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厚林就坐在凉亭里,像那位千年前在望归亭守望儿子归来的姜源母亲一样,坐在亭子里看对岸的风景。黄土地的望归亭已然变成了码头镇的凉亭。
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挤满了人,吃水线到了船邦子边上。船刚靠码头,缆绳还没有拴住,人都抢着上岸,挑的箩筐和推着的自行车碰碰撞撞,人们叫骂着,拥向市镇。
渡船来来回回,终于把对岸沙滩上候船的人都载了过来,渡口这边也才清静。只有秦厚林还坐在凉亭里,像一个傻瓜,煞有介事,等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像白日做梦。
他无非是活得无聊,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都烦腻了,又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再经历再体验一回?
河边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了这回都是女人。一个挨着一个都在贴水边的石阶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一条乌篷船正要靠岸,站在船头撑篙的汉子冲石阶上的女人叫喊。
女人们叽叽喳喳也都不让,他听不清是打情骂俏还是真吵,秦厚林于是竟又见到了她的身影,我想你会来的,会再来这凉亭边上,我好向你讲述这凉亭的历史。
秦厚林说漆水河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奶奶告诉他这个渡口的历史。她当时也坐在凤凰溪的凉亭里,干瘦得像根无根的蒿草,两片风干了的嘴皮子嗫嗫嚅嚅活像个幽灵。她说:“这古镇《黄土县志》里早有记载,眼前的渡口早年间叫做漆水渡。岸边还有块圆圆的刻石,十几个鱼状的古文字依稀可见。只因为没人认识,建桥取石才被炸掉,又因为经费筹集不足,桥也终于未能建成。这廊柱上的格联,都出于古代名士之手,你来找寻的洞里,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乡里人却不知道这里的历史,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自己是谁。”
《黄土县志》不是《武功县志》吗?这又有什么要紧的的呢。也许是漆水河拄着拐杖的银发老奶奶记错了,就是《武功县志》。可是这县志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功县志》,那个时候武功还没有建制呢?
老奶奶真是神人一个,《黄土县志》多好的一个名字!黄土地上无论哪个县都可以叫黄土县了。秦厚林不得不佩服黄土地上人们生活的智慧。
“人们已经没有了信仰,哪里还会去挖掘历史?在他们眼里不能换钱的东西都一文不值。灵魂游走在天地间,肉体已经是一团僵尸了。”寒雪凤说着自己的观点:“比方说,码头镇那位坐在门槛上呆望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布满褶皱的脸皮像黄土地上的千沟万壑,活脱一具木乃伊,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散漫无光的眼珠还会动弹。可当年,她也有过水灵灵的年纪,在码头镇方圆几十里她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谁见了不得看上两眼?现今谁又能想象她当年的模样?更别谈她做了土匪婆之后那番风骚了。”
“要说土匪黄土地上的土匪和江南的土匪可有的一比。”秦厚林继续说:“黄体地上的土匪是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充满了土气,江南的土匪是从山里和水里打出来的充满了水气。一个厚实,一个空灵。”
