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呈示部),主部主题 命运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4-08-18 15:27:27

第一乐章,奏鸣曲

第一部分:(呈示部),主部主题

命 运

如噩运的风魔骤至,铜管乐器猝不及防地发出锐利声响,划破长空,席卷幸福的房屋和安宁的树木。刹那间天地摇动,世界陷入昏暗,主人公怆然倒地,随后挣扎着匍匐前行。外界的毁灭辐射到内心,命运不停地给灵魂注入毒素:惊惶焦躁,抑郁悲凄。宿命难拒,人生若梦,精神的折磨绵延不断。逃离,逃离似乎是不绝的音调,而忧伤毫无结果……

——柴可夫斯基《f小调第四交响曲》

探监。

这倒是全新体验,陆滨在心里自嘲。

刚进入夏天,蜗了一冬的多伦多人,纷纷从寒冷萧瑟的记忆中探出头来,卸下臃肿冬装,享受暖洋洋的阳光和满眼的新绿。奇境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开始翻转,甩下游客们兴奋的尖叫。各大商场把花苗盆一一铺摆到门口,早晨还派员工精心地浇了水,其中紫牵牛花和白凤仙花最为惹眼,引发人们一季绽放的幻想。

在丹谷监狱的门前没有花踪草影,大厅里的空调不懈地吹出飕飕冷气,像要把人抛回到冬日里。陆滨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打了一个清晰的冷战。在进口处,他接过狱警递来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皮夹和钥匙放了上去,像突然步入陌生、奇异的宇宙飞船,全身失去重量,意念也随着虚飘起来。他凭钱夹里的驾照证实身份,拿信用卡购物,以手机与外界沟通,用钥匙打开公司门和家门。交出这几样东西,就等于拱手交出他的全部世界!他走过安检门,引发检测器一阵惊悚的怪叫。原来皮带上嵌着一枚倒霉的铜扣!他无奈地退回来,解下皮带,交给了狱警,这下连遮羞都不能确保。

他终于无声地通过安检门,背上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揣想道格拉斯·克尔穿越这道门时的感受,心生几分悲悯。道格拉斯是他即将探望的囚犯,他的生意搭档。他走进探视室,局促地坐进一个巴掌大的格子间,面对一扇玻璃窗,窗内是简陋无比的一桌、一椅、一部电话、一扇门。悲悯随着背上的冷汗消失,怨恨却如沙漠上的仙人掌,在心上尖锐地直立起来。如果不是因为道格拉斯,他至少不必到这个鬼地方来。

几分钟后,对面的门开了,道格拉斯踉跄地扑过来,跌坐到玻璃窗内的椅子上。他身穿橙色囚服,像根硕大的胡萝卜;脸是过季白菜的颜色,头发乱卷横悬,让陆滨恨不得立即押他去发廊。人要衰起来,一夜之间皇帝都会变乞丐。

道格拉斯身材健美,金发碧眼,一张脸英俊得不近人情,还拥有退役冰球明星的身份,以前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焦点,让女人痴迷,最可恨的还惹男人爱戴。他平素一副酷酷的装扮,引领时尚,戴限量版的劳力士手表,穿绝对意大利手工制作的皮鞋,甚至连内裤都要名牌Calvin Klein。名牌防湿?难道他撒尿总能不留一滴在内裤上吗?陆滨恨恨地想。现在怎么样?监狱发的内裤大概连个牌子都没有,还是印度童工的血汗产品!

道格拉斯从多伦多职业冰球队退役后,尝试过不同职业,五年前和他的一个朋友合办了现代建筑管理公司,专门承接大多伦多地区的大型建筑装修工程。后来他的合作伙伴移民法国,出售股份。道格拉斯虽是运动员出身,四肢发达,头脑并不简单,在选择新合作者时颇费了一番思量。他雇的几位踌躇满志的高管,讲话头头是道,但工作不用心,每到星期五经常不见人影,而出生于中国内地的陆滨,务实、肯干、自律、俭省,和这样的人合作,哪儿有吃亏的道理?他决定让陆滨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公司20%的股权,令全公司哗然。陆滨当时仅是个项目经理,自然喜出望外,立即把他供奉为“大恩人”。不久,现代公司连续赢得几个全城瞩目的大项目,生意一路攀升。陆滨得到了一再翻倍的分红,不但付清了欠款,还开始换车买房。在那段日子里他每天像在奇境游乐园里坐过山车,旋转翻腾,心跳剧烈,尖叫之后还有尖叫,高潮之后还有高潮。

