于扼杀前途。

“你在这儿当义工,很高尚。”我说。

“谈不上高尚,我的很多同学都当义工,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

“这里的老人一定很喜欢你。”

安吉拉点点头,又咯咯地笑起来,“他们说我有歌星般的嗓音。”

随后她问我工作怎么样。

“还好。不过我在这儿一星期上只能上五天班,赚的钱勉强够自己用,我家里有困难,我想再找个小时工。”

“看小孩你做不了,没经验,打扫房子,你总能做吧?”

“我当然能!” 

“我表哥肖恩好像在找清洁工,我问问他。”安吉拉说。

一个星期后,安吉拉兴奋地告诉我:“我表哥想请你打扫他的房子,替他割割草、种种花。”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了。”

安吉拉耸耸肩膀,“先不要谢得太早!我表哥是个怪人,四十多岁了,还单身一人。不过你不会经常见到他,他在‘米勒号’上当水手,有时上了船,要一两、个月才回家。”

一个整日驾船在蓝天下碧水间航行的水手,足以引起我的无限联想。从记忆的镜头中摇出来的,是魏尔兰运河上红白相间的大船,和身穿橙色雨衣的水手。

肖恩也有一件橙色雨衣吗?

初夏的太阳似乎有一双深情的唇,凡被它吻过的草与叶,不管曾经多么暗淡和枯竭,都在一夜间绿莹莹地饱满起来。

星期六早晨十点,我按安吉拉替我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肖恩家门口。肖恩的房子,一幢青砖青瓦的三层楼,坐落在圣凯瑟琳城内的德鲁吉港上。房前花园里有两棵树:一颗红叶枫,一棵白丁香。树下虽种满花草,却泄露出几分疏于打理的颓败。

肖恩褐发褐眼。他上身穿一件不灰不蓝的套头衫,露出两条称不上健壮的手臂,皮肤不是古铜色,却发黝黑,和我想象中金发碧眼、身材挺拔的水手相距甚远。他有些不敢正视我,神情模糊,似乎是谦卑和害羞的混合。

我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寂寞气息。也许世间寂寞是跨国界、跨文化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肖恩问我。

“Grace(葛蕊丝)。”

“中文名字呢?”

“蕾。”

“蕾,”肖恩有些吃力地模仿我的发音。

“名字很难,我不介意你叫我的英文名字。”

“我可以学会的,”肖恩的神情认真起来,“你到了这里,要很努力地适应,我们这些当地人,至少该学会叫你的名字。”

肖恩带我参观了他的家。一楼有起居室、书房、厨房、洗手间、洗衣房。在洗衣房的门上果然挂着一件橙色雨衣!

肖恩的出现会给我的生活涂上一些色彩吗?

书房里的三排书架高及天花板,每架上都摆满了书。在二楼,我看到了一间客房和一个洗手间。肖恩指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说,“那是我的卧室,你不用打扫的,我离开时会把它锁上。”

我点点头。他是雇佣者,我是被雇者,我只需服从命令。

三楼整个是一间阁楼,也摆满了书。肖恩说,“我每到一个城市,就要买几本书,搞得家里快成旧书店了。”

肖恩和我说定我每星期六打扫一次,兼割草、整理花园,每次付我80加元工钱。他会把家门钥匙放在门口的脚毯下面,到时我拿出钥匙开门。

“那安全吗?”我担心地问。

肖恩耸耸肩膀,“在德鲁吉港,这十多年都没发生过盗窃案。再说,现在是网络时代了,有几个人读书呢?”