“是呀,别看她坐的门槛里天井不大,可一进院子套着一进,从乌篷船上当年抬进的大洋都用箩筐来装。她这会儿呆望着那些乌篷船,早先就是从这乌篷船抢了来的。”寒雪凤讲着土匪婆的故事。
“乌篷船,流水,多美的柔情,却被这无情的世道糟蹋了。”秦厚林感叹着。
寒雪凤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那时候她也像石阶上那些长辫子捣衣的少女,也像穿街而过穿着时髦的少女一样拎着竹篮来河边洗菜,一条乌篷船就在她身边靠岸。”
“一个平静的故事就要发生了,平静的水面就要起波澜了。”秦厚林接上寒雪凤的话说。
寒雪凤点点头说:“她未曾明白过来,便被两个汉子拧住胳膊,拖进船舱,也未曾来得及呼救,一团麻线便堵住了嘴。船撑出不到五里地,就被几个土匪轮流霸占了,在这河上漂流了几千年的一模一样的乌篷船里,拉上竹蔑编的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干这种勾当。第一宿,她赤条条躺在光光的船板上,第二宿就得上船头生火做饭……”
“这就是生活。现在的人把生活过的复杂了。现在的女人就像自己的洞洞,欲望太强、太多了,要了房子还要车,要了上学还要出国,我看这辈子她们指不定早就想着离开地球做火星人的情人了。”秦厚林评论着时代的欲望。
寒雪凤的话轻轻的飘过水面:“那时候的人不像如今的人有眼无珠,她怀里还总搁着蔑匾,手上做着针线。那双养得白胖了的手指绣的不是鸳鸯戏水,便是孔雀开屏。乌黑的长辫子也挽成了发譬,插上一根镶了翡翠的金簪,画了眉毛还续了脸,她那番风骚竟没有人敢去搭讪。”
“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一群人,你知道她的背后站着谁吗?”秦厚林问寒雪凤。
寒雪凤继续说:“明底细的自然知道,那匾里面上搁的五彩丝线,底下却是一对乌黑发亮的二十响,子弹全都上了膛。只要那拢岸的船里,钻出来官兵,这一双绣花的巧手就能把他们一个个撂倒。”
“任何时候社会都如同一汪湖水,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秦厚林对寒雪凤说。
寒雪凤点点头说:“是呀,就像这女人有枪,就像这婆娘被土匪侯老六看中独占了一样波澜总在风雨中。我们只看到了彩虹,这女人也就平静的随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妇道。”
“侯老六是这场因缘的祸根,他使一个良家妇女变成了一位土匪婆。讲讲侯老六。”秦厚林对寒雪凤说。
寒雪凤讲起了土匪侯老六:“这镇上就没有人告发?连兔子也懂得不吃窝边草。她就活过来了,像一个奇迹。至于有过善人美名的土匪头子侯老六,不论旱路水路**上来的朋友,谁也讨不到他的便宜,临了竟还死在这婆娘手里。又为什么?侯老六手狠,这婆娘更狠,要狠,女人比男人狠。”
“你看,这望归亭真是阅览河川一片景致!远远的对面塬下漆水河边那片建筑是龙王庙。”秦厚林对寒雪凤说。
“龙王庙,码头镇也有。只不过现在成了瓦砾堆了。据爷爷说以前一到元宵佳节夜里,站到这龙王庙的戏台上看灯最为精彩。两岸四乡的龙灯都汇集到这里,一队队清一色的包头布,红黄蓝白黑,耍什么颜色的龙就扎什么颜色的包头。锣鼓齐呜,满街上人头跟着攒动。沿岸的店铺,家家门口都撑出竹竿,挂着红包,或多或少都包几个赏钱,一年的生意谁不图个吉庆。”寒雪凤说着元宵花灯的风俗。
“看来各地的风俗都差不多,只是现在没有以前热闹了吧?”秦厚林问寒雪凤。
“爷爷说以前码头镇很热闹!”寒雪凤仰起头继续说:“通常,总是龙王庙斜对面米行钱老板的红包最大,双股五百响的炮仗从楼上一直挂下来。现在红包最大的是码头娱乐城了。耍灯的就在这僻僻叭叭火光四溅中大显身手,一条条龙灯舞得在地上转着打滚,挑头耍绣球的则最卖气力。”
