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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13:47

与官方课定的正式“人头税”相比,泗涧港本次征收的税金明显仁慈,官方课定每位成年公民均需缴纳,即户内年满十六周岁者,不论其所司何事,所生何时,是健是残、有无劳动力,均需缴纳,泗涧港此次实行分户定向计征,每户定向征收二人,余者无论人口多少,皆不予征收。年初四起,税务司公职人员便抱着港署公印的红头文件分点派发,务求最短的时间内将公告内容告知每家每户。

港内居民接到公告,自是心有不甘,个个埋怨不已,尽皆撤向港署公职人员,尤其是派发通告的人员。他们起初还是笑笑地听着,对抱怨者予以解释和安抚,后来他们自已亦被激恼了,驳斥港民道:“这‘人头税’本是国家规定的必收税种,每年均需征收,你们此前亦缴纳过,自己都很清楚。港署念及这些年港民状况日艰,私停了这一税种,每年上头催缴时,我们便磨破脑袋从其它收入中拼凑,唯求满足上面的征缴要求。除泗涧港外,偌大国家哪一地不是每年按律征收,只增不减。你们到好,这么多年的体恤,偶尔要求你们尽一次义务,怨的恨的全来了,这是你们有幸生在泗涧港,若在其它地方,上哪儿叫这种苦去?”

港民们自是明白他们说的道理,可各家各户今年本就艰难,中途再摊上这笔钱,无异于雪上加霜,况,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免缴,今年忽然重征,到不像是义务,更像是横敛,心里难过这个结。

初六,“鸿铭”的两个伙计都回店上工了,潇源田值守了一个新年,终得放三天假。芙蓉年前为他做的新衣,他过年间在店里值事舍不得穿,今日休息终于穿上了,白色的西式洋装外套,里面套着新缝的小溥袄,配上时新的黑色皮鞋,穿在他身上,竟出奇的俊朗。芙蓉看着一身新衣立在她面前的源田,一时征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说什么呢,姐,按民国的法律,我早已成年,就你把我看成小孩子!”源田义正辞严地驳他姐姐。今日他可以好好在家吃个正餐,不用再热饭冷装地带出去,他娘和姐为此做了好一顿准备,盘盘碟碟的摆在厨房的案台上,十分谗眼。源田溜进厨房给她二人帮忙,刚要下手,芙蓉忙止住他,“去,到外边与爹说说话,这里有娘和我足够,免把新衣弄脏了。”

“唉,姐,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我脱了就是,穿着它还畏手畏脚的。”源田说着,已将外套脱下来。

“穿得好好的,脱什么呢,天这么冷,忽寒忽暖的容易生病。”他娘看着他,细声劝戒。

“娘说的是,赶紧穿上吧,你想做事,就帮我剥些蒜。”芙蓉将一把蒜苔递给他,他就倚在她身边,边剥边聊。

“姐,今天全家聚齐了,又弄了这么多菜,要不请李先生也过来一起吃吧,我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芙蓉正在切一只红萝卜,听他这句话,手中一晃,差点切到指尖上,“你要见他做什么?”

“呵,不止我想见他,家中爹、娘、外婆,哪一个不想见,不信,你问问娘了。”源田调皮地笑着,目光看向正在淘米的娘。

她娘笑一笑,也不接话,未几,轻声细气地道一句“今天饭菜有些多了!”

“姐,你看,娘都发话了,今天饭菜多了,非请李先生来吃不可。”

“小东西,讲话没谱,做你的事吧!”芙蓉瞪他一眼,手上却僵硬起来,红萝卜溥一片厚一片地出。

“剥完了,姐,正好时间还早,我去叫李先生吧,也穿着这新衣裳去溜个街。”源田将蒜捧到案头上,低头对着他姐做个鬼脸,立即撒身溜出去。

芙蓉转身时他已只剩背影,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沉吟,忽尔轻轻地笑了,浅浅的红润弥漫到耳根。

这个年,潇银庚在众多的不如意中寡淡地渡过,源田值守不能回家,外婆旧疾发作懒于行动,家中人不圆团,年饭也吃得没滋没味。新年里少了源田,他独自撑拐奔走贺年,亦觉十分无趣。新年伊始,他就这样阴阴■■地过,毫无生气。未料今日源田一回,家中竟这样生机焕发,饮烟忙碌,满室不知名的兴奋,他自己亦然。

  他在堂中踱步半日,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随时准备走出去,假装刚从堂内出来,恰好碰到入院的李衍齐。

这是他头一次能把自己的预演做得恰到好处。当李衍齐跨进院门时,他刚好步出厅堂口。

“啊,李先生,您竟来了?”他颠簸着迎上来。

源田看他爹片刻,私下只吐舌:“你还不知道么,装!”