“可我总觉得把书拿在手里读,是一种享受,心里也踏实。”

肖恩正视了我一眼,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太多了。”

两个星期后,我已把肖恩的花园整理得有模有样了。新种下的凤仙花、 牵牛花、郁金香,还有雏菊,似乎都把夏季的太阳当作了情人,舒展得妩媚。

“那花多漂亮呀!”一位金发女郎从肖恩家门口经过,指着我刚种下的金黄色的雏菊,语调有些夸张地赞叹道。

金发女郎长得和安吉拉有些相像,不过比安吉拉至少年长二十岁。她身上的大红真丝小背心,遮不住呼之欲出的双乳;她的双乳过于直挺,根本不受地心力的吸引,显然是隆过的。她把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得猩红,性感得有些招摇。

“谢谢!”我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吧。”

我点点头。

“肖恩早该找个女人了。”她说。

我立即解释,“我不是他的女人。”

金发女郎用一双蓝眼睛无忌地上下打量我,随后摇摇头,“你不合他的口味。”

我低下头,继续种花。对漂亮女人语调中的咄咄逼人气势,我早习惯了,而沉默,似乎永远是最好的回应。

金发女郎叹口气,离开了。我从她的叹息中听出了怜悯,而没有什么比怜悯更让我厌倦。

下一个星期六我到肖恩家时,他已坐在花园中的一把藤椅上等我了。在他的脚边,摆着一架簇新的割草机。

“我刚买了一个割草机,这样你割起来容易些。”肖恩说,眼神竟和我对视了片刻。

“其实那个旧的也还能用。”

“我最近升做‘米勒号’大副了!”他说,语调中掩饰不住兴奋。

“祝贺你!Your family must be pride of you! (你家里人一定为你骄傲!)”

他微笑起来,纠正道,“是Proud (骄傲),不是Pride.”

我很窘,低声说:“我的英语很糟糕。”

“不,不,”肖恩似乎担心伤了我的自尊,连忙说,“不糟糕!你只要坚持练习,一定会说好的。我要是说中文,恐怕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呢。”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准备给你加薪到每次100元。”肖恩接着说。

“其实我的工作量没增加。”

“你做得不错。我的邻居都说我的花园漂亮。你知道,以前他们经常抱怨我的花园不像样,害得附近的房地产跌价呢。”

“你总不在家,当然没时间打理。”

“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肖恩说,随后他又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棵青草对我说:“你看,我今天发现了很多棵三叶草!我一直都喜欢三叶草。”

三叶草比其他草的颜色深一些,叶片上有墨绿的花纹。三叶草开出的花是紫色的,只有指甲大小,含蓄、羞涩。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首写三叶草的诗,我打印出来给你看。”肖恩说,随后就跑进了书房。过了几分钟,他把一首打印在白纸上的诗递给了我。诗名为《四叶的三叶草》,大意是: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那里太阳镕金

樱桃树含雪绽放

而在树下最美丽的角落

四叶的三叶草在生长

一叶是希望,一叶是信仰

一叶是爱情

你可知道

上帝还添加了一叶幸运

如果你寻觅

你就会找到

但你必须满怀希望,满怀信念

你必须爱,还要坚强

如果你努力,

如果你等待

你就会发现

四叶的三叶草生长的地方)

新割草机很好用,我提前一小时完成了工作。临走时,肖恩送了我两本C.S. 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系列小说:《狮王、女巫和魔衣橱》和《凯斯宾王子》。

“C.S.路易斯的小说语言很简单,”肖恩说,“读了,你会对英语更感兴趣。”

我攥着那两本书离开了肖恩的家,手心竟比平素温热了许多。它们仿佛两块魔板,连接起肖恩的世界和我的世界……

冬天来得迅猛而迫不急待。十二月初的几场寒流,就把魏尔兰运河冻结了。大小船只都停进了德鲁吉港。港口上少了游人的踪迹和水手的说笑,陷入了冷清的沉寂。

圣诞节前一天,是该给肖恩打扫房子的日子。我打电话给肖恩,问他要不要取消打扫。肖恩说,“你来吧。”

我走进他家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壁火旁看一本画册。他问:“天很冷,要不要先烤烤火?”

壁火燃得正旺。火焰中的温暖诱惑在空中弥散,让人有些难以抗拒。我犹豫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在打扫结束时,肖恩问我:“你今晚有什么计划吗?”