“可惜了!黄土地上没有耍龙的,看不到舞龙了,只有震天的锣鼓和人山人海的社火。”秦厚林惋惜的说。
寒雪凤看了看秦厚林说:“我讲给你听,凭你的想象力也如亲眼所见一般。说着就来了两条,一条是山里谷来村的赤龙,一条是这镇上吴子林领的青龙。先说这条青龙?耍青龙的吴子林是这镇上尽人皆知的一把好手?年轻风流的媳妇们见了没有不眼热的,不是叫子林,喝口茶吧,就是给他揣一碗米酒。”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女人都爱有雄性基因的男人。”秦厚林嘀咕了一声示意寒雪凤继续说。
寒雪凤看着秦厚林说:“这吴子林引着青龙一路耍来,浑身早已热气蒸腾,到了龙王庙前,索性把布搭子也解了,就手扔给街上看热闹的熟人,他胸脯上刺着一条青龙,两旁的小子们不由得一阵子叫好。这时,谷来村的赤龙也从下街头到了。二十来个一扎齐的后生,一个个血气方刚,也来抢米行钱老板的头彩。”
“会像《狮王争霸》里一样为了头彩打起来吗?”秦厚林好奇的问寒雪凤。
“爷爷说不光打起来,还出人命了。当下各不相让,都要了起来。这一青一赤两条龙灯里都点的蜡烛,就见两条火龙在人头脚底滚动,说昂首都昂首,说摆尾都摆尾,那吴子林舞着火球,更是赤膊在石板路上打滚,惹得这青龙转成一道火圈。那赤龙也不含糊,紧紧盯住绣球,往来穿梭,像一条咬住了活物的大蜈蚣。”寒雪凤说着舞龙灯的盛况。
秦厚林听的眼睛都直了,呆呆的看着寒雪凤沉浸在舞龙的画面中。
“双股五百响的鞭炮刚放完,又有伙计炸了几个天地响。两队人马,气喘吁吁,汗津津都像刚出水的泥鳅,一起拥到柜台边上来抢挑在竹竿上的红包,竟被谷来村一个小子跃起一把抓在手心。吴子林们那能受这委屈,当下双方的叫骂便代替了鞭炮,进而这一青一赤两条龙便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寒雪凤说的眉飞色舞。
秦厚林接上了寒雪凤的话说:“旁观的也说不清谁先动的手,总归是拳头发痒,武斗往往就这样开场。惊叫的照例是小孩和妇人,站在门口凳子上看热闹的女人抱了孩子,躲进门里,留下的板凳便成了相互格斗的凶器。武斗的结果,青龙队死了一个,赤龙队死了两个,还不算小英子他哥,看热闹去无端的被人挤倒了,当胸口踩上一脚,断了三根肋骨,幸亏贴了王麻子祖传的狗皮膏药,才拣回来一条性命。”
“你怎么知道的?”寒雪凤听着秦厚林说的和自己要说的一模一样不解的问。
秦厚林淡淡的说:“昨晚你在说梦话都告诉我了呀。我俩就走在黄土地和凤凰山上。”
秦厚林在黄土地的蒿草中玩耍着掷硬币的游戏。硬币的正面是自己,反面是寒雪凤。
寒雪凤一直想找到那个叫洞里的地方去看看。于是,寒雪凤手里拎着提包站在满是花生皮和甘蔗屑子的凤凰城的停车场上环顾着四周。人来人往中男的提着大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厕所边有一对年轻的女人,她们手拉着手说个不停。这里的女人说话细软,虽然都地处江南却别有一番味道,寒雪凤止不住瞟了一眼。
那背朝寒雪凤的扎着一块蓝印花布头巾的姑娘深深的吸引着寒雪凤。寒雪凤看着夕阳中风里飘动着的头巾分外别致。寒雪凤不知不觉的走了过去欣赏着那对角尖尖翘起的头巾和标致的面孔。水灵灵的大眼睛映衬着夕阳的光辉灵动的闪映在晚霞里。
寒雪凤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到这里来,她只是觉得家乡既陌生又熟悉,想出来散散心。只是偶然在旅途中听对坐的人说起这么个叫洞里的地方。寒雪凤问他哪里去?
“洞里。”
“什么?”
“洞里,山洞的洞,里面的里。”
“那里有什么?看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寒雪凤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那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爱情也是原生态的吗?”
