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14:51

这些钱他最初打算放在她身边,万一他离开,她和她的家人起码可以丰衣足食,无须在此乱世中为生存奔波。如今看来,它们等不到她的需要了,泗涧港如此劫乱深重,以致他也无法作壁上观。

‘就此成全吧,成全渠氏的保全,亦成全她至善性情中那份深重的悲悯。’

渠昱泽接到拍卖公司的电话,有一名主顾要求面见渠昱泽,有事与他相谈。主顾在市区订下一间酒馆,约定中午见面,预付了50圆的订金,要求拍卖公司务必及时联系到卖者本人。

与此同时,冯四海亦正四处寻找他。冯四海赶往青峰市,直奔受托的那家拍卖公司,请他们撤销渠氏变卖宅产的公告,重刊新的拍卖信息,他列出了‘大明鞋业’委托拍卖的资产名目,拍卖公司工作人员一看‘大明鞋业’四个字,立时慎重起来,忙请老板出面定夺,拍卖公司老板虽待冯四海十分恭敬,但按拍卖业行规,冯四海只能拍卖自己的资产,无法撤下他人的拍卖信息,除非当事人亲自授权。

“他人在哪里,我跟他面谈?”冯四海调转话题。

“这个,不瞒您说,这位顾主与其它人不一样,未给我们联络方式,只是每日自打电话来询问进展。”

“他打的什么电话,帮我查询一下他的电话记录。”

“这个,好,我派伙计去查。”老板说着,吩咐近身的伙计去查昨日下午顾主的来电。不多久,伙计回来,拿了只号码给他,他当面打过去,结果是邮政局的公共电话。

“他一般是什么时间打电话过来?”

“这个,不一定,昨天是下午三点左右。”

“那好,我今日在此等他!”冯四海说着看了看表,才只上午十一点不到。

“这……”老板迟疑着,“不如这样,他今日再来电话,我转告他您来找过,您也留下电话,我请他回复您。”

冯四海看向地面,思忖片刻,“也好!”

与拍卖公司交涉完毕,冯四海回到下榻处等拍卖公司的消息。拍卖公司自是知道渠昱泽去处,老板思虑冯氏自己亦是来拍卖资产的,而且与渠氏拍卖的资产清单几乎一致,他既也要卖,自不会买,如果他不买,渠氏的所在就没必要让他知道,否则难保节外生枝,砸了生意。

渠昱泽中午如约去酒馆面见拍卖公司预约的买主,到了酒馆,却吃了一惊,约见他的人,竟是齐子镜。两人在酒馆隐蔽处,密谈近三小时,及至酒馆人客散尽,二人才匆匆出来。

渠、冯二人再次相遇,境况已迥然不同。

港署的公职人员向大明鞋业及方氏实业的主事人,出示了本港及所辖各镇、乡、村的在籍人员名册,名册经过港署公职人员的连日加工,已分类得十分详细,各家有几口人,什么性别、何等年龄、所居地点等一一列明,在此名录的统筹下,以大明鞋业和方氏实业为首的港内大企空前忙碌起来。

大明的伙计们悉数出动,拿着上头分派的名单,车拉马驮、肩挑背扛逐户将鞋子送往名单所列各户,以人头为单位,每人一双,派发完毕后请当地行政长官协助核实签字。签收妥当的文件存至账房,计入公账,账房职员按期至港署财务司对账,领取送出鞋品对应的金额。

方氏产业的做法与此稍异,因商品均为布匹、衣料、棉花、线料及缝纫工具,不便按户发放,方氏便按村驻点,每村设一固定点位,派驻数名工人,满截布匹线料及缝纫机具前往,裁缝师现场量身定做,各处村官先行通知到户,分批前往方氏指定的驻点免费做衣。这些人祖祖辈辈世居于此,从未听闻这样的好事,发完鞋再送衣,似是饿肚时集体被天降馅饼砸中,一时群情振奋,热情暴涨,口耳相传,奔走互议。

