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姓甄,名高兴,合起来就是甄高兴,男,20岁。这么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人,对吗?这个,这个嘛,我只能这样说,这事如果放在一年前,不,一个月前,不,一天前,不,一个小时前你这么认为还是确定无疑的。那时候,我甄高兴不但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想入非非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人,而现在我则是一个死人,或者一具死尸——反正不再能够想入非非活蹦乱跳叽叽喳喳了,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只能安安静静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躺着,像任何死去的人一样仰面朝天,双脚并拢,两臂自然地放在胯骨两边,更确切些说就是像立正那样的姿势,只不过不是竖着的,而是横着的罢了。事实上,我没有不情愿,正相反,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甄高兴早就知道自己应该死去了,可还是迟迟没能死去,以至于旷日长久一拖再拖哩哩啦啦的,闹得好像我在推三阻四软磨硬泡死皮赖脸地活着似的,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绕不过弯儿来,咋想咋觉得都很不好意思呢。
现在,我终于死了。
我爸爸甄丰收看了看我一动不动的尸体,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末了,摸出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好像这时候才想起啥似的,抬起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我知道,其实他啥也没有看到,也许根本就没打算看啥,只是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尸体——尤其这尸体还是他儿子的——有点不适应,他得做点啥来缓一下以便能适应眼前的事实。果然,他又转回头来,不知咋的又看了看我,又吸了一口烟。
是高兴吗?我大爷——就是我爸爸的大哥甄学习一边问一边走过来。
围着我尸体的人很多,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我,就没人一个人理他。
我大爷甄学习慢慢走过来,在人们自动为他让开的口子那儿站住了。他看了看我,好像不放心,又蹲下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唉——
咱爹知道吗?说话的是我二大爷甄卫星。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在问谁,自然没人理他。
那会儿,我妈妈席玉兰、我奶奶戚桂芝、我大娘单月兰、我二大娘靳巧花都已经来过了。两个大娘都为我叹了气,我妈妈席玉兰哭出了眼泪,不过不久她们还是回去了。是被男人们劝回去的还是被男人赶回去的不重要,但她们必须回去,最起码得给我准备老衣嘛,总不能让我来的时候是赤条条的,去的时候还光秃秃的吧?冥冥中万千事物能来世上走一遭都是侥幸的,能来人世那就更是幸运了,要走了多多少少总得带点啥做个纪念吧?比如,一枚噙口钱,一身老衣,一双老鞋——抱歉,我才二十郎当岁,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是根本谈不上老的,可只能这样说,毕竟是死人用的东西嘛,再者,死者为大,将就一下吧。她们已经不止一次地送过老去的人了,也不止一次地见过或者听说过送老的规矩,是知道咋回事的,所以来看过躺在地上老老实实的我之后,就走了。她们知道剩下的就是男人们的事了。
的确如此,现在围着我的真的都是男爷们儿。
一会儿,我爷爷甄有福不紧不慢地来了。甄有福是俺那一带——王菜园和附近几个村子——有名的先生,这样的人自然是很有气场的人,现在他又是作为爷爷来的,那气场就更大了,远远的就被在场的人感知到了,没等我爷爷走近来,人们就纷纷地让开了,就连我大爷甄学习、我二大爷甄卫星、我爸爸甄丰收也不例外。
我爷爷甄有福站在我头顶的地方,看了看我,嘴里咕哝说,高兴啊……
没有人说话。
停了一会儿,我爷爷甄有福说,准备吧。
我爸爸甄丰收这时候才接话说,嗯。
我爷爷甄有福点点头。
他们说的准备有很多东西,除了拾掇拾掇我的尸体外,还有咋处理的问题——当然是埋。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事情就多了,讲究也多。比如,用啥东西盛尸体,埋在哪儿,谁来挖坑,挖啥样的坑,啥时候埋,啥样的排场……当然,那是为一个老人举行葬礼,为我一个半大孩子就简单多了,不过,处置起来还是比较麻烦的。
到傍晚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我奶奶戚桂枝、我妈妈席玉兰、我大娘单月兰、我二大娘靳巧花四个女人一通忙活,终于给我穿上了三身老衣,秋衣秋裤一身,毛衣毛裤一身,褂子裤子一身,加上袜子,鞋,还有一枚一块钱钢镚的噙口钱,外加一张蒙脸纸。然后,我就被我爸爸甄丰收、我大爷甄学习、我二大爷甄卫星三个男人装进了我妈妈席玉兰的嫁妆——一个大衣柜里。
好了吗?我爷爷甄有福等一切就绪了,问。
好了。三兄弟不知谁说了一句。
走吧。我爷爷甄有福说。
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起装着我尸体的大衣柜就走。
眼看着越走越远了,我妈妈席玉兰突然哭起来,高兴,我的儿啊,哈哈哈啊啊哦,高兴,高兴啊,我的儿啊……
我大娘单月兰和我二大娘靳巧花分别搀住了我妈妈席玉兰和我奶奶戚桂枝……
别了,妈妈,亲爱的妈妈!——