“当然,不只是爱情。还有生命,生命在那里就如同野鸡、野鸳鸯成双成对,就如虎啸山林阵阵回响,就如雪夜狼嚎嗷嗷咆哮,就如黄莺嘤嘤成韵……”
“能画张路线图吗?”寒雪凤笑着问道。他在纸上画了去洞里的路线交给寒雪凤。
北方这季节已经入秋了。这里暑热却并未退尽。太阳在落山之前,依然很热,照在身上,脊背也有些冒汗。寒雪凤走出车站环顾了一下,对面只有一家小客栈,那是种老式的带一层楼的木板铺面,在楼上走动楼板便“格吱,咯吱——”直响,更要命的是那乌黑油亮的枕席似乎几百年都没有换过了。
离天黑还早,完全可以找个干净的旅店。寒雪凤背着旅行袋,在街上晃荡,顺便逛逛这座山里小县城,也还想找到一点提示,一块招牌,一张广告招牌,那怕是一个名字,也就是说只要能见到洞里这两个字,便说明没有弄错,这番长途跋涉,并没有上当。寒雪凤到处张望,竟然找不到一点迹象。
同寒雪凤一起下车的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游客。当然,自助游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上路的感觉,她不是那种看热闹的游客,只是散散心,给心灵找方净土凉快凉快而已。她不是那种爱看热闹的人,不喜欢游览那人看人、人挨着人、人挤人的山阳道,不喜欢抛些瓜果皮、汽水瓶、罐头盒、面包纸和香烟屁股,她没有这种嗜好。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呆的、静静地呆着。
寒雪凤回到车站,进了候车室,这小山城最繁忙的地方,这时候已经空空荡荡。售票处和小件寄存的窗口都被背后的木板堵个严实,她再敲打也纹丝不动。无处可以问讯,寒雪凤只好仰头去数售票窗口上方一行行的站名:张村、河滩、坝上、龙湾、金盆、桃花山……越来越加美好,可都不是要找的地方。只有一趟班车的线路上终点竟然印着“洞里”两个字,毫不显眼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地名没有丝毫灵气。
硬币抛上蓝天,光线交错,村子里传来:“新年好,新年好,穿新衣,戴新帽,吃白馍,砸核桃。”的黄土地上的童谣。秦厚林的眼前交错闪现着戏台上公正廉明包文正的黑脸、奸诈狡猾曹操的白脸、忠肝义胆关公的红脸、聪明灵动孙猴子的花脸……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包文正那样堂堂正的为民办案做一位廉洁公正的公务员,还是像曹操那样运用厚黑学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或者像关公那样一生以忠义二字作为人生的标准……
在这个价值模糊而混乱的年代秦厚林在思想一片混乱与模糊中踏上了东去长安的汽车,头脑依然模糊在长安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望着窗外黄土地远去的身影,秦厚林的心底升腾着横渠先生沧桑的声音:“时空,可能是生命中最神秘的东西;一种找不到答案的无知……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未来与过去……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前世是谁?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未来如何?……为什么会是这样?周而复始到最后还是无知……进入时空,生命开始;走出时空,生命结束;生命开始,进入时空……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剩下的就是无知了……”
寒雪凤耷拉着眼皮也不知道春晚行走在哪个节目里。看来她是累了,应该休息了。
秦厚林依然在抛起的硬币的光线中追寻着人生的意义。“秦厚林、男,寒雪凤、女,贾雨晴、女;窦滔、男,苏若兰、女,赵阳台、女;梁栋材、男,柳柳梦兰、女,柳梦蕙、女……真好!三男六女,每个男人身边都有两个女人影响着他们生命的进程。真好!我可以写下去了……”
“一起沿河岸走走?”寒雪凤和秦厚林沿着堤岸向上游走去。遇见寒雪凤的时候秦厚林知道:那个叫秦厚林的人需要找寻快乐,寒雪凤需要找寻痛苦。凤凰溪慢慢的延展在他们面前。寒雪凤“哈哈——”的笑声回荡在凤凰山。
“雪凤,你来凤凰山已经半个月了!我们就要放暑假了,你该回码头镇了。”秦厚林的声音回旋在山谷间。
寒雪凤看着秦厚林坚毅的眼神说:“秦老师,我知道的。人生很美!我要尽情的享用人生,再也不会轻生的。”
“看来,你就不敢跳下去。”秦厚林说着便故意贴着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溪水滚滚。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寒雪凤挑战似的问。
“我跟着就跳下去救你。”秦厚林笑笑回答。
“我相信你会的!那次泥石流要不是你,现在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可是,为什么我老向往死亡?我一直寻找死亡最美的方式?”寒雪凤疑惑的神情在阳光下弥漫着淡淡的烟雾。
秦厚林用手堵住了她红红的嘴唇说:“傻孩子,不要这样想。生命可贵!”
“我有点晕眩,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闭上眼睛这种死法痛苦最少,又令人迷醉。”寒雪凤沉醉在幻想里。
“这河里就跳下过一位同你一样年轻美貌的姑娘,比你年纪还小,也比你单纯,她从城里来。今天的人较之昨天也聪明不了许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秦厚林试图拨开寒雪凤面前的迷雾。
“能说说那个故事吗?”寒雪凤扬起的头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