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蔡健锋老先生是位科普作家,他在晚年虽然遇上提倡科学的社会环境,但是,他的科普文章并不受报章的欢迎,大多数文章没处发表。所以,他干脆在家里种花养鸟,以度时光。
蔡先生五十岁时,夫人嫌他穷,离他而去,后来,有一位女士慕他为人正直豪爽,与他结婚。现在,蔡先生住的别墅是那位女士在海外从商的儿子为他母亲买的,母亲一死,他就收回了别墅。但是,他允许蔡先生在此是借住。他的女儿蔡丽萍有时也来住一阵子,那大多是在她与人家同居分手之后,例如在与贺生爸爸分手后就在这幢别墅里住过半年之多。蔡丽萍与人同居做生意,或者先合伙做生意,再同居,前前后后恐怕已有好几个人了。她这人对前夫淡忘得快,对新同居者也并不热爱,她与人同居如同狗熊掰棒子,掰一个啃一口扔了,有的掰到手连啃一口也没有便扔了,她就是这样对待同居者和爱情的。她至今仍未发财,属于在社会上飘浮的那种。不过,她对她的儿子并没有忘记。她在怀孕前与河南人贺栋希同居,同时,也与上海人莫有仁偷情,她觉得孩子是与莫有仁所生,所以,起名叫莫沪生。她把儿子丢给莫有仁抚养,集中精力做生意。她想,等到她发了财再把儿子接到自己身边来。可是,十多年过去了,她没能实现这一愿望。至于莫有仁把儿子放在哪里抚养,她没有问过,最近几年,她与莫有仁也失去了联系。她想这样也好,心里不烦了,平静了许多。其实,莫有仁根本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早把孩子还给贺栋希了,后来,连孩子叫啥名字他也不知道。贺生就是在这群不负责的人的圈子里转来转去,命运多乖。
蔡丽萍对外人不说真姓,总撒谎说她姓季。现在,她在与一位台湾商人同居,做生意,近来,她的生意不错,心情挺好。她心情一好,就想起儿子,或者回到家里来看望老父。
今天,她来川扬别墅看望老父亲,带来南洋的火龙果、洋桃,还有甜点、黄酒和粽子。端午节快到了,她想让老父亲高兴高兴。
唐桂花接过她的礼品,喜上眉梢说:“啊,小姐发财了,带来这么多老先生喜欢吃的东西。”
蔡丽萍看了看厅里墙上挂着的她的照片,到卫生间梳洗一番出来,问:“我老爸呢?”
唐桂花手里拿着葱,赶紧从厨房里跑过来:“老先生出去了,这些天老先生不大写文章,他总爱出去哩。”
蔡丽萍走到书房间,见临窗的写字台上翻开的一本《婉约词》,弹眼看去是南唐李璟的《浣溪纱》:“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她小时受家教,对于诗词懂得一些,这首词是表达男女之间离恨与感慨的。她想,爸爸是否与她一样,爱一个丢一个,去年,他的续弦死了,现在他是不是再想娶一个?她晓得她爸有点积蓄,这座价值五百万元以上的别墅爸爸是有居住权的。如果那在海外的业主不给老爸继续居往,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正在她思绪纷乱时,唐桂花跑过来问:“小姐,你在这里吃午饭的话,我给你做银鱼炒蛋。”
她问:“桂花,我老爸这些天为啥总不在家?”
唐桂花晓得小姐疑心病重,怕她想歪了,便实话实说:“小姐,前几天老先生骑车撞倒一个安徽来沪的少年人,把那少年弄回家治疗。现在,他说他与那少年人有缘分,时常出去看望那少年呢。”
蔡丽萍声音柔和地问:“老爸没跟外面老阿姨们来往吗?”
“没有。”唐桂花撇嘴笑了,心想小姐问的问题不出她所料。
蔡丽萍掏出一副玉石手镯给唐桂花:“你戴上这个才像别墅里走出去的家政员……以后啊,老爸有这方面的情况,你要向我报告。”
唐桂花睁大眼睛:“我们雇用合同上可没有这一条啊!”
蔡丽萍斜眼一笑:“所以我才送你手镯呀。”
唐桂花大概出于讨好或者是出于好奇,她说起贺生的长相,那眉眼那皮肤,尤其是那张脸与小姐十分相像。也许这个原因,老先生才对那少年那么好,那么亲切。那天少年躺在这张沙发上,醒来后望着小姐的画像,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好像要说什么,后来,被人岔开了。
她罗里罗唆说了一大堆,蔡丽萍听了却没有感到烦。蔡丽萍仍然想念那孩子,那是她唯一的儿子。不过,她决心不发财不会把那孩子从乡下接回来,况且贺栋希飘忽不定,这几年找也找不到他了,而他的老家在固始县何处她也不清楚。
她又问了唐桂花有关贺生的一些情况,她觉得贺生与她儿子莫沪生相差太远。她儿子是送到河南固始县去的,而贺生是安徽金寨县人,两人连一个省也不是,贺生不可能是莫沪生。因此,她改换话题,问了一些爸爸近来的生活情况。
蔡健锋回来后,蔡丽萍问他到哪去了,是不是去找一个叫贺生的孩子?蔡健锋向厨房里望了一眼,心想是唐桂花嘴快,把什么情况都告诉丽萍了。他说:“那孩子走后,我才想起他像莫沪生呢。”
蔡丽萍问:“爸爸,你想外甥快想疯了,是吧?你问了贺生的情况没有?”
“问了。除了年龄与沪生一样,其他一样也不对,他对他妈妈一无所知。”蔡老先生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你当年为啥要把孩子送到河南去?”