“噢,伯父,您慢着!”李衍齐跨前两步握住他手肘。

“正好,家中在做饭,总说请您吃饭,今日总算达成了,好,好!里面坐,里面坐……”

源田闷闷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往厅中去,似把他忘了,愣愣地摸着脑勺:‘这客人,是我请的吧……’

潇银庚领李衍齐在厅中坐下,泡上一壶茶,无事般自与他聊开了。

“李先生来港内多时了,不知对港内的大事有否关注?”潇银庚轻抿一口茶,煞有介事地问他。

“衍齐平时少在港内走动,不知伯父所指何事?”

“港内重启‘人头税’一事,李先生可知晓。

“略有所闻。‘人头税’乃法定税种,全国统一缴纳,不过泗涧港此时征收,似乎早了点,应是3月才开始征收。”

“何止早呢,这税能收吗,这年头,大伙儿连生活都过不走,他们却来征税,不是趁火打劫?

潇银庚说着,持拐的手愤懑地砸着地面。

李衍齐微笑看看他,给他杯中续些茶。“伯父,恕我直言一句,我听说本港已经五年没有征纳此税了,这已是本地政府对于民众极大的体恤,此次征税,完全在情理之中。”

“唉,李先生,我又何尝不知港署体恤港民,可过去日子好些的时候也没收,这时候这么难却来收,大家一则拿不出钱来,二则心里难过这个坎。”潇银庚自知失态,语势缓和许多。

“本次港内征税,已是按最基础标准征收,各户所缴费用亦不多,何以这么难?”

“李先生,你是不知,这一年多少人年都过不去,过了初三就开始减顿了。港内有营生的人家还要好一点,下面农村,有地无人种,种了没收成,纸币不值钱,油盐米面不好买,都是一家一户拖家带口出来乞讨,还哪里拿得出这笔钱?你看看街上都快成乱民区,都不是那些缺吃少喝的人家举家流亡。”

话至此处,两人忽尔寂静下来,李衍齐看向门外,墙边一颗老树的枯支横亘半空,凄清地裸在寒流中,凭空托出一个硕大的燕子窝。

“开饭啦!开饭啦!”源田在里面兴奋地叫嚷着,众人随即端着做好的菜式往厅中来,外婆也身列其中。

“妈,您怎么起来了,我来,我来!”潇银庚见到她娘不觉一惊,忙站起来去接她娘手中的碗。

“不用,我能行,今天好了很多,你请李先生桌上坐吧。”其实李衍齐一到,她便起来了,潇银庚在厅中独霸着与他说话,她看了好几次,不便挤进来。

李衍齐看着他们,一一唤着。芙蓉最后一个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隔着满室流动的人群,她只定在那里,静静地看他一眼,微笑着一闪而过,如夜空中的流星。

‘他进来近一个时辰,她才登场’,他意犹未尽地看着她,缓缓地在桌边坐下。

外婆此时终于找着了机会,自他来时就蕴蓄在胸中的问话,终得一一问出来,无非还是那些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北方比这里冷吧?燕京大学在那里?渝■上课时都讲些什么……他坐在外婆身边,缓缓与他道着。芙蓉娘在这样的氛围中亦被激活,时时腼腆地插上一句,饶有兴味地听着,李衍齐皆耐心地与她们勾勒。

源田对北方并无兴趣,他对五光十色的电影世界充满好奇,在他眼中,李衍齐无所不知,是个最适合说话的人。

“李先生,看过周璇的电影么?”他雀跃了数次,终于从他娘和外婆的夹隙中攀上一句话。

“周璇?她的电影看得少,真人到是见过几次。”

“啊!真人?”

“真人比电影中漂亮吗?”

“漂亮?漂亮因人而异,我看着一般般!”李衍齐说这话时,余光觑了芙蓉一眼,她低头安静地坐在那里,筷子保持欲伸出的姿势,似是要夹点什么,却半天也没有动,兀自沉默在那里,连带他看她的这一眼,亦未曾留意。

大家众星拱月般地围着李衍齐,话题不断。潇银庚几次欲开口都未插上话,讪讪地坐在桌边,一面听他们叽里呱啦一面兀自来气,这一桌人在客人面前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半日未开口,他们竟瞧也没瞧他一眼。‘还有一点家长的权威么?’他终于按捺不住,崩了脸喝道:“能不能吃完饭再说话,没看到李先生饭都凉了!”

