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命运(第2节)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4-08-18 15:27:42

窗内奢华温暖,窗外简朴寒冷,几寸厚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他的妻儿还生活在国内,他在这异国他乡孤身一人,对标志团聚的圣诞节充满畏惧,再加上生活拮据,他的心情贴近了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他需要几根点燃生活的火柴,不,火柴没能拯救小女孩,也不足以让他幸存,他需要一支燃烧的火炬。

他来到了参考图书馆。为节省费用,他没订上网服务,经常到图书馆上网找工作。大厅中央迎面立着一张巨幅海报,海报上的大字扑入眼帘:“苏菲·欧文女士新书发布会:《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罗杰·欧文的孙女历时五年,倾情追述祖父充满冒险与奉献精神的中国经历!”

罗杰·欧文,这个影响了陆家三代人命运的名字,正黑白分明地注视着陆滨!而苏菲·欧文是罗杰的孙女!他的心狂跳起来。他走进二楼的大会议厅,新书发布会的现场,发现里面已坐满了肤色不同的听众,而他是唯一的黄皮肤黑头发。他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后排的一个座位上,仿佛即将讲演的不是苏菲,而是他自己。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期待如此美好,又如此令人窒息。他的思绪像骤风中的垂柳,不停地摇曳。陆家与欧文家的前辈曾在百年前相遇,后经历过四十多年的隔绝,如今两家人的后代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长河,即将重逢,将在彼此的心灵中激起怎样的浪花呢?

苏菲终于出现了。

众人静了下来,等待这位一鸣惊人的女作家发言。无论让哪个族裔、哪个年龄段的男人来品评,苏菲都称得上美女。她的眼睛一只是蓝的,另一只蓝中带绿,使她比其他西裔女子多几分俏皮。她上身穿一件V字领的黑羊绒衫,大方地把饱满的双乳各露出半边,汹涌着热烈而诱惑的波浪。女作家原本令人遐想,再加上性感,就几乎所向无敌了。台下的白发男听众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何况正处旺年的陆滨。

苏菲说:“我是一个没有恒心的人,学过滑雪,也拉过小提琴,到了二十几岁还没有一份固定工作。祖父罗杰经常说,苏菲是永远都在寻觅自己的那种人。”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笑容酷似好莱坞明星卡梅伦·迪亚兹,“祖母去世后的一天,我去看望祖父,帮他整理他在中国时留下的东西,写的信,拍的照片。这些东西把我的生活引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经过五年的努力,我写出了这部回忆录。很遗憾,我的祖父因为健康的原因,今天不能到场。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也应该是新书发布会的主角,我只是一位记录员。” 

苏菲朗读了书中的几个片断。其中包括罗杰在20世纪30年代写给妻子玛丽安的信,他在信中说:“在中国的中原地区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而我一出生就拥有了那么多,真感到歉疚。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到中国不只是为了帮助那些急需救援的人们,还是为了寻找生命的意义。”苏菲把“China(中国)”一词说得柔和、韵律十足,在无意中拉近了她和陆滨之间的距离。

讲演结束后,听众们涌向苏菲。售书、签名、交谈、合影、接受采访……苏菲应接不暇。《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35加元一本。陆滨在人群背后悄悄拿出自己的钱夹,数数里面的现金,只有15加元。他继续在夹层中搜寻,终于找出了一张老照片:一位白人医生和一位中国女护士的合影。照片的年代久远,边缘早已磨损。他不再为囊中羞涩而惭愧。如果说欧文家族的生活是一出戏剧,那么他找到了一张门票。他惴惴地立着,右手的手心慢慢地渗出汗,不得不把照片换到左手上。人群终于散去,他仍在踌躇,琢磨着“历史性”的开场白。

苏菲整理好自己的文件包,抬头看到等在角落处的陆滨。“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她客气地问。陆滨走近她,用不很熟练的英语说:“我叫滨,从中国来的,想给你看一张照片。”他把照片递给她,紧张得十个指头几乎粘连在一起。她接过照片,惊喜地指着照片上的白人说:“这是我的祖父罗杰!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的?”

陆滨微笑了,指着照片上的女护士说:“这是……我祖母!”

“真的?!”她露出卡梅伦·迪亚兹式的惊喜笑容。

“她和你爷爷在中国W市的同一家医院工作!他们是同事,也是朋友!一起给很多病人做过手术。我祖母说,每次手术过后,罗杰都要对她说一声谢谢,甚至还和她握手呢。他总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温和!”陆滨说。他一旦战胜了最初的紧张,言语就流畅了起来。他告诉苏菲,他移民多伦多之后,一直打听罗杰一家的消息,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苏菲。

“中国人不是相信缘分吗?这就是缘分了。”她用中文说的“缘分”二字。

陆滨脸一热。也许苏菲不知道,缘分还有另一层意思:男女之缘。面对苏菲热气腾腾的双乳,他怎么可能不联想到男女之缘呢?据北美的一项社会调查,男人在青壮年时期,平均每十五分钟就幻想一次**,陆滨觉得这个数字有点儿夸张,但他必须承认,在过去的半小时内,他的思绪竟破纪录地三次在**的迷梦中舞蹈……

