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鲍家福说完就突然明白过来,咋就说漏嘴了,当然很是后悔,但已经晚了,就像泼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一样。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再忌讳就是欲盖弥彰,就是掩耳盗铃,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鲍家福就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你就是比西门庆还赖!又恶又赖,恶赖恶赖的!
按王菜园的说法,赖放在谁身上虽然不大好可也不算什么,就像身上迸了水,过一会儿就会干的,是不必放在心上的,也是谁都不会放在心上的。赖,再加上恶,就严重了,就像身上迸了尿,搁谁都不会高兴的。鲍家福不但说他王老实西门庆,还说他王老实恶赖恶赖的,那就是十恶不赦了!
王老实一辈子没出过彩,可也没被谁数落过,更别提被人家欺辱了。现在,鲍家福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毫不含糊红口白牙劈头盖脸地对他狂轰滥炸,太气人了!太气人了!气死人了!气死人了!王老实一着恼话也不说了,也说不出话来了,猝然间一头向鲍家福撞了过去。
鲍家福不防备被王老实撞了个正着,要不是鲍昌海手疾眼快扶住他,他已经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了。鲍家福刚刚站稳,就看见王老实又一头撞了过来。这回鲍家福有了准备,把身子往边上一趔,躲过王老实,再在王老实的后背上用力一拍,王老实哼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王结实知道让老实人生气难,但要是真生了气发起火来肯定是不得了的。他从小到大都很少看到他哥王老实生这么大的气,现在一看他哥恼了怕他哥一时冲动吃更大的亏,很想拦下来,但见他哥并没吃亏就缓了手,也想这样闹也好,要是闹大了更好,那样就把鲍家的设想搅乱了。只要他哥王老实今天能走出这个院子,鲍家再想把他弄起来就难了。不是难在力量不够上,而是难在没有机会上。世上什么都好抓,就机会不好抓。王家经此一劫自然会长出心智来,是怎么都不会再给鲍家机会的!不然的话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那也太笨了!可是,等他看到他哥王老实吃了亏,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依着王结实很想替他哥王老实出气,但也清楚现在王家不是鲍家的对手,再者不管咋说都是王家占了鲍家的便宜,是输理的。俗话说,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一个输了理的人没理赖三分偷奸耍滑想使自己承担的罪过轻一些可以理解,但再拳脚相向就太过分了。王老实本来就怀疑他哥王老实跟鲍家的灵芝娘不清不白,刚才听王老实出人意料地说自己不是好人,不要说鲍家的人,就连他自己也确信他哥王老实确实不是好人,至于他哥王老实后来说的没干啥赖事,他跟鲍家的人理解的一模一样,那就是狡辩!还是越描越黑的狡辩!不过,目下要紧的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既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的时候,也不是指责他哥王老实的地方——而是赶紧把场面稳定下来,要是不然别说他哥王老实吃亏,说不定连他都一样得吃更大的亏!于是,王结实再顾不上替他哥王老实出气了,慌忙一边把他哥王老实扶起来,一边焦急地问,哥,碍事不碍事啊?
王老实的嘴不知磕在哪里,虽然流出血来,但看上去没啥大碍。
王结实放了心,这才一边帮他哥王老实擦嘴角一边说,说事只管说事,动啥手啊?听上去是在抱怨他哥王老实,实际上谁都知道他是在责怪鲍家福。
谁先动的手啊?鲍家福自然不服,气愤愤地质问。
王结实明白鲍家福质问的是这次先动手的人,知道是自家理亏,却故意往前说,道,我没来的时候呢?
鲍家福没想到王结实会这样说,支吾了一下说,那是他撅我。
谁撅你了?王老实缓过来,接口道。
你!
我咋撅你了?
好好的,你叫我狗干啥?
你不叫狗吗?
那是我的小名。
小名咋了?小名不是给人家叫的咋的?
那也不是给你叫的。
我就叫了,你咋的吧!
我揍你!
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你当我不敢啊?
敢你打啊!
打你你照样得挨着!
你打呀,你打呀!