源田正在兴头上,被他爹这么喝止,不情愿地住了嘴,自顾小声地咕噜着:“你从进门就拉着他说,怎没嫌多。”

“去,给李先生换一碗饭,添热的。”潇银庚眼望着源田,命道。

源田对他爹这莫名而来的煞气,自是不买账,但为李衍齐做事,他到是心甘情愿,也懒理他爹的怪脾气,忙站起来,去拿李衍齐的碗。

“没事,伯父,吃完了再添,这米饭还温着。”

“换换换,冬天得吃热的,不然胃寒,说了半天的话,饭都放冷了。”不待他讲完,源田已夺碗而去,临进厨房时冲他爹吐了吐舌头,“自己插不上话,别拿人的饭说事!”

潇银庚这一发威,果然很凑效,李衍齐对话的重心,立即转移到他这里,他一开口,旁边一屋老少都成了观众,只够看着他。潇银庚愈发来劲,觉得光吃饭不够尽兴,索性拿出深藏的老酒来,要与李衍齐把酒共欢。

“爹,饭都要吃完了,怎么喝酒呢?”芙蓉阻他。

“谁说饭要吃完了,没看我这碗还没动,满桌的菜还摆这儿呢!”源田顺他爹手指,朝桌面扫一眼,忽地捂嘴笑了,六七只碗盘,差不多都见底了。先前大家与李衍齐说话时,潇银庚自己已闷头吃下两碗饭,刚刚第三碗才放下,他到说还没动,应该是‘吃不动了吧’,源田心想着,冲他爹乖觉地撇撇嘴,两手肝着腮帮,一副看客相。

“李先生,今日大家兴趣都好,不妨事,来,喝两盅!”

“好!”李衍齐应和他的兴致,举起杯来,大家虽都放筷了,仍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

“蓉儿,给我倒点黄酒来,我与李先生喝点!”外婆亦意兴大涨。

“好,我给您温一杯,暖暖胃!”芙蓉犹豫片刻,朝里走去。

“李先生,家里女人多,话多,您别介意,这一杯,敬您!”

“伯父,您慢点,慢慢喝!”李衍齐捉住潇银庚手肘,拦住他一杯接一杯的步伐。

“不打紧,这点酒算什么,想我当年,酒做茶水肉当饭,那是何等风光……”

“又来了……”源田鬼鬼地皱眉,看向他娘。他娘只是征征地看着正在喝酒的二人,一脸似醉的微笑。

“娘……”源田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今天,没有喝酒吧?”

他娘被他这一闹,顿醒过来,慌张地笑笑,低下头去。

“来,外婆,酒热了,慢着喝。”芙蓉把酒盏递给外婆。

“李先生,今日你一来,我这身子立即就好起来了,药也不用吃,你能来可比什么都管用呢,我这酒,敬你!”

“啊,外婆,别,您客气了,我应该常来看您,我的疏忽,我敬您,敬您!”

“别,别……”外婆忙按住他,“你做得很好,很好,让外婆敬你一回。”

李衍齐不待外婆多说,自先饮尽杯中酒,举起空杯时,已略感双眼朦胧,环看一眼周身,大家正看着他,每个人脸上都漾着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他自感脚下有些不稳,亦跟着傻傻地笑了。

冯四海摊开报纸,报面的首页,刊着一则十分醒目的拍卖公告:‘泗涧港药业翘楚,驰名品牌‘‘德济堂’大药坊’连同老板所拥有的渠氏大宅一同于本月20日拍卖,有意者请与拍卖中心联系,本中心将谴专人带往■视,同时接受详尽咨询,价格必定十分优惠,电话2426338……’

“昱泽兄!”冯四海惊呼,瘫软在坐。“你这不是倾家荡产吗?”他只觉胸口堵得慌,这段时间港内多事,他与渠昱泽几乎日日接触,对他品格为人尤感钦佩。渠昱泽顶着莫大的压力重启‘人头税’,始作蛹者不正是他冯四海吗,他怎能叫他再为此事倾家荡产?冯四海火速命管家备马,急急地奔向港署。

