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容身于繁华的街市,一股暖流袭身而来。四周空间里闪亮着的灯光时刻都在推销着自己身边的东西。
经过一个蓝黑色的孪生垃圾桶,桶边铺着一堆白得发光的异物。一股恶臭出卖了它,它是一些在别人肚中未能消化的杂碎,酒气浓烈,熏得路人都遮面而行。饭店门口的空地都是为停车而准备的,这些司机为了证明自己驾照的货真价实,都各自大展车技,让这些车之间亲密的仿佛存在着某种血缘关系,只舍得留下一道道逼仄的狭缝,从远处看,就像一排栅栏。人侧身也不能通过。
他们沿着这“栅栏”走到尽头,转过一个大圈又绕了回去,仿佛走了一遍中国大陆的海岸线,这才欣赏到饭店门口的大理石阶梯。
施波澜向易思婕汇报着自己已到,听到的却是她们此刻已经坐在里面静候的事实。他无法相信她们如何有这般神速,便脚步加快,拽着苏潇默奔门而去。
旋转门在人为的动力下疯狂起来,苏潇默暂时被关进了一个狭窄的空间。他的身体努力的想和旋转门保持着一样的速度,怎奈腿脚不受控制,时快时慢。旋转着的门似乎让苏潇默进入了幻境,一切都旋转起来,那指头宽的门缝缠住了他的腿,夹住了他的胳膊与身体,苏潇默被搓成了一个**。他拼命地跑,挣扎着要逃离。
眼前一亮,就像闪过一道激光,跳动着的心脏犹如盖房前用来加固地基的电夯机。苏潇默向前挪了一步,感觉自己好比一个叫花子走进了五星级大酒店,身上奇痒。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牵走了苏潇默的视线。一个身着粉红色小裙,笨拙的小手上努力地攥着筷子正喂向对面男人的小女孩光着脚丫站在凳子上。
“爸爸。”苏潇默也叫了一声,只是做了个口型。
周围忽然坐满了人,这些人仿佛刚才从天而降,就像《西游记》里变幻成人物的妖怪。
喝水声,碰杯声,吃菜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施波澜走到二楼却不见身后的苏潇默,他一回头见他定在了一楼。
“苏潇默。”施波澜喊了一声。
苏潇默一回神,撞翻了服务员刚端过来的一碗肉汤。
这服务员瞅了苏潇默一眼。
“你怎么走路的啊!没长眼睛呀!”
“我,我......”
“你什么呀你!都是你,你赔!”
服务员像一匹饿狼,恨不得把他撕碎作为补偿。
他感觉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就惹出事来。悔恨已经无济于事,口袋中那几张吓得出汗的纸币躲在衣角,那钱少的不足支付一个瓷碗。
“怎么回事?”
里房走出一个女人,看到洒了满地的红油与残菜,脸型一下子从圆形换成梨状。
“还不赶快收拾,你准备在这里给我搞一副油画不成?”
服务员弯下腰,头几乎夹进了裆里,蹑手蹑脚地搜集着脚下的碎瓷碗。油污淹没了她白皙的手,渗透了洁白的棉布衣袖。
这女人又把脸转向苏潇默,严肃了几秒才渐渐变圆。
“哟!没烫着你吧?”
苏潇默僵硬地摇着头,目光呆滞像丢了魂。
“我说呀,你们这些工作人员可都要给我用点心,省点事。别动不动就惹顾客生气,顾客就是上帝,打碎东西都是我们的事,顾客的眼睛都是明亮的,怎么能怪顾客呢!”
苏潇默听懂了这些语言,更明白这尖酸刻薄的语气。
“没事,走吧。”
施波澜拉着他往楼上走,苏潇默移动的步子就像游戏上的僵尸。
易思婕同盛媚洁站在楼口,她们似乎已经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
“不要紧,饭店这种事常有。不然卖碗的岂不是要饿死?”