何谓人生运气?就是在正确的时间站在正确的位置上,陆滨那时常常这样想。

道格拉斯主管公司的销售、财务、公关,陆滨主管人事、估价、施工。两人的合作虽谈不上天衣无缝,但也算相得益彰,当然磨合是家常便饭。对此陆滨倒坦然。他和妻子邱霜磨合了十几年,越磨越不合,何况碰上这么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呢?道格拉斯频繁为公司做些短期投资,在不同的投资账户之间转来转去,不时获得让人惊喜的回报。他常伸出食指,炫耀自己“点铁成金的手指”。陆滨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崇拜他的本领。金融市场一如大海,而道格拉斯仿佛灵活勇敢的冲浪手。陆滨本人是个糟糕的投资者,他不止一次开玩笑说,他要是投资生产洗发水,人们就会纷纷剃光头;他要是买下一座墓园,人们就会停止死亡。

一个多月前,现代公司拖欠永久电业公司200万加元,被对方告上了法庭。法庭当即下令冻结了现代公司在道明银行的账号。道明银行的客户经理发现道格拉斯转移了200万加元到个人账户上,立即报告了法庭指派的案件调查员。调查员顺藤摸瓜,掌握了道格拉斯非法投资的证据,便报了警。原来道格拉斯把钱如数投资到北美矿业公司的股票上。这家公司宣称在非洲某地发现了金矿,并独占了开采权,挑动起众多人的发财欲望。不久谎言被揭穿,金矿子虚乌有,北美矿业股票狂跌如泄洪,直到被纽约股票交易所摘牌。道格拉斯投资全军覆没,锒铛入狱,霎时星光黯淡,还拖着陆滨一起“走麦城”。男怕入错行,这话不对,男怕找错搭档。现代公司目前无力支付欠款,生意难以为继。

道格拉斯抓起窗内的电话,陆滨立即拿起手边的电话接听。道格拉斯脱口嚷道:“你得救救我们的公司!”四十几岁的人了,口气还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他不懂什么叫“走麦城”,只抱怨自己的霉运。他再三解释当时只想打个投资短平快,计划投资一旦成功,就立即还回公款,可惜上帝没有“倾听”他的计划,现在临时忏悔、祈祷都来不及了。他恳求陆滨至少筹款100万加元,支付永久电业的部分欠款。对方从现代公司手里承包几项大型工程,如果它的员工撤离工地,意味着现代公司的工程全面瘫痪,那么距离倒闭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三个月后,现代公司装修皇家银行全国分行的大工程将动工,就会有大笔的进账。只要挨过一百天,就会看到希望。

“100万!”陆滨叫道,“你把我一条条切碎了去卖,也卖不了这么多钱!”

道格拉斯不打算“切碎”陆滨,在加拿大没人愿意买“人肉包子”,何况陆滨的肉乏味。他虽然沦为阶下囚,难得还保留有几分幽默感。陆滨问他为什么不让他的家人想办法。他蔫瓜般垂下头,坦白自己一向挥霍无度,家里没有存款。他的父母虽说小有资产,但他无权变卖,他还没堕落到当啃老族的地步。他在挪用公款之前,说服了妻子苏菲,用房子做抵押套现炒股,结果鸡飞蛋打。苏菲目前做家庭主妇,坐吃山空,没有能力救他。可怜的苏菲!如果他把自己做的对不起她的事情拉一个名单,那名单会比穿越安大略省的央街还要长。