别了,奶奶,亲爱的奶奶!——
别了,大娘,亲爱的大娘们!——
别了,姐姐,我亲爱的姐姐!——
别了,我的亲人们……
如果是老人去世的话,出丧的时候都会特别隆重——除了摔老盆、打幡、花圈、纸马外,每到一个路口——十字路口或者三岔路口还会有专门的人撒一撮纸钱,放一个炮仗,最重要的是老去的人的子孙还会跪下来朝着棺材磕上一个头,哭上几嗓子。这么做的目的除了装点那人的脸面,还能提醒棺材里的那人注意这个岔路口,灵魂回家的时候别走错了——当然,到我这里都免了。免了就免了,我能理解的,毕竟我是个半大孩子,连老婆都留不住,更没有子孙。确切些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还没成人,是夭折的,不是老去的,当然没有资格享受老去的人的规格。就算这样,作为夭折的半大孩子我也很知足了。
这里我得说明一下,不然你不知道我为啥恁知足的。
在俺那里有一个规矩,就是死的人必须是抬到墓地的,而且在到墓地之前是不能落地的——要不然落在哪里就得埋在哪里。这就很累人,得很多人不停地轮换着才行。这场面自然很隆重,只有那些老去的儿孙成行的人才能享受得到,夭折的人咋能享受呢?我没有像萌萌那样随随便便地被软埋,还能有啥不知足的呢?要知道去年村里留根十二岁的儿子萌萌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抬他,是他爸爸留根跟他大爷留成把他用席卷了,装在架车里拉到地里挖坑埋掉的。这样一比,就很清楚了,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可以了。
没有老人的那些啰嗦事儿出丧就简单多了,加上装我尸体的不是沉重的棺材,而是轻便许多的大衣柜,队伍就进行得很快,不多久就到了坟地。
我的坟地在最东南的那块地——浪死岗。
分地的时候,我家一共分得了大大小小六块责任田。之所以会有这么多块地,原因很多,比如位置不一样,土质不一样,等等。地块多了没有名字是不行的,就像孩子多了单按次序排老大老二老三是不行的一样,这些地块也是得有名字的,小洼,浪死岗,河坡……一个萝卜一个坑,每块地就都有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地块以王菜园为中心,东西南北方向都有。位于最东南的那块地就叫浪死岗。既然是名字都是有来历的,浪死岗也不例外。据说,浪死岗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荒滩野地,那些在村口或者路上不明来历的人死了就会被村里派人在这里挖个坑埋掉,时间长了,埋的多了,人们再说起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随口说是浪死岗。如今,那些据说被埋的人早就不见踪影了,反过来浪死岗的名字却留了下来。
现在,我将是被埋在浪死岗的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甄高兴。
坑早就挖好了,只等着我的尸体了。
那几个挖坑的人吸了一会儿烟,远远地看见队伍来了,慢慢地站起来,等着抬大衣柜的人来了,就帮着接过来放在地上。
我爷爷甄有福也来了,他这时候就站在边上指挥着。大衣柜不重,可是抬了这么远还是怪累人的。抬大衣柜的人虽然轮换着倒换了两茬,可一个个还是累得热汗淋淋气喘吁吁腰酸背痛的。不过,没人说累,也没人说热,全都站在一旁一边擦汗一边喘息着。挖坑的人也一样站着啥也没说。
到了这当口,要是老去的人的话,他的长子代表他的儿孙会跳下墓穴敛一敛土,作为对老人献上的最后一次孝心。我是个夭折的半大孩子,不用说也是没人给我敛土的。这样也好,可以让劳累的人好好歇歇,真的两全其美呢。
过了一会儿,我爷爷甄有福问,好了吗?
我爷爷甄有福表面上是问,实际上是催。没人应他,但站着的人全都麻利地动作起来了。大家用绳子搭在背上用力抬起大衣柜,慢慢放到挖好的坑里,再把绳子从一边呼呼地抽出来。
好了,封土吧。我爷爷甄有福说。
我爷爷甄有福的话虽少,可是很管用,挖坑的人马上就拿起了铁锨。
呼,一锨土铲过来……
呼,又一锨土铲过来……
呼,呼,呼,一锨又一锨土铲过来,有的土落在大衣柜上发出嗵嗵的空响,有的落在大衣柜和坑壁的缝子里,过一会儿土就把大衣柜封住了,再一会儿坑就被封平了,渐渐地堆了起来。末了,一个新嘎嘎的坟堆就冒了出来——这就是我的坟,我将长眠于此。
我爷爷甄有福、我爸爸甄丰收、我大爷甄学习、我二大爷甄卫星都木愣愣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除了我爷爷偶尔说句话,全都沉着脸直着眼绷着嘴。
该做的都做完了,我爸爸甄丰收和我大爷甄学习、我二大爷甄卫星这才把群喜牌香烟拆开给在场的每个人都散了一棵。大家都无一例外地接了烟,点着火,默默地吸起来。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一行人也慢慢地回家去了。
我仍然躺着,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一切终于结束了,心里顿时坦然起来,不一会儿就变得心安理得了,再过一会儿甚至有点惬意起来。这,让我忍不住想笑一下,却没能笑起来,再使了使劲,还是没能笑起来。要知道我活着的时候是那么容易就笑的,很多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笑的,现在居然笑不出来,真是奇了怪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了!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很快我就清楚问题出在哪儿了——脸上的肉太过僵硬了!
这一意外的情况非但没有让我感到悲伤,反倒让我坦然了,我彻彻底底地明了了,我是真的真的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嘛。
呵呵,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