好了!鲍家林不耐烦地大声制止。刚才王老实说走了嘴说自己不是好人的时候,他觉得终于等到了时机,突然出手迫使王家就范,眼看事情就能有个了断了,就好像一扇门刚刚开了一道缝,不料被鲍家福冷不丁的一句西门庆全关上了。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趁着门还没有关死之前立即扳回来,岂料他兄弟鲍家福居然糊里糊涂地跟王老实打了起来,幸好打得很快也不算厉害才没闹出大乱子。这就算了,正要切入正题,鲍家福又糊糊涂涂地跟王家理论起谁先动手来。对王老实恨之入骨他能理解,但单是恨又能怎么样呢?必须讨回公道!公道怎么讨?处心积虑地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才在今天终于逮到机会了,马上就要割他的肉了,你还理论那些个皮厚皮薄干什么啊?真是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分轻重!
整整一个上午鲍家林都不怎么说话,骤然一声断喝刹那间就把屋子里的人都镇住了。没谁在吭声,都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鲍家林用眼睛扫了扫,最后直盯着王结实说,事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也是这样。你看咋办吧。声音不高,但很是有力。
王结实听了心里明了,再想搅合已经不可能了,眼下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就说,你说个数吧。
说啥数啊?我就给她拾掇个灯泡,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王老实冤屈地叫起来。
鲍家林皱了一下眉,扫了扫鲍家福和鲍昌海,又扫了扫王老实,道,看着他!然后对王结实说,走,咱到院里说话。又说,盛德,你也来。
三人走到院子里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住了。
鲍家林看着王结实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出了家丑总是得遮一遮的,你说是不是?
王结实点头道,是。俺哥他是一时糊涂……
鲍家林马上把伸开的手掌对他竖起来,同时扭过头去。
王结实会意,说,好,不说了。你说个数吧。
鲍家林这才转过头来,说,都是街坊邻居的,我也不想使你为难。说完把伸开的那个手掌晃了晃。
五千?王结实爽快地好,我马上就回去给你拿去,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鲍家林没吭声,只是把那只伸开的手掌又晃了晃。
五万?
你说哩?
五万太多了。
多?五万块钱能买来老鲍家的清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谁家的钱也不会像麦秸垛一样在家里垛着,恁多钱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凑得齐啊?
那是你的事儿!
好,我的事儿。
话说到在这里僵住了。
停了停,王结实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要凑齐恁多钱得一阵子时候,还得七拼八凑的借。借钱没啥,太多了总得跟人家解释吧?又是这个时候,不盖房子,不娶媳妇,不嫁闺女,家里也没病人,一下子又要借恁多钱,咋跟人家解释啊?
鲍家林听出来了,王结实说的是实情,但更多的是胁迫,那意思是说钱要跟很多人借,而且要借很长时间。这就有两个问题,一是他的钱一天借不齐鲍家就一天不放王老实,时间长了两家都为难不说,面子上也都不好看;再一个就是王家为借到钱就不得不把实情跟借钱给他的人讲出来,到时候不但两家脸上都没光彩,万一王家再添油加醋说是鲍家为讹诈王家的钱故意下套,那鲍家就更是丢人了。现在王鲍两家是公鸡拴在鳖腿上,跑不了我也飞不了你了。鲍家林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刻模到半夜十二点,你能拿出来多少?
王结实说,一万,再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三万,不能再少了。
王结实说,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就三万,一分不会再多,一分也不会再少了。
王结实还是说,多了真拿不出来。
鲍家林说,你还是赶紧回家准备去吧。
王结实说,我不回去。
鲍家林一愣,问,咋?
王结实说,我借不回来恁多钱,还不如不回去。不回去最起码能看着俺哥。
鲍家林说,你放心吧,您哥不会有事的。
王结实说,那我也不回去。
鲍家林说,那又为啥?