本港年度户征的‘人头税’照旧,只是不日又贴出一组新告示,每家每户按籍补入‘物资通胀补偿费’,此费与‘人头税’相抵,出入极微。港署下辖各乡村,则按户发放‘春禾补助费’,所有在户务农的家庭均按田地数量领取,家中主人伤亡或被强行征兵者此费用双倍补给。

泗涧港内居民可按户至港署领取‘公券’一张,每券定额2圆,‘公券’限在本港登记的商户内购买商品,券值效期为一月,过期做废,持券者需及时消费。

港署增僻方氏大府北面别院作为救济所,将港内大街小巷的流民请进来,安置其中,并为有劳力者提供生计,助其以劳取食。

此番种种动作徒一推行下去,阴云密布的泗涧港立时云开月来、风声水起。

1949年正月,泗涧港在渡过极度忧患与溃乏的新年后,意外迎来一场丰盛的全民盛宴。

渠志和冷眼旁观港内发生的一切,对于瞬间激活的泗涧港无半点欢欣,他爹本已至倾家荡产的绝境,港署亦无任何财力储备,为何港内忽现这么多钱,而且一律是硬通的银元?

他近月来一直冷眼观摩他爹,数月前方氏工厂工人闹事,他给闹事工人出了先取物再付款的主意,引他爹雷霆大怒,父子俩几欲绝交,此后诸事磨擦不断,累积至今已是相处一室,形同陌路。

志和瞧不起他爹已是不加掩饰之事,他是他见过最无能的官员,官没做好,祖上的家底也被一点点搭进去,他曾想过要帮他一把,令他在这个位置上不至做得这么吃力,可惜他一直不领情,非但如此,还每每对他的好意横加训斥,极尽鄙薄,他懒得再去理他,也不想去迁就他,但不理会他的事,不代表他对港内的事务不关心。他静看一切,冷眼旁观,他爹还有几个月就卸任了,如自己有机会坐上这个位置,他要让他好好看看,官是怎么做的!可惜,指望他爹帮他谋得这位置,绝不现实,一切还得靠自己。

他爹的事可以慢慢来,他日日与他同处一室,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眼底,他不着急,机会是寻来的,更是等来的,急了反乱心智。但另一个人,他却不能慢慢等,他得去创造机会,拿掉他!

志和邀约子镜一起吃饭。

自前年救济院重建一事与子镜相识后,他对子镜欣赏钦重有加,数次相邀,均被他婉拒。他曾对他如此闭塞的生活深感好奇,找麻四问过两次,麻四言他生性孤僻,从小便不爱与外交往,他想既是性格如此,亦便做罢。然今年,形势不一样了,他与那个男人有那么深切的关系,而那个男人,与他那样遥远,他唯一可切入的人,便是子镜。

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所有的阻力不过是必然的磨合。他重新开始邀约子镜,任被他无数次相拒,他依然契而不舍,他相信,他遭到的拒绝愈多,上苍给他的回报亦越多。

子镜终于在无数次的拒绝之后,无法再拒,答应赴他的约。

二人相约在大泗街正街一家装饰极佳的酒馆,年刚过,酒馆生意清淡,客人不多。志和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到了包房正欲坐下,子镜也到了,志和一见,朗声笑道:“哈-哈-哈,真是心有灵犀!”

子镜一脸肃穆,未回他的话,自在桌边坐下。“劳渠先生多次邀请,今日就由我酬渠先生。”

“哪里,哪里,齐兄客气了,来日方长,今日之约由我发起,齐兄不如下次再请,志和我不嫌饭局多!”志和依然笑着,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总能巧妙融解身边的尴尬,使环境愉悦。

“好,随渠先生。”子境与他说话,极少表情。

志和丰盛地点了一桌菜,又化解子镜的拒却,要了一壶酒,与子镜对桌边吃边述。

子镜人前向来话少,今日干脆无话,任由志和说去,始终不应声。志和亦不介意,慢悠悠地劝着、吃着、喝着、聊着,暗自观察他的神情。

街道上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与欢声笑语,隐约地随风送来,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二人间的氛围。

“我在港内这么大,很久没见过港人这么欢欣,着实不容易。”

“嗯。”子镜淡淡地应一声,看向窗外。

“世事实在是变化无常,昨日还危机四伏,几至绝地,今日已柳暗花明,生机勃勃!”志和这话到说得有些意味,看不出是幽默还是嘲讽。

子镜扫他一眼,低下头,不欲与他讨论此话题。

“齐兄,你在港内时间亦不短,你说,究竟谁拥有这样扭转乾坤的本事?”