落到监狱里,才想起怜惜妻子!陆滨不由得摇摇头。

道格拉斯被捕后,立即被媒体踢爆丑闻,重新进入公众视线,同时失去了人生中两样重要的东西:自由和名誉。 陆滨上网进行人肉搜索,轻易地就找到了他的“艳照”:在一家高级宾馆的一个套间里,他仅穿一条内裤站在床前(当然是名牌内裤)。虽然光线暧昧,他脸上的沮丧神情却清晰可辨。一个年轻的红发女子几乎全裸,仰卧在床,已无生命迹象……原来他趁到纽约出差的机会,从著名的大苹果红楼召妓寻欢,不料那妓女事前吸毒严重超量,加上情绪过于激荡,心血管爆裂,骤然归天。他在仓皇中报警,却忘记了套上长裤……在短短的几天内,这幅照片被点击千万次,吸引了几千网民留言。网络上的绯闻是大麻,是最新式的**,让民众兴奋、上瘾。苏菲看到这幅照片后,立即把笔记本电脑扔到了窗外,击碎的玻璃片四处飞溅,甚至拦腰斩断了一簇簇青草……道格拉斯不但把她推入经济困境,还使她在公众面前蒙受耻辱,陆滨想,难怪很多女人痛恨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也痛恨。

道格拉斯两眼闪动期待的光芒,反复强调陆滨是他唯一的希望!银行早把现代公司打入黑名单,他只有个人借贷一条路。在加拿大,除了上天难,就是借钱难。他平常交往的那些白人,个个都是靠划信用卡度日的主儿。哪个人口袋里装着200加元现金,已算奢侈一族。近些年来,大多伦多地区的中国移民与日俱增。他耳濡目染,对中国人的理财观念有所了解。他们省吃俭用,不是把钱暖呼呼地藏到床垫底下,就是小心翼翼地放进银行的保险箱。有的人家年收入4万加元,居然把孩子送到名师门下学钢琴,简直有让钱生儿子的本领!他坚信陆滨也不例外,一定有存款,而且还可以暂时抵押房产。

陆滨没有料到,一向以人脉广泛自诩的道格拉斯,借不到一分钱,竟求到了自己头上。不过道格拉斯的哀求,让他心里有几分受用。十年前道格拉斯第一次见到他,只和他轻描淡写地握握手,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懒得去学。BIN(滨)的发音应该不算难吧。道格拉斯的傲慢刺痛过他,那痛像风湿病,每逢刮风下雨的倒霉日子就会发作。他沉默着,绷紧了脸。当场拒绝显然不妥,道格拉斯毕竟对自己有恩。

道格拉斯嗅出了陆滨沉默中的犹豫,立即说:“你不愿意帮我,总要帮帮苏菲吧,她是你的好朋友。你当落水狗的时候,她伸出手拉你……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最讲知恩图报。”他花心,但不猪脑,懂一点心理学,掂得清苏菲在陆滨心中的分量。陆滨的神情果然有所缓和。他紧接着又搬出他和苏菲收养的中国女孩琼,“还有琼,我不希望她因为我受到伤害,她是我们的中国小天使!你一直那么喜欢她!”

苦肉计!这简直是东西方共通的策略。陆滨想,道格拉斯知道自己最经不起苦肉计。苏菲和琼的温柔面容开始在眼前晃动,他几乎脱口答应道格拉斯,但妻子邱霜和儿子北北的身影随即出现,遮挡一切。危难当前,森林中的任何一头公狮都会首先保护自己的母狮和孩子,何况他比狮子进化得多。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邱霜刚刚和他分居,房产已不归他所有;他还把存款都转到了儿子名下,以确保儿子未来稳定的生活。他面色凄然,几乎泪眼婆娑,“北北的情况你不太了解,他可能有精神疾病,很难自立,我不愿意对外人讲,这些年来,我和邱霜为他操碎了心……”

道格拉斯面露惊讶,目光立即变得黯淡,低声说:“我为你感到遗憾。”

陆滨暗自舒了一口气,他的反苦肉计奏效了。

道格拉斯拜托陆滨去看望苏菲和琼。他入狱后,苏菲还没来看望过他。他从监狱里打对方付费的电话,苏菲听到是从监狱里转来的,拒绝接听。他希望有机会当面恳求苏菲的宽恕。“能宽恕你的人,心一定得比加拿大中西部草原还博大。”陆滨讽刺道。讽刺也好,同情也罢,陆滨和他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救他等于自救。两人绞尽脑汁想筹钱的办法,但无计可施。道格拉斯可怜兮兮地抱怨,监狱里营养不良,大脑不再正常运转。陆滨暗想,他以前营养充足,大脑运转正常,但想出的都是些歪门邪道。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末了陆滨受不了道格拉斯依依惜别的目光,终于答应另寻出路,解决现代公司的危机。