王结实说,我借不回来恁多钱,净瞎跑。
鲍家林说,那就两万五。
王结实说,还是太多了。
鲍家林说,不多了,我已经抹了一半了。
王结实说,不是你抹多少的事儿,是我真借不回来恁多钱。
鲍家林说,我已经抹了两回了,你也涨涨嘛。
王结实说,一万五。
鲍家林说,那还差一万哩。
王结实说,那一万我这会儿急抓真抓不来。
鲍家林说,那就两万吧。
王结实说,两万也抓不来。
鲍家林说,就两万,还得写份悔过书。
王结实没弄明白,问,啥?
鲍家林说,两万,外加写份悔过书。
王结实说,俺哥不识字。
鲍家林说,没事。
王结实问,不识字咋写?
鲍家林说,您哥不识字也不叫你替,盛德会写。到时候叫您哥按指押就妥了。
王结实说,写那有啥用啊?放着碍事,还啥时候看见啥时候心里膈应。
鲍家林说,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王结实问,要是不写哩?
鲍家林说,要是不写就三万,写就两万。你看着办。
王结实说,算了,两万就两万,别写了吧?
鲍家林说,那不中。不写就三万。
王结实说,三万我拿不来。
鲍家林说,那就写。
王结实咬咬牙,说,两万五,不写了。
鲍家林说,不中。不写就三万,少一分都不中!
王结实说,两万五我也是鼓着肚子说的。
鲍家林说,那就写吧,一张纸就替你省了一万哩。
王结实说,我跟俺哥商量商量再说。
鲍家林说,那我不管,我只要两万,外加一份悔过书,或者三万。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跟您哥商量还不胜不商量。
王结实点点头,问,不能再少点了?
鲍家林说,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不能。
王结实叹口气,说,那好吧。
鲍家林说,咋个好法?
王结实说,两万。
鲍家林说,外加一份悔过书。
王结实点点头。
鲍家林说,那他按指押的时候你得招呼着点。
王结实说,到时候交给我就中了。你䞍放心唻。
鲍家林说,那就好。
王结实没说话转身出门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把一瓶纯净水两个馍两个咸鸭蛋递给他哥就又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王结实来了,进了院,没看见他哥王老实,随问,俺哥嘞?
鲍家林说,在东屋哩。
王结实到东屋看了看他哥就到堂屋里来了。
鲍家林招呼道,来了。
王结实不应他,把钱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说,两万,你数数。
鲍家林说,不用数了。扭头叫,盛德。
鲍盛德就把写好的悔过书递了过来。
王结实接过来,看了,问,这上头写的啥?
鲍盛德说,我给你念念?
王结实说,念念吧,我就上过三年私塾,识不太清。
鲍盛德说,好。于是念,悔过书。
鲍家林说,悔过书就不要念了。
王结实问,咋?
鲍家林说,谁不知道是悔过书啊?
王结实说,我知道是悔过书,可我不知道上头写的都是啥啊?
鲍家林说,那就叫盛德给你念念呗。
王结实说,你不是不叫念吗?
鲍家林说,我哪不叫念了?
王结实说,你才说哩。
鲍家林明白过来,说,我不是不叫念,我是不叫念悔过书那仨字了。
王结实说,哦。末了想起来说,啥叫悔过书啊?应该是保证书。
鲍家林说,就是悔过书。
王结实说,保证书。
鲍家林没吭声,却紧盯着他。
王结实忙说,保证书一样的。
鲍家林说,一样为啥不写悔过书啊?硬声道,悔过书!
王结实乞求道,保证书吧。
鲍家林说,不中,就悔过书!
王结实还要说什么鲍家林一挥手挡住了。
鲍盛德就接着念道,我叫王老实,今年七十二岁,系王菜园人氏。三月初九,我见鲍梁氏有机可乘,欲对其图谋不轨……
鲍家林皱了皱眉,打断说,啥叫欲对其图谋不轨啊?
鲍盛德没听出鲍家林的不满,还以为鲍家林没理解,就解释说,意思就是想干见不得人的事。
鲍家林说,啥叫想干啊?
鲍盛德一下弄不懂鲍家林的意思了,眨巴着眼不解地看着鲍家林。
鲍家林愤愤地说,不是想干,而是已经干了!
鲍盛德这才明白过来,忙说,对对对,是已经干了。那就改成做下苟且不耻之事?