我摇摇头。

“我今年决定不回家过节,想安静一些。”肖恩说。

他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安静吗?我心想,随后问:“那你爸妈不会难过吗?”

“我爸十年前就和我妈离婚了。我妈会为我难过吗?”肖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除非炼狱结了冰!”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要这样说。”

“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失败者、落水狗……”

“这怎么可能?”

“她希望我读大学,当律师、或医生,就像我哥和我姐一样,但我从小不喜欢上学,经常逃课……”

“可你喜欢读书呀,你收藏了这么多书!”

“我读的都是杂书。”

“我以为加拿大人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看重教育。”

“教育是和地位联系起来的,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种不看重地位。”

我一时无言以对。

幸好肖恩转移了话题,“你会做中国餐吗?”

“当然。”

“要不,”他有些腼腆地说,“我们一起做一顿饭吧,我还从来没在圣诞夜吃过中国餐呢。”

“那好呀。”

“你会做甜酸鸡吗?”他有些期待地问。

我微笑起来,“从来没做过,甜酸鸡是美国式中餐,口味不正宗。”

“那就做你拿手的吧。你写个单子,我去买。”肖恩看看墙上的钟,“但愿超级市场还没关门。”

一个小时后,我已开始了煎炒烹炸。肖恩围着我转来转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做了四菜一汤:虾仁芒果沙拉、可乐鸡、蒜茸雪豆、宫保鱼片、蔬菜汤。

我和肖恩在餐室里相对坐下之后,他打开了一瓶陈年的法国红酒,给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在杯中微漾,溢出意味深长的猩红。

“下雪了。“肖恩轻声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窗外的雪花开始在树间旋舞。虽然早晨电视里的气象预报员说那天无雪,我们竟意外地拥有了一个白色圣诞。

肖恩赞美了我做的菜,并且把宫保鱼汁倒进米饭里,一滴不剩地吃干净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一些各自的家事。虽然我英语说得磕磕绊绊,但总算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个大概。

我生于普通人家。我爸少言寡语,家里的事都由我妈做主。我妈说她今生最大成就是生了一双儿女,而最大遗憾是生了个丑女。我就是那个丑女,用我弟扬的话形容,“长相愧对观众”。狭长眼睛、扁平鼻梁、厚嘴唇……五官无一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标准。

我妈还不只一次说,老天该把我和扬的脸调换一下,男孩子生得俊俏实属浪费。老天不肯听从我妈的安排,于是我和扬都有麻烦。扬整日被女孩子们追捧,朝三暮四,到了三十岁还没娶妻生子,而我即使在芳龄十八时也无人问津,年过三十仍待字闺中。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海学院当老师。因我妈体弱多病,我一直住在家里,承担全部家务。我爸妈只有一套两居室,原本我住一间,我爸妈住一间,扬睡客厅。后来,扬因一时“操作不慎”,使他当时的女友怀孕,只好奉子成婚。我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们,搬进了东海学院的青年教师宿舍。

我在事业和个人生活方面一直无所建树,人挪活,树挪死,也许换个国家就能柳暗花明,于是我办了加拿大移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人挪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最近扬下岗了,我妈打电话找我要钱。我只好把这半年存下的钱都寄给了家里,我又要从头开始。

“我的钱是一块一块地存下,一百块一百块地寄回去。”

“你没有这个义务!”肖恩说。

“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孩子要做出牺牲,再说我欠我妈的养育之情。”

“你不欠任何人。她当初选择养育你,就不该期待回报。”

“我怎么忍心不回报呢?”

“你有负罪感,是不是?你的家人利用的就是这种负罪感!”

“肖恩,这个话题太复杂了,我……和你不一样。”

“你又错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你该摆脱这种命运。那样你会轻松得多。”

“不是每个人都能摆脱的。我跑到加拿大来了,还是被家里人控制。”

“你到这里来,就为了当清洁工吗?”