志和看着子镜,一本正经地问,眼光那样紧密地锁定他,另他避无可避。子镜轻抿一口茶,迎视他追问的目光:“这问题,渠先生该问令尊大人才是。”

“错!”志和大喝一声,一改适才的谈笑嘻哈,“他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子境终于正视他,迎着他眼中隐约的挑衅与无数似知未知的探询。他知道他这样热切地靠近他,绝非仅是‘钦佩景仰’那么简单。

“他既是本地第一行政长官,自有他的支持力量,何以如此定论。”他云淡风清地应着,扮作局外人。

“嗯,支持力量!这个我信,我所疑惑的正是,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在此时助他力转乾坤?”

子镜眯眼看着志和,与他对视半日,举重若轻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喝酒,我等小民,不论政事!”

看着他酒入唇间时,志和无声息地笑了,自己也略略地仰饮一口,捻了捻唇,“这酒,口味真浓,几杯下去,肚内竟有些烫了。”边说着,边给子镜续酒。

“嗯,有一点。”子镜兀自回味着酒力,“五味均衡,绵软醇和,这酒,很好!”子镜自道。

“呵呵,难得齐兄对赵氏的酒这么高的评价,来来,再喝一点!”志和笑着,开心地举杯,先自饮半盏。

“开了春,赵氏又有新品出来,此时港满都翘首以待呢!对了,齐兄,与你同住那位李兄,似极少在港内走动,何时有幸将他一同邀出来,共品赵氏佳酿?”

子镜心上略略一征,他刚刚有心以品酒转移话题,未想又给他抓着新的机会。他看着他,沉默片刻,淡然道,“渠先生客气了,李兄性喜独处,巩难相邀,我们尊重他的性情罢。”

“好,听齐兄的。先吃些菜,我让老板再换个酒品,烫一烫喝,更见风味。”

“不了,渠先生,齐某酒浅,不可多喝。”

“无妨,齐兄多吃菜,酒我来喝。”志和轻轻笑着,仍请老板再续一壶。

“听闻齐兄与这位李兄是表亲,真叫为弟羡慕,我亦有数位表兄弟,却鲜少往来,全无齐兄与李兄这般的深厚情谊。”

“为何鲜少往来?”他不经意地问一句,免他一直把话题往李衍齐处牵。

“呵,来不来往都没关系,我跟这些亲戚们,不像你们跟麻四这么亲近,战火纷飞中千里迢迢赶来相聚。”志和说这话时,脸上始终浮着笑意,眼却是一丝不苟地盯着对方。

“哈……”子镜淡淡笑一笑,紧抿双唇看向窗外,无续话之意。

“不过,你们来了,麻四到是变了很多,鲜见此前那些劣行,他早前是出名的泼赖嗜斗,自己那条胳膊也给斗没了。”志和不介意对方的懒意,若有若无地聊着。

子镜听凭他说去,只是静静地听,始终不插话。

两人聊着,喝着,不知不觉两瓶酒已尽,志和面色赤红,言语间已有些含混,却仍喊着店家继酒,子镜忙摇手阻止,“今天已喝过量,切不可再勉强。”

说话时,他亦自感不舒服,双手捂住腹部,肚内翻涌不止。志和见他有异,问道,“齐兄,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子镜摆摆手,“无事!”额前却已微汗层出,隐忍了片刻,终站起来道:渠先生,今日不好意思,我得休息一下,先失陪了。”子镜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好,我送齐兄一程吧!”志和跨前一步,握住他臂肘。

