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尚磊    更新时间:2014-08-19 11:22:53

每个学生的录取通知书都会按户口所在地送到。苏潇默所报考的专业属于艺术类专业,所谓的艺术其实一点也不艺术,这仅仅对他所上的学校来说。在中国,像北影、中传这些以艺术为先锋代表的学校,我们得毫不含糊地承认其艺术地位与价值。然而,他这样的学校开办一个艺术专业就好比一个人在建筑工地里学习医术,虽然治病和盖房有一种潜在的联系,但是这样的医生学出来不得不让人为之担心。

作为艺术专业当然有其艺术之处,首先表现在其高昂的学费。不过这也不足为奇,真正的艺术是无价之宝,就像被藏匿在每个富翁家中的一件件艺术珍品,都凸显了艺术是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与精神支柱。

苏潇默没有权利嫌弃自己的学校,他应该庆幸才对。如果他的成绩是700多分而不是400多分,那么这样一个好学生必定会得到社会各界的青睐,非但不会花钱而且还会赚钱。上一所名牌大学更是不在话下,像清华。不,苏潇默肯定不会上清华,他还得上艺术类学校。因为艺术这个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自拔,领悟越来越快,受艺术的熏陶越来越深。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疯子。苏潇默似乎也开使变疯,他觉得成绩高的学生得到的钱不是钱,那是肮脏的东西,会像毒液一样腐蚀掉人的心志,摧残人的奋斗意识。

无论以后是多么的风光,但凡事应该从实际出发。苏潇默看着捻在手指上的收费单坐在椅子上发呆,父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苏潇默来不及将这收费单藏起来。

父亲走近了问:“通知书到了?”

苏潇默听见却不回答,双眼不知不觉就漏起水来。

上学的那天父亲塞给他一张银行卡,苏潇默没让人远送,一个人坐上车就走了。父亲和二伯一同望着车尾,车在视线中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

夏天的热逼得人不得不尽量把能露的肉都往外露。简单的衣服往往都缺少口袋,苏潇默这一路上不知往裤裆那里摸了多少次,不为别的,因为内裤上面那个口袋里装有存着所有费用的银行卡,这卡装在他身上似乎比现金还容易丢失。下了班车,他又习惯性地摸了一次,只有清晰的感受到肉体被卡棱硌得真实的痛,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挤上公交,车上刚好余着一个座位,苏潇默走了过去,操纵着眼球环顾了四周。仿佛一个饿汉捡了一个白馍,却不敢立刻下口,直到确信这馍是捡来的才敢入肚。

苏潇默不自然地用手挡着裆部,他感觉周围的人同时看着他开始嘲笑。赶紧把手放下,心里却不踏实,只好把手又放了上去。市里有空调的公交车实在不多,车上的乘客一个个像路边小摊上黑锅里的毛栗子,都张着口,流着油。车身颠簸着、摇摆着,伴随着钢板之间不断的“咯吱”声,这车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车上的人似乎都睡着了,苏潇默也是真的睡着了。

车子忘记了自己转足了多少个九十度大弯,司机眼皮上的汗水来不及蒸发,他急得用一只手去擦。车子被路面上的深坑调戏了一下,车身立刻像一个女人舞动起来。这舞将苏潇默跳醒,他一紧张差点“抓贼”两字脱口而出。清醒的那一刻,他又重复了那个动作,幸亏东西还在。一瞥窗外,正好到站,心里庆幸自己这一觉睡得相当有水平。车门一开,车身还没停稳,苏潇默连滚带爬地奔下去了。

学校像一个巨大的商业市场,各式各样的车,大大小小的人穿梭着,忙碌着。

“呜呜”两声车叫。苏潇默一回头差点被撞上腰,他没来得及定神,车窗里飞出一坨夹杂着唾液的黄痰,飞沫溅到他的脸上,像是一阵恶狠狠的咒骂。

苏潇默找到了办理手续的地方,仿佛一个热心于共产事业的人找到了组织。组织的任务一般都比较艰巨,他东奔西跑,就像开始了一场奥运会铁人三项比赛。完成任务的那一刻,他竟然露出一个安慰性的喜悦,看着手中的宿舍钥匙,比历史学家发掘到一件宝贵的文物还欢喜。

宿舍在一楼,苏潇默心里暗喜。入了楼门正好是右手边第一间,从整个布局来看,这个宿舍像是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儿,饱受宠爱。宿舍门半掩着,透过门缝,一个人跪在最里面的床上很认真的忙碌着。苏潇默示意性地敲了下门,没等里面有所回应便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仿佛再用行动告诉大家———我就是这宿舍里的人。

宿舍内沿着门的左右两侧挨墙摆着两行架子床,与想象中的除了颜色外基本相同。床与床,床与墙之间没有半点偷懒的空隙,房子的大小似乎完全为了床而设计。每个床亲密的从墙根贴到房顶,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支架。苏潇默对这些设计者深感敬畏,他们已经为像———地震———这种无法预测的自然灾害做了未雨绸缪的准备。

床位排序的轨迹像一个倒放着巨大的“U”型磁铁。整个宿舍,只有二号床尘土尚存,正如饭堂里迟去的剩菜,丝毫没有挑选的余地。现代人的思想畸得的让人无法理解,像二号床铺这样的绝佳位置竟然会被嫌弃。苏潇默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把东西在桌子上放下,仿佛再迟一秒就有被抢走的可能。

“你好!”