我低下了头,说:“不,其实我很想读书。”

晚餐之后,当肖恩再次邀请我坐到壁火旁时,我答应了。

“你的嘴唇非常性感!”肖恩说。

平生第一次有人赞美我的嘴唇,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内因为容貌受过很多歧视,此刻竟然得到赞美,这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吧。

“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日本的超级名模,长得很像你!”

“像我的人能成名模,她的运气也太好了!”

肖恩眯着眼笑起来,“我喜欢你的幽默感。”说罢,竟伸出手把我揽进了怀里。当他把嘴唇靠近我的脸时,我竟嘟起双唇迎了过去。既然是性感双唇,就不应该永被冷落……我的唇如两片雪落入壁火,迅速融化在他的亲吻中。在这样凄清的白色圣诞夜,我对热吻向往到了骨髓里。

肖恩牵着我的手走上楼梯。我的手腕轻微抖动,眼前一片昏暗,暧昧的诱惑的昏暗……心想不管自己今晚做出什么事,都是那瓶陈年法国红酒惹得祸……

肖恩没有去开灯,而是把我轻轻放到床上,我很快便像一艘小帆船在湖水中飘荡了。他以水手的本能和对船的呵护,在和风细雨的温润之后,驾着我转过峰峦,绕过悬崖,终于把我推向了惊涛骇浪的顶尖,我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在浪涛平缓处我听到了他的粗重的喘息,随后水面如镜,万物归于安宁……

早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客房的床上。肖恩竟然没有带我进他的卧室,那间他一直锁着的卧室!

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到肖恩正站在厨房里煮咖啡。我和他有些尴尬地互道了一声“早安”。他并不正视我,两眼盯着咖啡壶。

我轻声告辞。

他问:“不喝杯咖啡再走吗?”

我摇摇头。

街是出人意料的冷寒,安静得似乎听得到落雪的声音。小城圣凯瑟琳在狂欢了一夜之后,仍沉睡着。

肖恩的吻还在唇上燃烧。

男人对于我,似乎还是一部藏满神秘文字的书。在国内时,我的亲戚同事们先后给我介绍过几个男朋友,学数理化的都有。在情场上我像一个蹩脚作家,写小说开了个头,就常常没了下文。只和一个学化学的瘦高个,在情节上有所进展。年过三十不解风情,我却时时把挫败感藏得严实。当他对我稍有亲昵之举,我就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献身。不久,瘦高个的妈妈得了癌症。他是个大孝子,决定回老家山西照顾他妈。我和他没发过“非君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他也没有要邀我一起远走天涯,这段关系便草草收尾了。

“肖恩,肖恩……”我一边开车,一边练习他的名字的发音。

这个名字,会成为生活新小说的主角吗?

新年前一天,“阳光少女”安吉拉突然失踪了!安吉拉在下班后没有回家,她的父母等到凌晨不见她的踪影,便报了警。我和肖恩到所有安吉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不见她的踪迹。“阳光少女”怎么会像一滴水似的从人间蒸发呢?

“她一定离家出走了,不肯和我们打招呼……”肖恩一次又一次喃喃地说。

我在养老院的休息室里看不到安吉拉,空气中少了她的甜丝丝的青春气息,似乎只剩下枯老的酸涩。心仿佛一只木偶,被无数条隐形的线无情地牵动着,生生地痛。

下一个星期六,我按时到肖恩家打扫房子,他不在家。在我快要离开时,他回来了,温存地吻了一下我的唇,问,“有没有兴致到运河边走走?”

数九寒天,到运河边走走?这大概是纯肖恩式的浪漫。

由秋入冬,运河的颜色已从碧蓝转为苍灰,在远处和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了一体。附近几乎没有游人,唯有擦肩而过的冷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肖恩伸处手,搂住了我的肩头。

“冬天真是最难熬的季节,”肖恩说,“不能出船,在家里闲着,闷死了。有家的水手可以陪陪老婆、孩子,像我这样的,就只好捱着。”

“那你……怎么不成家呢?”我忍不住问。这是很隐私的问题,但我还是不顾冒犯他的风险,问了。也许在潜意识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十分重要。