“不必!”子镜果决道。

“好,遵兄之意,送你下楼。”志和靠近去欲扶他一把,未料踩到他脚上,志和连连道歉,他却无半点感知。志和略有些征,朝他被踩的脚多看了几眼,回味刚刚踩上去,竟是出奇的硬,丝毫不似血肉之质。出门时,他不顾子镜的一再推避,强挽着他,故意一个咧咀,撞到长凳上,凳角滞重地击向子镜刚刚被踩到的那条腿,子镜只顾出门,竟毫无知觉,志和不觉立在原地征住。

子镜不想与他多纠缠,匆匆出了门,朝北门大踏步而去。如无意外,他和李衍齐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与老爷夫人团聚。这使命两年来如信仰般烙在他心底,他不允许这时候有任何节外生枝。

如不是李衍齐坚持,他断不肯此时去参予救助泗涧港的事,他并不明白,他为何要伤筋折骨地动用老太爷深藏多年的财富,去做这些与他全不相干的事。这时候,他最担心的,恰是引人注目,而他所做的,又随时有此风险。

‘但愿可以顺利地离开!’他心想着,吸了口清凉的风,加快脚步朝前奔去。

北门他所居住的那一处宅院,凌肃地伫立在前方,四周的树木节节高攀,已将中间的房屋掩映,午后,微寒笼罩,北门此时无人行至,除了眼前这一片繁茂的林与院,一切较他初来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们用这样的独处,保持与此地的距离,却又数次不由自主地参予,就像这片宅院与这块土地的关系,想要脱离,何曾脱离过?

听到院门响动的声音,李衍齐走出来,立时闻到阵阵飘浮的酒气,子镜捂腹立在门框处,脸色煞白。

“子镜?怎么了?”李衍齐跨出来,欲要扶他一把。

子镜摇着头,朝他摆摆手,“稍等,我先去趟……”他指向茅侧的方向,人已快步去了。

“酒喝多了?”,李衍齐皱皱眉,掩上院门,进屋给子镜泡一杯茶。

“少爷。”子镜回来,唤他一声。

“好些没有?”

“嗯,没事了,这酒,有点特别。”子镜皱眉回味着。

“你一向酒性不佳,适度为好。”

“嗯!”子镜点头,坐下来,接过李衍齐递来的茶。

“他专程邀你,有什么事?”

“尽是些七零八碎的事,糊乱扯一通,彼此不熟,也聊不到正题,只是,他到有些想接近你的意思!”

“噢?”李衍齐笑笑,脑中掠过那日财方街上,他立在他与芙蓉面前的情形。

“以后得避开他一些,此人心多,不安全。”

“何以见得?“

“直觉!”

“子镜,你在此地生活,一直过份警剔。”李衍齐不愿他过敏。

“少爷,港内的事务,你不要再参予了,今日与渠志和吃饭,他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我们的身份,已引起他的注意。而且,他似怀疑这次支援港内经济的人,就是你。”

“怎么讲?”

“他试探着问我,我没有答话,若再有一点线索,他很快就能弄清事实,我们万不可在此关键时刻,被他纠缠住。

康先生带了信过来,告知夫人老爷已随蒋总司令去往泉州一带,不日即可获知更进一步的消息,万一夫人老爷的行踪确定,我们却被绊在此地不能脱身,所有的期望便都白费了。”

“知道了,子镜……”李衍齐低头沉思,“按你的布署做吧!”

渠志和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中飞速地旋转。

‘齐子镜那条腿,竟是只假肢!这么长时间,他竟全无觉察。今日饭局间,看他的态度,此番港内如此大动作背后的财力,又与他有关。’

他早已知道,子镜只是个伏笔,他背后那位姓李的,才是正题。那么,此次之事,连同一年多前救济院重修一事,皆系他所为?

‘他何来如此宠大的财力?他在港内既无产业,亦无明确的经济来源,何来这么多钱?’

‘麻四的手残并非因嗜斗,而是幼时小儿麻痹所致,齐子镜居然不知道,他们真的是表亲?如果不是,他们为何要攀麻四的亲?’