新年上班后,渠昱泽便再未来港署,冯四海转道去他家中,冯妈告知渠昱泽前几日出门,至今未回来。

渠昱泽无法呆在港内。冯四海看到消息定会去阻止他,他很清楚。他如此置妻儿于不顾,呆在家中也无法直面他们,他蛰身于青峰的一家小旅馆,等待拍卖公司的消息。他不能给自己留余地,怕自己万一心软改变主意,他不愿让妻儿难过,更不舍祖上留下的家宅和产业,但,君子一诺,重于泰山,他既应下那些债务,就有义务去承担。

冯四海兀立在渠昱泽家门口,与渠昱泽相比,他这些天,等于什么都没做。他终究没有渠昱泽那样舍得,‘大明鞋业’在外远比‘‘德济堂’’的名声大,冯家的庄宅也比渠家豪阔得多,‘为什么你没能先行一步,拍卖自己的资产,救赎自己惹下的祸?’冯四海自问着,坚定地往青峰赶去。

即使泗涧港看报的人并不多,渠昱泽拍卖宅产的消息仍然快速地席卷全港,举港皆为他的举动振惊,他并不是方氏产业最大的股东,他也未从方氏产业处置中获得一分利,方仕时借出的债务没有一分与他相干,方氏产业即使真的破产了,抵抻了,他也与大家一样,只是受害人之一,他为何要担起这些债务,他为何要倾家荡产地保住方氏,他除了劳心猝力,未得一点好处。有利可乘时他站在最后,患难当头时他挺到最前,他为了泗涧港,几时犹豫过,几时想过自己?

港民们沉默了,渠昱泽三个字在1949年农历正月间,振撼全港。

潇银庚未待港署工作人员前来收取“人头税”,自己将钱送到港署税务司处,署内一片忙碌,与他一样主动缴税的人在公署前排成长队。他早间出门时,本计划与芙蓉一道,他腿脚不便,需雇车到港署,芙蓉要去民熙街给源田送衣,正好可以载她一程。哪知在家找了一圈,未见她人影,外婆说她似是三四更天时就出去了,他在家等了一阵,未见她回来,便先出来了。

此时他手中攥着的,是‘银盛’转让时的赁钱,这钱他是计划留着将来给源田重启‘银盛’时用的,放了这么久不肯动,昨晚犹豫再三还是拿出来了。芙蓉前日把应缴的钱悄悄放在他桌上,他退回去了,他知道她身后有个有钱的男人,但越是这样,他越不肯用她的钱。他喜欢李衍齐,从心底里,他为他女儿她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由衷心安,他眼下不能确定,芙蓉与他到底能不能成一家人,但他知道,要让芙蓉与他平等相处,在日后漫长的生活中不给他看轻,他就不能接受他的钱。他明白芙蓉娘在前面那个家庭中所受的苦,他断不允芙蓉再经受那样的轻辱,虽然,李衍齐也绝非轻溥苛刻之流,但他仍然坚持为芙蓉撑起这点尊严。

芙蓉三更天起来,摸索着来到百泽河边,在约定的地方等李衍齐。他昨日约她时一再强调务必要早,她不敢耽误,索性半夜就起来了,先到河边等他。未多久,他亦到了,两人一起乘船离开百泽码头时,不过四更天。

四面笼在白色的水气中,如隔重重叠叠的轻纱,茫茫的百泽河在无数溥纱飘渺间只现眼前的一丁点,船离了岸,很快便看不见码头,周遭各样的声响时远时近,唯不见发声的人与物,在这样的水面,世界除了喧哗的背景,便只有他们。李衍齐立在船头用力撑着船杆,她想过去帮他一把,被他阻止。

“这条河,我比你熟!”她辩。

“今天的目标,我比你熟!”他拿眼示意她坐回去。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从昨到今,她一直也没有问。船在浓密的水雾中疾行,春寒中墨绿浑浓的水在船底翻起连叠的水花,两人没有说话,她坐在他的脚边,与他同在一条船,即使处身这样模糊而茫然的境地,依然心安。

不需要说话,仅这时光便是享受。

船行至十里洼的交叉口处,无数小丘例道的分流处,芙蓉才辨认出来,“是去,‘鬼聚垭’?”