陆滨走出探视室,有点儿迫不及待,在大墙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感谢上帝!对比道格拉斯,至少他还有吸烟的自由。

马路斜对面是丹谷监狱的旧楼,与新楼之间以一条通道相接,把一百多年间的新旧罪恶联系了起来。旧监狱楼建于十九世纪中期,属古典的哥特式,颇有皇家气派。工人们用手切割、雕琢了一块块石头,然后又精心地堆砌,建成了这座当时在全球都称得上顶尖的“犯人宫殿”的监狱建筑。尤其它的正门,使陆滨不由得联想到罗马的一些风格大气的建筑。新监狱楼在上个世纪50年代建成,准确说是拘留所,主要关押正在接受法庭审理的嫌犯。到了70年代,旧监狱楼因年久失修,便被废弃了。五十年前,道格拉斯的爷爷坐过丹谷旧监狱,道格拉斯现在坐的是新监狱。家是一棵树,每个人都是树上掉下的果子,离不开树多远,陆滨想,道格拉斯的爷爷抢劫银行,道格拉斯企图非法牟利,掠夺得更巧妙、更隐秘。爷孙俩手段不同,目标却惊人相似。

一位精壮的男警卫走过来警告陆滨,根据监狱新规定,抽烟要离开大墙5米远。他无奈地挪离5米,站到监狱和马路之间的一块空地上,上下不着调。加拿大人的规矩太多,在室内不能抽烟,怕熏坏他们的肺,烟民们只好转战室外,现在又怕熏坏建筑。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想剥夺陆滨的快乐,包括他的妻子邱霜。邱霜劝他戒烟不止上百次,就像一张被损坏的唱片,总重复同一句歌词。想到邱霜,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男人从骨子里拒绝女人教训,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女人偏偏固执地拒绝认同真理。

两支烟过后,陆滨拨通了苏菲的电话,问可不可以去看看她和琼,还一再保证绝不会打扰她们太久。苏菲自从道格拉斯进监狱那天起,就拒绝见任何人。陆滨尊重她的愿望,不想贸然闯去,但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麻烦就像厚脸皮的产品推销员,不管你多么坚定地驱赶,他们还是会反复地敲上门来。她犹豫了片刻,终于答应了。不只她的声调,连她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气息都是悲伤的。陆滨知道,她的悲伤货真价实。

陆滨开车来到了道格拉斯夫妇的家。他们家的房子坐落在离卡萨罗玛城堡不远的富人区,已有百年的历史。房子是尖顶的维多利亚风格,红砖结构,被两棵枫树掩映。枫树全不顾主人的心情,一如往年般舒展枝叶。几年前,苏菲请人重新装修了整幢房子,还亲手布置了室内的全部装饰,使古老躯壳与现代内容浑然一体。陆滨欣赏她的品位,甚至还曾想过请她设计自己家的新房子,但邱霜不敢恭维她仿古怀旧的风格。现在想来,排外其实是女人的天性,邱霜不愿意生活在被一位熟悉女人营造的氛围中。

道格拉斯的家比从前安静了许多。中国大陆的寄住生丽贝卡搬走了,而道格拉斯自己,“放弃”了二楼主卧室里的豪华大床,睡到了丹谷监狱里窄窄的硬板铺上。陆滨走进起居室,看到琼缩坐在角落里读一本童话书。琼平素见到陆滨,总会立即扑过来拥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刻却一改往日的活泼好动,像一只失宠的小猫般安静。陆滨叫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地站起身,走过来,问了一声好。十岁的孩子,脸上竟出现成人般压抑的神情。家庭的变故,永远促成孩子的早熟,陆滨不禁感慨,但早熟是双刃剑,会磨砺,也会伤害。

 “你妈呢?”他问。

琼撅起嘴,指指厨房:“她在甜食的天堂里。”