连串的疑问翻滚在心间,令他莫名兴奋。

‘两个男人,一个假肢,身系巨额财富,到泗涧港攀亲,这其间,到底有何玄密?’

时针疾走在空中,万籁俱寂中莫名的呐喊在流动,千军万马的秘密扑面而来,踩踏进他的神精中枢,一切未知的,即知的讯息与力量,悬浮在脑海,形成巨流,一泄而下……

“难道?”他猛地跃起,赤着脚在房间兴奋地走动,片刻,忽地站定在电灯下,对着炙烈的灯光。‘他们即是两派力量共同追捕的人?’这念头一出,他自己立即被烫得面红耳赤。

他强压住心头无数起伏的锋芒,自念道;“静一静,静一静,一切只是推测、推测,还需要一些证实。”

渠志和着曹云去请麻四,要在会宾楼请他喝酒。

‘渠港长的公子相邀,这是多大的荣幸?’麻四接到曹云的讯息,摩拳擦掌、满腔兴奋。‘定在会宾楼,那是何等的待遇?看来我麻四,真是今非昔比!’麻四雀跃难禁,兴奋了半日,精心收拾一番,终于捱到傍晚时分,急急朝会宾楼奔去。

饭局设在会宾楼三楼一个稳密的隔间里,宾客仅麻四一人。志和一反平日对他的嫌恶,热情有加,佳肴美酒频献,又屡屡放低身段去奉承他,麻四平日见了志和,只有在旁巴结讪笑的份,就这样,渠大公子还不肯正眼瞧他,今日同处一席,他竟如此温和友善,他早已云里雾中喜晕了头,两杯酒下胆,便已酩酊大醉,不知身处何处。

饭罢,两人在会宾楼内堂分了手,渠志和先行坐车离去,麻四瘫在内堂的椅子上沉睡,被收班的服务生扯醒,跌跌撞撞地朝家摸去,脑内隐约回荡着夜宴的记忆:

“林兄,你那两位投靠的表兄弟,他们来自何处?”

“北方吧,他们自己说是北方的,我也没去过,不知道。”

“噢!他们为什么到泗涧港来了?”

“呵呵,他们是我姨娘的儿子啊,我娘的侄子,我的表兄弟,到这里来投奔我啊,呵呵、呵呵……”

“你有几个姨娘呢,你娘有几个姊妹?

“这个……我爹以前讲过,好像是三姐两弟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都见过吗?”

“没有”

“这些表兄弟呢,见过没有?”

“没有!”

“听你娘说起过吗?”

“也没有,我娘逃荒到这里,跟了我爹,再没回去过,从没听她说过家里人。”

“噢,那这两位表兄,岂不是连你娘也没见过?”

“没有。”

“这样你也敢认亲?”

“哈哈,他们出手这么阔绰,人还没到,钱就送来了,我当然要认。你看,这些钱,白花花的银元啊,如今泗涧港有几人能像我这样,常年口袋里装着七八上十圆。”麻四掏出口袋里的银元,递到志和面面。

“嗯,你到真是改头换面呢,多亏你那两位表兄,可惜他们没早点来接济你,否则你也不用挨那些年穷。”

“就是,放着这么一门富亲戚,我娘竟从来没告诉我,你说是不是混、混账……”

麻四想着想着,暗夜中撞到一面墙上,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凌晨时,墙内的居户听到呼噜声,循声找到他,把他叫醒,不免又是一顿嗤笑,麻四连连斥他们:“昨日渠港长的公子请我喝酒,喝多了点,在这借宿一晚,怎么了!”

“嗬!渠港长的公子请你喝酒,还会宾楼,你凭什么?”

“就凭我麻四,怎么!”麻四拍起胸脯,一副撒泼痞赖相。对方也不与他计较了,“行,麻四,你有本事,继续吹吧,悠着点,别把天吹破了!”