“嗯!”李衍齐清晰地应他,微微笑着,坚定地朝着人迹罕至的那一处浓黑驶去。

浓雾愈来愈近地笼在周身,眼前一片浑然,稀释了她记忆中与他初会的那个黄昏,那一片金色,不再在河心,深植在她心底。

“到了!”他轻轻道一声,在一片茂林间停下,林木的下方,即是无数甘愿做底的浮丘。

他将船锚绕到一颗壮木上,旋转船头过渡到一小片湿地,自已先跳下去,将她托下来。杂草丛生的泽地,踩下去,竟是极硬的一块,芙蓉略有些吃惊,李衍齐掀开其中一块,原是假草掩饰的一只地盖,若非他掀起,常人纵再细致亦无法觉出,这里居然有这么一块穴地。

“全是子镜的杰作。”他说着,手划了一个大圈。

“全是硬的吗?”

“嗯,我们踩的这一片,约一平方,都是硬的,不用担心陷下去。这下面本是一层浅泽,踩上去极易陷落,子境掏空了下方的淤泥,这一处便通透了。”

“通透?”

“下去就知道了。”他示意道,芙蓉朝里看一眼,干干的一片洞,在下方两米左右的地方拐了弯,看不出究里。洞是倾斜的,倾度最大的这一侧被铺了一片光滑的木面,芙蓉蹲身坐到木面上,很快便滑下去,在拐弯处掉进另一个洞口。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李衍齐紧跟着她滑下来,打开电筒,点亮墙壁上的灯。与上方的那一小段相比,这片洞足见壮观,似某个恢宏地宫的长长门厅,壁面隔数米便有一盏灯,李衍齐一一将之点燃,灯火交织映照在黄土之上,显得整个壁道有些晃然的辉煌,她跟在他身后,如同走在某种仪式的步道上,要去践一场不可预知的盟约。

她悄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身体倚向他。

前方尽头处,竟是一片死穴,再无前路。芙蓉问询地看向李衍齐,他正在掏出一把匕首,她吃惊地倒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他笑一笑,将匕尖插进前方壁面的一条细缝,用力一甩,墙面瞬即滑开半丈的空间,芙蓉愕然看着这一切,脑内一时空白。

被撬开的壁洞依然漆黑,李衍齐先行跨进去,燃起里面的灯,回到壁口处,伸出一只手来,微笑看向芙蓉:“进来吧!”

芙蓉看他一眼,把手伸向她,进入壁洞内,浦一站定,她立时被眼前所见惊呆。

约略数十平方的洞内,如山丘般堆满层层叠叠的银币,幽寒的光芒折入人眼,只叫人眩晕。

适才撬开的那一面洞壁轻轻地合上,芙蓉立在洞内,如木刻般,失去知觉。半晌,方回过神来,以巨大的疑惑看到一旁站立的李衍齐。

“传说中我家神秘莫测、富可故国的私库,所有的财富,都在这里!”李衍齐淡淡笑着。

芙蓉走近去,抓起一把银币,握在掌心中仔细观摩,末了,又如筛麦般地层层泄下,银质金属的对撞,发出嘶哑的异响。“真不敢信,这里,居然躺了这么多钱!”她呐呐地自念着。

“这些钱,是怎么到这里的?”良久,芙蓉问一句,再一次环看洞内。

“我们到达泗涧港后,子镜一点一点从天津运来。”

“天津?那个举世皆知的造币厂扑朔迷离的通道背后,所隐藏的财富?”

“正是!”

“可是……”芙蓉顿住,反覆阅览这些散发着沉黑光芒的小丘:“只有这些吗?”

“嗯!”他抿嘴自嘲地笑一笑。

“这些钱,对普通人而言,的确多得难以置信,但对一个国家,它应算不上大数,何以值得那么多人兴风作浪地争抢。”

“所以,他们抢夺的,只是一个传说,而非这笔财富!”李衍齐看着她,缓慢的一字一顿。

芙蓉黯然垂首,“这乱世,让无数的贪婪肆无惮忌!”