蔡丽萍笑了笑,心想老爸开始健忘了,这事十多年前他问过,她当时也回答过。不过,她那时没有如实相告,是撒了谎。今天,她说起此事她仍然不想实话实说,她说:“那孩子是贺栋希所生还是莫友仁所生我也搞不清。我想莫友仁是上海人,孩子的户口就用他的姓叫莫沪生,后来,莫有仁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是累赘,他家里人也不肯抚养,便叫贺栋希把孩子送到乡下去了。”
“后来,你一直没问过孩子的情况?”
“问过。头几年贺栋希跟我一起做生意,常常谈起孩子的情况,可是,生意好好坏坏,心情也忽好忽坏,这事也没心思去想了。再后来,我跟贺栋希分手,他到广东去了。”
蔡健锋想外甥心切,冷下脸来责问:“你作为母亲,没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你不能到河南去找找他吗?”
蔡丽萍心情也不平静:“我想去找,可不知贺家具体在什么地方,而且,现在江湖上混的人都用假名假身份证,如果贺栋希在老家不叫这个名字,那就找不到他了。”
蔡老先生觉得女儿被生意搅昏了头,对她儿子一点责任心也没有,现在所说的话全是托词。他很不高兴,数落了女儿一通,然后,他说:“你带我到河南去找外甥,我不信找不到他!”
蔡丽萍:“我不是说了吗,对贺栋希的家只知其县,也不知哪个乡,要是他说的县是假的,他的名字也是假的话,去河南也是白跑一趟嘛。”
“白跑一趟我也心死了。”
蔡丽萍晓得她爸脾气,棉花包针,软中有硬,要是引他发火那就不好办了。她来个缓兵之计,说:“那好,等我找到贺栋希,我立刻带你到河南去。”
“你不是说几年没见到那姓贺的吗?”蔡老先生气愤了,直眨白眼:“你在外面骗,现在,好吗,你的骗术用到老头子身上来了!”
蔡丽萍见老爸真的动气了,连忙到门边的净水器上倒了杯水,递给老爸说:“爸,看你说的,我在外面做生意,不是行骗。这回说话算数,一定想法找到莫沪生。”
“你那次说话算数欧!”老先生仍在眨白眼,干生气。
蔡丽萍的心思与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觉得年轻,丢掉个孩子没啥,可以再生一个,现在,她已三十六岁了,人到中年,现成的一个儿子何必再生呢。她做生意失败时,常盘算到老爸的财产,甚至想过把川扬别墅卖了做本钱,再到生意场上拼一拼,搏一搏,可惜弄不到川扬别墅的房票簿。她想,老爸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小赤佬,那么,顺水推舟把小赤佬弄回来暖暖他的心,这样,就可以把老爸的财产继承权牢牢掌握在手,省得他常常威胁死后要把财产捐出去。她主意己定,便到厨房煮了壶咖啡来,倒了一杯给老爸,笑盈盈地说道:“爸,你年事已高,心脏也不太好,出远门我不放心。这样吧,我设法找到贺栋希,叫他把莫沪生送过来。”
蔡健锋呷了一口咖啡,眨了一会白眼,慢吞吞地说道:“你要是能办到,外甥由我来领养。”
蔡丽萍想,小赤佬在乡下当然不如在城里,当年老爸没有退休,不愿领养孩子,现在他感到孤独了,想领养外甥倒是好事,对这样的好事我何乐而不为呢?我也不是憨大。要花点时间,费点精力,把小赤佬弄回来。她说:“小赤佬弄回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我只贴生活费,其它事都交给你,我生意可忙呢!”
蔡老先生心里开心,不再眨白眼,端着咖啡杯的手抖起来,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他大口喝着咖啡。
吃午饭时,唐桂花问蔡健锋:“老先生,你早上出去好像是找贺生的,找到了吗?”
“他原本在赵胖子小饭铺里做,可是,今天赵胖子说他忽然不见了。”
唐桂花:“我看他不是莫沪生,哪有外甥不认识外公的?”
蔡丽萍在外面养成吃饭很快的习惯,吃饭时不喜欢人家说话。她说:“快吃饭,有话饭后说!我已答应老爸一定要把小赤佬找回来。”
蔡健锋又眨白眼,心想,女儿这回好像态度变了,真有找回外甥的想法,似乎不再悠忽我。女儿态度的变化起因是什么呢?他一时闹不明白。
蔡老先生成年写科普文章,他养成一个习惯,十分相信书本知识。他过去对蔡丽萍的教育也往往依靠书本,她有什么想不通或者闹情绪,老先生就找一本有关的书交给她看。好在他书架上有的是书,各类的书。然而,这样从书堆里成长的女儿,经不起社会的风雨,在现实的道路上屡屡撞壁,做生意常常受骗,一败再败,婚姻上也是见异思迁,缺乏主见。现在,蔡老先生检讨起来,觉得自己对女儿爱的教育不够,因此,她缺乏爱心,把她的孩子抛到乡下去了。莫沪生现在的处境老先生觉得他也有责任,不能一味怪女儿。
午后,蔡老先生送走了女儿便午睡,做了一个梦。他找到了贺生,但经过DNA分子鉴定,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于是,他又到河南省去找,路上,他想他为啥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外甥思念深切呢?恐怕是他自省到给予女儿的爱不够,要在外甥身上予以补上。这种爱有点虚幻,但有亲情感。他感到火车里闷热,大汗淋漓,透不过气来。醒来,原是白日梦,西山太阳已晒到他的床上。
他望着映在墙上的树影,室内,空荡荡的。他坐起来,这才明白自己急于找到外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