“我……”肖恩嗫嚅着,“夏天有时一出船就几个月,没有女人愿意等……”

“可你的许多同事都结婚了呀。”我仍追问不舍。

肖恩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尴尬地说,“大概因为我这倒霉的性格吧。”

“我不觉得你的性格有什么不好。”

“结婚,就要面对现实中没完没了的琐事,我担心自己处理不好。”

“也许琐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肖恩叹口气说。

我沉默了。和天下许多男女一样,我和他也像冬天里的刺猬,渴望靠近,以彼此的身体取暖,又担心身上的刺扎痛对方,何况我们是两只出生于不同半球的刺猬。

傍晚,肖恩带我来到“苏格兰短裙和三叶草餐馆”。餐馆的墙上除了装饰着各色艺术品,居然还挂着十几条苏格兰呢方格短裙。短裙有大红的、墨绿的、灰蓝色的,每条上都缀着一块写有女孩子名字的白布。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见到肖恩,他微笑起来,“肖恩!晚上好!“

“嘿,我的老朋友,晚上好!”肖恩说,并把我介绍给中年男人,“这是蕾,这是经理吉姆。”

“欢迎你!”吉姆绅士气十足地捧起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后他问肖恩:“老位置吗?”

肖恩点点头。

吉姆把我和肖恩领到了角落里的沙发座位。

“墙上怎么挂了这么多苏格兰短裙?”我好奇地问吉姆。

“这些裙子都是以前的女侍应生穿过的,她们离开了,就把短裙留给餐馆做纪念。”

我恍然。以女侍应生的短裙作历史标记,这家餐馆可算独处心裁吧。

肖恩的手机响了,他走出门去接电话。是出于礼貌,还是不想让我听到他和别人的对话?我隔着窗玻璃打量着他在寒风中有些抖颤的身影,暗自思忖。

吉姆问我要喝什么饮料。

我说:“英国茶,但我不知道肖恩想喝什么。”

“朗姆酒,多少年了,他在这儿都喝同一种酒。”

“你和他很熟吗?”

“当然,我和他前妻莎朗在这家餐馆共事了三年。”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吉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肖恩就是在这儿认识莎朗的。可惜他们的婚姻很短命。你看,你背后就是莎朗的短裙。”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条大红底儿带黑格的短裙。一小块白布被人用两枚三叶草形状的铜别针固定在短裙上,上面的名字正是“莎朗”。我的眼前浮现出肖恩在花园里见到三叶草时的惊喜神情,这难道是巧合吗?我注意到裙旁还有几张照片,于是问:“那照片上有莎朗吗?”

“这张上就有!”吉姆指着桌旁墙上的照片说。

这时我才意识到莎朗竟然近在咫尺!

照片上有两个女侍应生,一个棕发,一个金发,俩人合捧着一个硕大的汉堡包,站在餐馆门纯真而又风骚地嬉笑着。我突然认出其中那个穿红底黑格短裙的竟是在肖恩家门口和我交谈的金发女郎!

我指着金发女郎问:“这就是莎朗吧?”

吉姆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很漂亮!”

“漂亮女人最容易给男人幻觉, 其实漂亮不是幸福的源头。”吉姆说,随后就去给我拿茶水了。

肖恩显然是这家餐馆的常客,但他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并坐到莎朗的照片下,仰头就可以看到莎朗的短裙?他仿佛无意中把我关进了他的记忆黑箱,让我茫然甚至几乎窒息。

肖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一直皱着眉。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问。

“我妈打电话,又教训了我一通,抱怨我不过正常生活。”

晚餐是在沉默中进行的。我想安慰他,但不擅用英语表达;想和他谈谈莎朗,又怕触动他的心事。

那一夜,我和肖恩躺在他家客房的床上,在黑暗中两潭相距甚远的静水般想着各自的心事。关于三叶草的诗句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着:一叶代表希望, 一叶代表信念, 一叶代表爱情。

我向往的祈求的,难道不就是一叶永不落地的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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