苏菲关心地问起陆滨的家人,陆滨回答他的妻儿暂时还生活在中国。提到妻子邱霜,他身体内的灼热便退去。杂念像一群蟑螂,但邱霜的名字是杀虫剂,一旦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就能灭杀蟑螂。

“我送一本《罗杰·欧文的中国岁月》给你吧。”苏菲扬扬手中的书,“书里的细节如果有漏洞,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当然比我更了解中国!”陆滨感激地接过了书。与他人的距离,可以是一座山,也可以是一叠纸,他似乎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把一座山化成了一叠纸。

陆滨通过苏菲,重新建立起了与欧文家中断了多年的联系,而他与她之间的了解和关心也与日俱增。他从不认为他对她的友谊是纯洁的。异性之间的友谊像一株绿色植物,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的性幻想,简直就是阳光和水。可此刻的他,坐在变了形的苏菲对面,连可怜的性幻想都无法维持了……

他粗略地讲了下午探视道格拉斯的经过,还替道格拉斯请求她的原谅。他只在扮演一个信息传递者的角色,没指望她立即原宥道格拉斯,但希望她爱惜自己。她并不理会,埋头大口地吃起碗里的冰淇淋。他突然失掉了耐心,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小勺,把碗推开,粉红的草莓冰淇淋立即溢出来,在桌面上恣意蔓延。“坦率地讲,我不想看到你这副‘肥妈’的样子,像弃妇,又像失败者!”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苏菲说出这么苛刻的话。

苏菲的表情一时复杂万分:诧异、羞惭、恼怒……房间里出现一刻静默。琼惊讶地瞪着陆滨,似乎无声地抗议他的粗暴,连小狗亨利都屏住了呼吸。

对于陆滨,在此刻呵护苏菲的感受,无疑是一种奢侈,他关注的是两家人的前程。苏菲清楚现代公司的困境,她不可以袖手旁观。女人不是闹平等闹了几十年吗?其实在危难时与男人分担才是最实在的平等!男人在困境中消沉要被女人责骂,女人就有权放任懈怠、破罐破摔吗?他挑战般地说:“你得把自己收拾收拾,打起精神想想办法,靠我一个人,救不了你们全家和我们全家。你和我,要组成一个团队!你们加拿大人不是讲究团队精神吗?苏菲,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苏菲不满地打断他:“你在我的心目中,不像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陆滨似乎早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立即说:“就算你不在乎我,你也要替琼着想!你不是一再说,她的出现,是发生在你生活中的最美好事情吗?那你就有责任让她快乐,给她创造安稳的生活!”

苏菲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注视太漫长了,让他几乎败下阵来,但他从她那一只蓝色一只蓝中带绿的眼中,读出了一个光彩的单词:勇气。她随后把发夹从脑后拿下来,用手指慢慢梳理头发,挑起一缕缕金光……

陆滨临出门时,琼在他背后轻轻说:“陆叔叔,下次你见到我爸,代我问候他,好吗?”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钻进车里,打开空调,才发现后背早被汗水洇湿了。

他回到了自己家。家,位于多伦多北部万锦市的夏日溪流街,街上绿树成荫。这条街并不长,但隶属上好的学区,令新移民中的那些望子成才的“孟母”们趋之若鹜。街上每幢房子市场价都超过100万加元,不是引车卖浆之流的居所。一条街,常代表一种社会身份,而“夏日溪流”标志富裕与骄傲。三年前,他和邱霜买下88号的三层小楼,底层还有一间可停两辆车的车库,一举实现“加拿大梦”,令他的朋友们艳羡不已。

平日里花娇草嫩的小花园,已有几个星期没人打理了,杂草开始肆无忌惮地疯长,给他又添一截烦恼。他暗自提醒自己打电话雇个人,免得被邻居抱怨。他不想携带衰败的病毒,在整条街上迅速传播。

他进门时,邱霜刚把饭菜摆到餐桌上。在经历一个漫长的白天后,如果邱霜脸色晴朗,他也许会向往这个傍晚,可惜她的脸色沉郁。

当年陆滨刚当上现代公司的老板,接连成功地完成了几个大型装修工程。钱就像突如其来的幸运冰雹,稀里哗啦地落入他们家的天窗。在那段日子里,陆滨每天下班回家,邱霜都会立即接下他的电脑包,像印第安酋长的妻子骄傲地接下猎物,“我的英雄回来啦!”她的面庞流光溢彩,语调有点儿肉麻,但让他心里熨帖。