陆滨随琼走进厨房。苏菲坐在餐桌旁,全神贯注地吃一大块奶油蛋糕。爱犬亨利伏在她的脚旁,眼神悲哀地望着自己的主人。苏菲用一只廉价的塑料夹子,把头发胡乱地绾在脑后。她天生一头自然卷曲的金发,常让发如清水挂面的东方美女艳羡不已。金发女人在北美最受男人宠爱,其中玛丽莲·梦露、斯嘉丽·约翰逊是典型代表。很多天生棕发、黑发的女人,都不遗余力地把头发染成金色,好拼得宠爱。像苏菲这样对一头金发不以为意,实属暴殄天物!她皮肤干燥,眼眶青黑,神思恍惚,似乎宿醉未醒,最恐怖的是她身材发福,肚皮下大概能藏得下一只松鼠。

“你变样了!”陆滨脱口说道。

苏菲有些尴尬,耸耸肩,嘟哝道:“谁在乎呢?”

“你的朋友在乎!”陆滨说。

琼说:“我妈现在有一大堆好朋友:皮萨、三维治、薯条、冰淇淋、巧克力……”

苏菲替自己辩解:“它们给我安慰……至少不会欺骗我……人前生是动物,动物的本性是什么?就是吃!”她给暴食暴饮找到了一大堆理由。在原始社会,动物要在森林中生存,就必须猎取其他动物,但好运不常在,不是每天都有收获,所以对挨饿心怀恐惧。每当它们见到食物,本能地拼命去吃,以存贮能量,熬过饥寒的严冬。这种本能一代一代遗传,自然也被人类继承……她不病态,不过忠实地遵循人的本能……谁有权利批评她的忠实?

那个金发弯曲、丰乳细腰、明眸皓齿的苏菲,那个笑起来像好莱坞影星卡梅伦·迪亚兹的苏菲到哪里去了?陆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涌起一阵悲怆。他突然意识到,探望苏菲其实比探望道格拉斯更纠结、更沉重,因为在他心底,有一块柔软如丝的地方,永远属于苏菲……

陆滨第一次见到苏菲,是在十几年前。

那一年冬天来得悄然诡秘,一夜间,就把雪痕印到了多伦多的大街小巷。到了早晨,朔风在高高低低的楼房间穿梭,来无影,但左一缕,右一团,真切地扑打到脸上。陆滨移民加拿大仅半年,基本上处于无业状态,只在夏天打了一些零工,比如在游乐场清理过山车,在国家展览馆的集市上卖热狗。天一冷,季节性的零工更难找了,甚至在冰球场打扫卫生的职位都炙手可热。

距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但按多伦多的传统,布洛尔大道上的彩灯已被一片片点燃。路两旁的商家早就把橱窗换成了圣诞主题,在里面恣意地堆满花花绿绿的礼盒。圣诞年年过,但多伦多人仍像初涉情场的男孩,向往与情人会面一样迫不及待,甚至有些夸张。满街播放的是圣诞歌曲,尤其那首北美人百听不厌的“Jingle Bell”(《铃儿响叮当》)。

“Damn Christmas Song!(倒霉的圣诞歌!)”他在心里嘟囔道。如果他说向往这个洋人的节日,难免有些做作,不过这满街的大红大绿撩得他躁动。他对“橱窗购物”没有兴趣,但还是在Holt Renfrew店的橱窗前停顿了几分钟。不久前,他曾得到过一次到城市电视台面试的机会,准备买一套面试穿的黑西装。因对多伦多的服装店一无所知,他无意中走进这家店,看了一眼西装价格,掉头逃开。3000加元一套西装!简直是逼他去砸银行。从此他多次过门而不入。

橱窗里展现的是一间餐厅。餐厅中央有一套栎木的桌椅,桌上摆着整套的瓷餐具、纯银刀叉,件件都是精品。装饰餐桌的人工树枝是银色的,泛着高贵的光芒。一位金发碧眼的女模特坐在桌旁,高仰着下巴,神情犹如希腊女战神般骄傲。金银花纹相间的内衣遮不住她身体的突兀。她头戴大红的丝绒帽,帽檐还镶着雪白的绒毛,即使隔着玻璃,他似乎都能感觉到绒毛的柔软……丝绒帽原本是圣诞老人的专用品,但被她戴到头上,就性感妩媚起来。

陆滨知道今夜内衣女郎等待的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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