王结实说,这个事谁也说不清……
鲍家林怒道,啥叫谁也说不清啊?都抓了现行了!要不然会这样?
王结实自觉理亏,既然辩不过来,又见鲍家林恼怒起来,就不吭声了。
鲍盛德改好了接着念,做下苟且不耻之事,对鲍家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和精神创伤。我不该对鲍梁氏心生邪念,我为我不该有的罪过向鲍家表示忏悔和道歉。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否则,让我生前断子绝孙,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结实打断说,太狠了吧?
鲍家林说,就是这么一说,起不了作用的。要是诅咒能起作用,那还要王法干啥?
王结实说,那也不能恁狠啊。
鲍家林说,盛德,给他改改。
鲍盛德就重新写了一份递过来。
王结实看着鲍盛德说,还得给你添麻烦。
鲍盛德就看鲍家林。
鲍家林说,那就给他念念,怕啥?
鲍盛德改完就念,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否则,甘愿接受鲍家的任何处罚。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立字人王老实。公元2010年4月26日
见王结实和鲍家林都没有吭声,鲍盛德就知道两人是同意了的,就说,我再重新写一遍吧。
两人还是没吭声。
鲍盛德就把悔过书重新写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确认无误,递给了王结实。
王结实拿着悔过书刚要走,又被鲍家林叫住了,不解道,还有事?
鲍家林说,印色。
哦。王结实接过鲍盛德递过来的印泥就到东屋找他哥王老实去了。见到他哥王老实,王结实说,哥,回去吧。
王老实问,你跟他说妥了?
王结实说,说妥了。
王老实说,咋说的啊?
王结实看看他哥。
王老实见他兄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急了,问,咋说的啊?
王结实这才小心地说,没啥,就是让你写一份保证书。
王老实问,啥保证书啊?
王结实见他哥没有恼,就说,也没啥,就是保证不再挨他鲍家的人了。
王老实听了愤愤地说,挨他鲍家的人?哼!从今往后她挨我我也不再挨她了!别说她灯泡坏了,她房子塌了都跟我没啥扯拉!她好了歹了都是她的事儿,我再不管了。不光他鲍家的事我不管了,连别的谁家的事我也一概不管了!
王结实说,明白就好。来,按个指押吧。
王老实一听还要按指押就知道事情严重了,马上沉下脸来,问,咋回事啊?
王结实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写一份保证书啊。
王老实叹道,唉,轻易不管一回闲事,管一回闲事还管错了。还得写保证书,你说我图个啥?
王结实看着他哥王老实愁苦的脸,心里不忍,就想逗他哥王老实开心一下,就说,图啥?能图啥?就图个写呗。说着话把自己嘴里的保证书事实上的悔过书递了过去。
王老实看着他兄弟王结实手里写着字的纸说,这不是写好了吗?
王结实说,是写好了,但不是你写的,不能算数。
王老实说,我不是不识字吗?
王结实说,知道你不识字啊,所以才替你写好了。
王老实说,那不妥了?
王结实说,那就是妥不了啊。
王老实奇怪道,那咋了?
王结实说,不是你写的,就得你按指押。
王老实说,恁麻烦啊。
王结实想说,麻烦?才知道麻烦?还不都是你惹的好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勾着头努力地把印泥盒打开递了过去。
王老实伸出一个手指蘸了蘸印泥,按着他兄弟王结实指给他的地方按了指押。
王结实什么也没说就把他嘴里的保证书事实上的悔过书给鲍家林送了过去。
鲍家林接过王结实递过来的他哥王老实的悔过书,看见落款王老实的名字上一个红红的指印放了心,不紧不慢地把纸折起来,再不紧不慢地装进了褡褡里。尽管他知道王结实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吭声,神情很是专注,等做完了还是没吭声,也没有别的什么举动。
王结实等了半天不见鲍家林一星半点的动静,就试探地问,好了吗?俺走了。
鲍家林还是没吭声,没举动。
王结实看看,又小心地说,俺走了?
鲍家林还是依然固我。
王结实知道人家不想搭理自己了,就走了出来,到东屋搀着他哥摸黑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