这件事无意中缓解了大家初次见面的尴尬。盛媚洁竟然主动搭话,让易思婕吃了一惊。
“没发现你还蛮具幽默气息。”易思婕调侃着盛媚洁。
“本来就是!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
施波澜被他们的谈话惹得“咯咯”笑,就像刚刚产出一枚鸡蛋的公鸡。苏潇默从她们的声音中辨别出了谁是盛媚洁。
苏潇默来不及自我介绍,施波澜就抢着说:“这是苏潇默,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宿舍。”这样一说的确达到了一举两得的效果,当然自己就是施波澜了。
盛媚洁用眼神同他们进行了交流,作为相互认识的开始。易思婕还保留着国人传统的见面方式,她与两人热情的握着手,完全想不起来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不过我们应该庆幸,这的确体现了现代年轻人摆脱了封建思想束缚后的进步。
苏潇默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她们一高一低。盛媚洁因有高跟鞋的照料,显得升高了许多,甚至超过了他们两个男孩。她小脸,细眉,大眼睛配着一张樱桃嘴,山脊一样高耸着的鼻梁轻易就能将人迷醉,再加上两枝细长的腿,时尚中有多了几分古朴的美。此刻结合着真人才能完全理解商子腾对她那种说不清的欣赏与夸赞。易思婕的穿着同长相一样朴实,身体结实,短发,爱笑。
四个人进了包间,围着一个桌子坐下来。施波澜同苏潇默挤得很近,恨不得要叠在一起。易思婕和盛媚洁也一样,四个人之间只能连成一条直线,正如圆的一条直径,从中间将桌子平均分成两半。
苏潇默一抬头就能看清楚对面女孩的脸,目光碰撞的那一刻,竟然给人一种生冷的对峙感。这里似乎即将开始一场激烈的赌博,他第一次坐在这样的桌子旁边,仿佛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看客。
现在人搞对象的形式与六七十年代大相径庭。
苏潇默记起初中时那个历史老师回味着自己的经历。他们逃脱不了封建主义对思想的压制,他那时候与村上的一个女同学谈情说爱,平日里也不能表现得过于亲密,即使正面相撞也要故意避开眼神。后来他们实在想逃离大人们那种监视着的眼神,他拉着她偷偷跑进了玉米地里,压倒了一片玉米却被抓个正着,最后女孩子辍了学,而自己被罚扫了一年的大马路。他讲的时候丝毫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反而一直都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
现在那种小河旁与池塘边的美景已经提供不了青年人所需求的那种情调,他们都学会了大人们之间一贯在饭桌上说事的方式。
从出校门到刚才一直都独具热情的施波澜生病了一样的失去了活力。苏潇默用手背蘸了一下他的额头,沾了一指头的冷汗。
“哪里不舒服吗?”苏潇默有点惊讶。
“头晕,可能有点感冒。”商子腾露出一个让人放心的笑,为了证明这状态根本不是病态。
易思婕一紧张,全身肌肉绷紧。盛媚洁关心着说:“要不我去下边给你买点药?”她们两个这配合着连贯起来的动作像排练过一样。
施波澜备受宠爱,心里有点无法接受。嘴与手一同上前制止。
“你们一定都饿了,吃过饭或许能好点。”盛媚洁按下墙上的按钮。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女人,正是刚才在地下进行训话的那个女人。她一看苏潇默坐在这里,似乎有点傻眼,忙问候道:“原来先生是这里的贵客!你看我那些店员真是不懂事,冒犯的地方还请原谅。”
苏潇默说:“难得您大人大量,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
尴尬像一把巨大的刷子,刷红了女人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
“你们想吃点什么?”盛媚洁看着施波澜问完又把脸转向苏潇默。
“清淡点好。”
这四个字说中了所有人的心思,几乎一起点头同意。
那女人就像吃了兴奋剂,两步跨到盛媚洁边上,抬起被笑容浸透了的脸说:“对对对!油腻的东西还是要少吃,这男孩吃多长痘痘,女孩长肉肉。我们这里新出了几个品种的饺子,再配上几个素菜,一份汤,绝对过瘾。”
她的每一句话语都如不同味道的美味佳肴,听起来的感觉似乎比真正的东西更具味觉效果。苏潇默的胃闻到了这阵阵的香气,搅动着胃酸开始活泼起来。
饭菜按着女人的意思完成了配置,她下去督促着让食物尽快端上来。
再开放的人在陌生的环境里难免都会收敛,更何况是女孩子。施波澜也许真的无话可说,气氛似乎被喷上了冷冻剂,冷得发硬。
环境逼得苏潇默不得不招来自己遗忘了很久的那份活泼。其实那是一种病,被称作“人来疯”的病。
“施波澜同学?”
“嗯?”
听到他这样一叫。施波澜全身的细胞几乎都抖动起来。
“我的大主人公,你不主动开口说话还等人求你不成?”
苏潇默这句话仿佛拨乱了他的主导神经,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显合适。此刻就好比一群人围着一个耍猴的看得起兴,不知谁突然将一个小孩掀进猴堆,这一进去不仅打断了猴的思绪,耍猴人的口令,更让这一圈齐声喝彩的人都抱怨这个孩子的闯入。孩子了犯罪一样畏畏缩缩地看着周围,双腿发抖,然后从人缝中逃走。而施波澜此刻就扮演了这个小孩的角色。
这话被盛媚洁接住:“施波澜一看就是个有修养的乖孩子,这都归功于他父母的教诲。这样的父母真伟大。”
盛媚洁想到了自己,嘲笑般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千万别这样说。我父母都只是市里普通的公务员。”施波澜有点害羞。
“公务员。公务员好呀!我就想当一个公务员。”易思婕对他的羡慕开始泛滥,恨不得立刻嫁给他也许就能实现自己做一个公务员的美梦。可惜,如今已经阴差阳错,以后嫁给他的恐怕是盛媚洁了。
饭菜不知何时躲过了人的视线,都已经列在桌子上,每一份“脑袋”上都鼓着腾腾的热气,让人不敢轻易下口。
盛媚洁拿起了筷子,仿佛宣告了一声开始。四个人嘴和手都一起忙碌了起来。
“扑通!”