这声音打断了他即将进行的习惯性动作,想起那和命一样金贵的银行卡已经上交校库。不,卡还在,钱没有了。他迅速接住一号床兄弟热情的握手,这位兄弟具备了现代人应有的那种客套。

“你好,你好。”

“家里没来人送?”

这话仿佛戳中了苏潇默的肋骨,他皱了一下眉头感觉不是很痛,回笑道:“送?这等小事还让人送,又不是出国!”他没意识到这句话瞬间羞辱了所有被送着来上学的学生。

三号床边的阶梯上缓缓下来一个女人,戴着一副椭圆镜片的小眼镜,看上去给人一种很斯文的感觉。苏潇默想起了刚才嘴里吐出的话,只恨已经吸不回去。羞赧地问了一声:“阿姨好。”“好”字声小的几乎听不见。

“不用客气,你说的没错,阿姨很喜欢你们这种独立性强的孩子。”

苏潇默本来随便出口的一句吹嘘,没想到意外的获得了赞扬。

“阿姨说的没错,我们都应该学会独立。但是,家长送孩子这绝对只是爱的体现。”一号床兄弟确定这是有史以来最超越自己个人水平的一次发言,不但让苏潇默轻易地下了台阶,并且体现了所有家长的做法都是伟大的表现。

苏潇默刚一踩上床板,就“扑通”一声,脚像被陷进了沼泽地里,床板破了一个大洞。他脱了鞋子,才勉强把脚从破床板中抽了出来,心里突然明白这二号床没被选中的缘故。

床板的声音惊扰了一号兄弟,他关心着问:“什么情况?”

苏潇默接住这预谋已久的关心,权当成一个玩笑。笑着说:“没事没事,一会找人换一个就好。”

三号床的阿姨被儿子送到了门口,她饱含着深情的笑容“再见”后就离开了。这孩子一回到宿舍,竟开始活跃的说起话来,似乎刚才母亲的存在压制着他的语言功能。

“我叫施波澜,请多多关照。”

这声音直接射向苏潇默的耳朵,耳朵没能辨别出他名字的具体模样,等反馈到大脑只剩下“拾破烂”。

“什么?”

苏潇默心里狂痒,却又郁闷得笑不出来。问道:“你有着那么文雅的母亲怎么会给你取名叫‘拾破烂’?”

施波澜急躁起来,张口就说。

“你才拾破烂,你全家拾破烂。”

发泄完又怕伤了和气,赶紧找来纸和笔索性写给苏潇默看。

苏潇默盯着笔头看他写出“施—波—澜”三个字,这几个字姿势扭扭歪歪,像被水冲了一样。他立刻顿悟,原来是这个意思。眼睛又很快扫视了一眼施波澜同学,真是名如其人,毫不弄虚作假。身体壮得像个狗熊,每个动作都让人有波澜起伏的感觉。面部宽大而黝黑,简直像凉菜摊上的一大块卤肉,眉毛饱满而外翘,两片宽厚而有力的嘴唇说起话来活像织布机上来回攒动的梭子,汗毛也不甘示弱,几株狭居在同一个沟壑内,不知委屈地嬉戏着、玩闹着。

六号床的兄弟也过来打招呼。他似乎是欧美人的后代,继承了白人身上多有的特征。肤色白,鼻梁高,体毛少,头发黄。只是鼻梁上架的一副眼镜似乎不合规格,左边的镜片明显比右边的稍重了一些,以致于影响了“天平”的平衡,更破坏了鼻子独有的美观。

“我叫吕大勇。”

苏潇默听完差点没忍住喷了出来。在他看来吕大勇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实在与名字大不相称。仔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这让他想起了以精神胜利法为最为著名的一个人———阿Q。瘦瘦的一个躯体取名为大胖,弱弱的脾性却又叫大勇。这些可能只是作为家长对孩子的一种期望罢了。

大勇床上有人正在积极地忙碌着。不给任何人产生疑问的机会,他忙开口道:“这是我叔,我爸的司机。蚊帐有点小问题,本来我要自己弄,他硬是帮我上去修理。”

这样一说立刻撇清了自己是公子,少爷之类的嫌疑。只怪这司机平时开车仍不觉得过瘾,在有表现机会的情况下非要干点别的才显得自己更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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