大明鞋业积压如山的库存,不过半月,便已清库。此前因库存压力过大已停产一年多的备用制鞋坊,又渐次开始复工,大明专程去流动救济中心聘用了一批人,经培训后逐个上线。与此同时,方氏各店的平价布料,兼一应的棉、线、扣等衣料配件也迅速见底,快速生产及货物流转日趋紧迫,方氏工厂一直以来虽并未停产,但工人无事可做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如今又新增了工人,重新忙碌起来。大明解决了积库,方氏多店的商品又迅速售出,卡在两家企业喉口的利刺终于被拔除,“钱”终于不再成为冯四海日夜忧患的难题。

公历2月18日,正是渠昱泽与众债主约定偿债的日子。一大早,各地的债主们怀着各样心事纷纷赶来,谁也不确定这一天将会发生什么,并无几人敢指望顺利地拿到钱。

渠昱泽依然在诚信堂恭候,港署的财务人员悉数到场,冯四海亦调用了方氏及大明所有账房先生,近百人肃候在诚信堂,等着债主们来到。簇新的银币堆放在后堂中,港署冶安队层层把守,严阵以待。渠昱泽安坐在堂中央,大开诚信堂的门,晨光突破浓雾,溥洒在诚信堂前,大泗街的早市刚刚开始,第一位债主便已踏槛而入。

从清晨到日暮,诚信堂这一日人来人往,忙碌异常,财方街上亦车水马龙,人潮如涌,经年冷寂的诚信堂这一日成为全港的核心,连带整个泗涧港的街道全轴转动。

接连数日,泗涧港全港的焦点,皆在诚信堂,每日人车攘往,川流不息。

这一众债主均抱着忐忑的心情而来,未敢期望能全额拿到欠款,结果不仅拿到现银,还受到热情周全的款待,以贵客之姿巡游全港,真是喜出望外。返程路上,回味这一趟行程,顿觉这泗涧港真是非同小可,政冶清明、民生安乐、贸易活跃,政府和企业恪诚守信……值此乱世之间,大大小小的城市充满不安与混乱,官员百姓均抱着末路狂奔之心,既不肯尽心冶事,也不能安心渡日,处处是箫杀之态,到是这泗涧港,恰似乱世中的一片桃源,与各地迥异,思此种种,众人不觉感慨万千。

晚间,应对完所有的债主,刘福堂沉重地关上诚信堂的门,战战兢兢忙碌数日的工作人员皆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大厅中众人疏影横斜地倒在地面,满地腰酸背疼的叹息。几日前满满当当堆在后堂的银元,已尽数用完,刘福堂来不及喊累,兀自坐在灯下核对钱票账目,务求无一疏漏。

渠昱泽迈入前堂,门关着,人群皆已散去,灯光影映在头顶,照着满室喧嚣后的寂静,回想这一月多来港内发生的事情,忽觉恍然似梦。

他当日在此答应一众债主替方氏偿还债务,本是情急之下斗胆而为,后重启课税,拍卖宅业,亦只是为偿债所做的努力,结果怎样他自己未敢预想,谁料今日,他竟真的可以坦荡地坐于此处,将如此庞大的债务一一清偿。

‘世事多变,祸福转换不过旦夕之间。’渠昱泽颔首自思,胸间感慨不已。

早间,渠昱泽醒来,刚欲起身,但觉天旋地转,头痛似魔魇般纠缠着他,一时一刻也不放过,他不敢多动,伸向床边拿药,瓶内仅剩三四颗,只够吃这一次了,昨日在诚信堂里数次头痛,他强撑着靠多服药熬过,今日再不可如此。

药入胃中,头痛是止住一些,但身体仍是重得厉害,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觉全身瘫软无力,窗帘被拉上,他看不到外面的光景,不知是几点,墙上的时钟叮叮地走动,他却看不清,他愤闷地抡拳锤动瘫软的身体,大喊:“雪华……雪华……”

“等一会儿,马上来。”她太太在楼下应着。

他无力地靠在床头,心想着署内还有一大堆的事务,他却困在床上不能动弹。

他太太脚步滞重地上楼来。“一大早,忙什么去了?”他不耐地朝她太太嚷。

“什么一大早,都快中午了,”他太太颤巍巍地端着一只大碗进来,他道。“你昨夜又发烧,看你睡得沉没敢喊醒你,叫你注意点,你偏不注意,没日没夜的瞎忙。来,把这个喝了!”他太太把碗放在桌上,摸着他的额头,命道。碗内腾腾冒着热气,散得一屋子浓重的药味,他忽然有欲呕的冲动,忍了忍强咽下去。

“这是什么?”