一枚饺子如同脱网的活鱼,落在碗里就像把汤搧响了一个耳光,油花四起,溅在苏潇默脸上,仿佛在他脸上摆起了一桌满汉全席。表情出卖了他的镇定,让人清楚地看见他内心的恐慌。苏潇默成了一个入戏很深的戏子,他故意不去擦脸,反而笑道:“带汤的饭都不规矩,特别是饺子。我只能认为这饭太香,它已经迫不及待要跑进我们的肚子。”
他确定自己这个解释具有至高无上的艺术性,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在我们老家那里,吃饭时大家都拼命往肚子吸,饭汤从脸上往下淌。他们都说这样吃饭不但香而且人还不生病。”
苏潇默认为自己说了句实话。施波澜觉得他吹得有点离谱,轻蔑着问:“按你的说法,如果用那所谓的饭汤洗澡,没准还能起到长生不老的功效。”
施波澜一笑,盛媚洁就跟着笑。易思婕也一起笑。
苏潇默不想再跟他争论这个话题,换了一句:“你们说这所谓的新品种饺子到底用的是什么馅?”
施波澜觉得苏潇默实在有点太低级趣味,也无心去讨论这个。
盛媚洁说:“这馅一色的黑,有软有硬,沾着那么一丝海腥味。应该是木耳海带馅。”
易思婕在一边认真的像是听他们说书的忠实听众,他忽然眼睛一闪问:“施波澜,你认为呢?”
施波澜早已心不在焉,根本就没有兴趣用来品味这里的饭。出于礼貌,他吱吱唔唔地回答:“我,我也说不清楚。”
苏潇默装出一副美食专家的样子,夹着饺子缓缓地放进嘴里,上下颚先是一压,然后指挥着牙齿轻轻磨动,脸上流露出一种很是享受的表情。
“没错!就是木耳海带。”说完又吃了一口,油沿着嘴角悄悄往下流。
施波澜沉默得让人发恨。难道对盛媚洁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一定是这样。苏潇默责怪自己的脑子迟钝,这么明显的状况也没能及时发现。他想到了施波澜那些誓言般的话语,只是一些套话罢了。什么狗屁———“不成情侣还能做朋友!”人为何要把自己弄的那么虚伪?苏潇默是真的把她们两个当朋友,顾不上揣摩施波澜心中的想法,嘴里依然进行着朋友之间的那些交流。
由于商子腾和易思婕的关系,盛媚洁对他们所学的专业不问自知。
“我知道你们学的专业都很艺术化,我们其实也是艺术专业。”盛媚洁主动着说。
“你们也是学艺术的?”苏潇默惊讶起来,然而施波澜淡定得好像早都知道一样。
“美术设计,你说算不算。”
苏潇默自认为在艺术方面还略有造诣。像美术、音乐这些简直就是艺术的祖宗,岂能不是艺术。但是这个“美术设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真的是一无所知。就好比一个傻子翻开了一本《人体艺术图册》,他认为这书不但手感好,并且人物俱全。但是真正的艺术性他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和画画差不多吧,这个我从小就学过。”苏潇默装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施波澜瞟了他一眼,他竟然忽略不计。
“本质就是画画。但是具体的设计就是显示个人创造能力的时候。”说完又补上半句,“本可以不在这里上学的。”语气中夹杂明显地血的味道。
苏潇默前半句似乎听懂了,但是后面半句让人有点疑惑。话语一转,又问:“那你应该会写字吧?”
“硬笔字算不上会写字,因为几乎每个人都会。你要说是书法,我还真会那么一点。”语气自然,却略含哀怨。
苏潇默眼前一亮,仿佛饭碗里吃出一块金字。
“我从小酷爱书法,只可好久都没有练习了,恐怕现在一提笔手就发抖。”苏潇默只觉得自己英明,吹嘘之余仍不忘留下一些后路。
“那不打紧,熟悉一下就好了。”盛媚洁肯定的说。
苏潇默用笑脸感谢盛媚洁对自己的信任与欣赏。
时间已经不早了。
施波澜忽然起身要去埋单。盛媚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里,忙制止道:“钱已经付过了,你们不用客气。”
他方才起身转过去的身体有点凌乱,不知如何才能恢复到原位。此刻,施波澜仿佛只有自己付了这钱才能安心,要么就把刚才吃进去的全部都吐出来。
苏潇默想到了解救施波澜的办法,对盛媚洁说:“学校快关门了,我们都得赶紧回去。”
“正好一起,我们也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