他今天带回来的,是一身债务和烟臭。

晚餐包括麻婆豆腐、孜然羊肉、白米饭,还有海鲜煲。陆滨虽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多年,改变了一些东方观念,但并没有改变一副中国胃。或许因为胃是天生的,而观念是后天培养的。这些年来,夫妻俩经常磕磕碰碰,但她一直把他的胃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在心里给她写过无数张鉴定,“精心打理家务”永远被列为优秀品质一栏。她穿一套无型无款的家居服,显不出任何身体的线条。家居服是她在唐人街买的,花了4.99加元,上面印着憨态可掬一只挨着一只的熊猫。“不懂修饰打扮”永远是鉴定上的一条缺点。他们的儿子,19岁的北北坐在餐桌旁,脸色苍白地在一张白纸上涂鸦。北北的情绪是紊乱的月亮轨迹。时而月缺,沉默慵懒,对外界万事既不**,也无兴趣,即使外星人突然来访他都不会抬抬眼皮;时而又月满,健谈好动,风把一朵蒲公英吹到花园里,他都会喋喋不休地亢奋上大半天。这一晚正赶上月缺。

陆滨尝了一口孜然羊肉,脱口说道:“我会想念你做的菜。”

莫名其妙!邱霜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迅速瞥了一眼北北,见北北仍埋头吃饭,对陆滨的话并无反应,这才放了心。北北一直学不会用筷子,用叉子在碗里捣来捣去,一副不土不洋的姿态。他勉强吃了半碗饭,就丢下叉子,上了楼,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邱霜立即恼怒地质问陆滨:“你刚才说什么鬼话?!犯神经啦?”

“我会想念你做的菜,但我得和你分居。”他解释道,白天探监时在道格拉斯面前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推辞,不得已临时编了个分居的谎言。凭他的家产,扭转不了现代公司的江河日下的生意。为了北北,他必须得把家产保留下来,甚至“净身出户”,即使将来落个身无分文,也在所不惜。他说着说着,语调竟悲壮起来。

“你找个理由,就说我们又决定不分了,道格拉斯人在监狱里,还能把你怎么样?”邱霜一脸的不以为然。

陆滨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能让他的家人轻视我,更重要的,我得保护你和北北。”

邱霜摇摇头,都不打算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还奢谈什么保护?她建议陆滨找他的弟弟陆湾想想办法,陆湾人脉广泛,或许能帮现代公司摆脱困境。

道格拉斯刚一进监狱,陆滨就硬着头皮给陆湾打过电话。陆湾不久前刚刚办下来加拿大移民,一登陆就在多伦多附近买了一套房子,随后掉过头和他媳妇一起回国了。国内的中产阶级办移民已是潮流,而陆湾夫妇是顺应潮流的人。陆湾在W市土地局任职,他媳妇开一家化妆品公司。用陆湾的话说,他们在国内的日子吃香喝辣,一呼百应,可在多伦多的生活太素净、太寂寞了,简直和支援边疆差不多。当然拿个加拿大身份没有坏处,给他们的儿子健立读书提供方便。对比国内的大城市,多伦多的房产便宜,投资十有八九会有回报。他们办移民就是买个保险,万一哪天不顺当了,就来加拿大定居。狡兔三窟,有钱人总得有两窟吧。加拿大福利好,全民医疗免费,将来养老不用发愁,先在这里占个地盘再说。把加拿大国名拆散了重组不就是“大家(加)拿”吗?有好处当然大家都要来拿,要蜂拥而上。陆湾一听陆滨要借钱,立即叫苦连天,说他刚刚买了房子,手头实在不宽裕。陆滨不过是现代公司的小股东,没必要卖这么大的力气,让欧文家族去想办法好了。

陆湾不理解陆滨对现代公司的血肉感情,虽然他们亲兄弟。陆滨对遗传因子的组合常感到不可思议。同一对父母,两种组合的产物可以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读过书上一些关于亲兄弟的描写,比如情同手足之类,对此也向往过,不过他必须承认,向往和真实是圣劳伦斯河里的两条鱼,不一定能保证彼此相遇。

邱霜叹口气,亲兄弟都不帮忙,还有谁能帮忙呢?细想想,陆滨宁愿舍己,也要维持她和北北的生活水准,让她有些感动。恼怒,似乎从她的脸上一缕缕消失,换上的是难言的凄楚,甚至微妙的解脱。陆滨一时读不懂她的表情。十几年夫妻,他熟悉她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但境遇会改变人先天的许多东西,包括表情。

她喃喃地说:“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日子那么难,都守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穷棒子闹革命,无所有就无所惧。”

“再等等吧,或许公司会出现转机。”她还抱着幻想,天无绝人之路。

北北在楼上突然发出一声闷闷的叫喊。对这种毫无来由的叫喊,陆滨早已习惯,但这一声叫喊又引发了邱霜的心痛:她多想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看来生第二胎的事儿,只能等一等了,”她叹口气,“命苦啊!”

近几年,邱霜一直想要第二胎。夫妻俩月月努力,月月泄气。努力到最后,陆滨一想到“上床”两个字就下肢冰凉。他劝过邱霜回中国领养个女儿。在北美领养是时尚,好莱坞明星安吉利娜·朱莉一口气就领养了三个!邱霜对他的说法十二分地不屑,执意要“自己的骨血”,绝不轻言放弃。两人一旦分居,他就可以暂时卸掉造人重任,心里竟有几分舒畅,但他把舒畅藏得严严实实的,担心惹怒邱霜。

夜里,陆滨夫妇躺在床上,明知对方失眠,却没有主动交谈。夜就在沉默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得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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