“早上刘妈给你到药房开的药,熬了几个时辰才熬好,赶紧趁热喝了。”

渠昱泽端起碗屏息喝下去,“以后药房里还是得多引入西药,这中药确实不便,也不好服用。”

“行了,你别操这些心了,药坊里有志和,还有老曹、老余他们一帮老人帮衬着,差不到哪里,你再睡一觉,难得今日没这个那个的来找你。”

“不行,不能睡,我得到署里去,昨日收工太晚,许多事情来不及做,我得去看看。”

“少了你,这港署照样转,你别天天这事那事的,先关心一下自己。”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谁像你这样,做一场手术,一下床就四处奔走,白天药不离手,半夜无故高烧,你哪一点好?”

“别这样,雪华,这阵子不是事多吗,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事不多,从我嫁给你到现在,你停过吗?”

“雪华……”

“不行,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休息。”她不容商量,转身离去,末了,回一句:“至少,你得把午饭在家吃了。”

她什么时候真的左右过他呢,在他的公事上。她纵不允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么,她太清楚他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她有什么办法。

午间她与刘妈一起精心做了一桌的饭菜,早上志和出去时,她已嘱咐要他回来吃午饭,结果他还是未回来,渠昱泽胃口不好,也没吃什么,喝了两口粥便靠在几边翻报纸,渠太太看着满桌的饭菜,只剩她和刘妈两个女人守着,心里一片片地冰凉。

她真想怒骂一场,放声大骂,无论是谁,一个多月的积怨压在心里,一直没有出处,男人这样虚弱忙碌,他不能骂,儿子成天不见人,她骂不着,她除了一切往肚里咽,仍然没有办法。

她猛地扒一饭,和着她自己的怨气拼命咽下,泪珠无声滑落,跌到碗中,她连着这湿漉的水一起扒下。

她想她当年,也许真的嫁错了,但是,路已走了这么长,哪里回得去。她看向天外苍白的流云,想她的父母、想她的兄弟姐妹,想那些作女儿时的快乐时光……

冯四海的马车停在渠家院前,他照例在门外大喊一声刘妈,院内无人应,院门却是开着的,他跨进去,续喊了两声。

刘妈在饭桌上听到外面的叫声,看了一眼太太,没敢动身。

渠太太装作没听见,放一块鱼到刘妈碗里。

渠昱泽抬起头,朝刘妈看一眼,“刘妈,是不是有人唤?”

“没有吧,没听见。”刘妈装做再听的样子。

渠昱泽不确定地低下头,“可能听错了!”话音未落,喊声已清晰可闻,他听出是冯四海的声音,起身来向外走去,脚下仍是十分乏力。

冯四海一早到港署去找渠昱泽,等了他半个时辰,没等到,午间又让管家到港署去看,仍未见他去,心想他莫不出事了,前日在诚信堂,数次看到他服药,疼痛的样子隐无可隐,于是匆匆赶到他家中来,想要看一看。

见渠昱泽满身疲倦地走来,面色发肤苍老许多,他不由更生愧疚。

“渠泽兄!”他迎上去握住他,想为他出份力。

“没事,屋里坐吧,昨日逗留的债主今日都顺利返程了吧?”

“嗯,已经安排妥当,渠泽兄无需挂心。你,身体无恙吧?”

“无妨,一点小疾,不碍事。”

他特意绕过连着饭厅的正厅,朝旁边的侧书房走去。

“嫂子不在家吗,我与她招呼一声。”

“没事,她刚吃完饭,在休息。”

“哦,好。”

两人坐了一会儿,聊到港内诸事,渠昱泽又坐不住,换了衣服,就便坐冯四海的车去了港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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