“嗯!”李衍齐思忖着,慎重地点点头。良久,他踱至银丘前,拣起一只银元,放在手心中,静静地看,沉默的银光中似倒映着无数关于他家族的回忆。他忆及小时候在造币厂陪爷爷看银币出炉的情形,老人家那么爱它们,那些新鲜出炉的、鲜亮的、闪着耀眼银光的币,激发着他垂老的生命,另他焕发出激烈的光芒。

较之那些新出炉的币,他此刻抚在手中的这枚,已在岁月的砥砺中彻底收敛,大面积的沉黑,已不复初生的光泽。

“这是我国有铸币史以来最精美的币!”李衍齐将手中的银元递给芙蓉。“你现在看不出,这些其实都是试铸币,如果后来,袁氏没有同意这种币面,这些银币便等同于一堆废银块。

1914年,这枚银币铸造之前,时任国民财政部部长的爷爷,受命整顿币市,统一规范币面和市值,此项工作在其时整个中华大地,都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循。爷爷纵有大半生的历练,亦无从下手。后来,他听从父亲的建议,引入一位高超的银币雕刻师,请他雕刻一套便于流通又能广受欢迎的银币模版,待确定模版,再据此引入和调制铸币机器,如能成功,便可批量铸制,以此一套定为官方货币,替换以前市面各种币种,发行全国,统一币市。

这一计划有两个核心条件:第一,新币模版,必须既能得到时任最高统治者的认同,又能得到广大民众的喜爱,且不易盗制和翻版;第二,铸币的机器设备能快速批量铸制确定的币版。为此,母亲引荐了她在伦敦的同学,专事银币雕刻的设计师沃尔冶·乔治,为助爷爷成就大业,这位设计师倾注全部心力,呕心沥血设计了三套模版。

三套模版呈至爷爷处,他一时亦难作决,便邀请众多业内人士观瞻,广纳众人意见,众人均觉这一套最为精美,父母私下亦极赞成这一套。看上去这事情已经很顺利了,但爷爷又有了新的担忧,天津造币厂当时的机器皆属国外进口的旧机械拼合而成,无法满足如此精美的新币铸制,临时添进新机器,则运用和调试又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最重要的,能不能成功仍是未知数,万一模版样式呈上去,总统批了一这版,却无法批量铸出,后果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母亲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集父母两家族全部的储银及银制器物,另出资采购一批纯银原料,在呈上币模之前,先行引入和调试机器,按此模版,试铸一批,如试铸成功,则呈上此模版,如不成功,则启用另外两套,或重新设计。

爷爷深虑之下,纳采母亲建议,于1914年3月,这一币模正式呈上之前,购入新机器,紧急运行调试,试铸了这批银币。”李衍齐看着洞内堆积的银币。

“如你眼前所见,此次试铸在众人的协同下,空前成功,试铸的银币精美绝伦,币面凸凹有致、层次分明,而且,每枚币的用银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完全具备批量铸造能力。经此试验,爷爷终于信心十足地向时任总统袁世凯呈送了这一枚币模。袁氏在自己的办公室对着币样观摩良久,与次日晨纹丝不动地原版签署了此套币样,要求天津造币总厂按此样式尽快批量铸制,发行全国。

1914年6月,自天津起,全国各地开始陆续流通这套银币,袁氏银币从此在大华大地一统天下,沿用至今。而此刻堆在你我眼前的这批试铸币,既不在铸币计划内,其铸造亦未获官方许可,纯属私造,在其时币市刚稳的局势下一旦传出,影响难测,为免生事端,爷爷将这批银币整体雪藏,不允外泄一枚。

胸间难言的激荡,迫使他无法说更多的话,他沉默着,极力压制内心的起伏,俯首围绕堆积的银币,来回踱走,如一名虔诚的教徒。在如此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对着这穿越数十年从未见光的银币,世界静寂得如同被抽空,空中只剩倾诉的气流。

“未想,这些币竟有这样不平凡的身世!”芙蓉再次看向手中的银币,已肃然起敬。

“外面这么混乱,你怎么敢把它们移到这里来?”

“如果没有你,它们可能有无数种流向,但绝不会到这里来。”

“我?”芙蓉惊愕。

李衍齐深深看她一眼,暗叹一声,欲言又止。

“假使有一天,我必得离开你,这些钱在你身边,能让我少些担忧。”

芙蓉的身体没来由的颤抖,握紧的拳亦忽然松了,银币顺势掉下,“你,要离开?

“没有,只是假设。”他微笑着,注视她片刻,“我此刻,不就在你身边吗,无需多想。”她看着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把头埋到他肩头。

满洞的银币散发着幽深的光,似在诉说数十年雪藏未得见光的岁月。

“这么多钱躺在这里不得出去,外面却有无数人因缺它们而忍饥挨饿、飘零流落。”目光触碰到满地的银币,她自顾自道。

他不觉笑了,抚着她的头发,“你又悲天悯人。”

芙蓉摇摇头,立直身子,凝神看向这些银币,“爹今日去港署缴交‘人头税’,钱是家中转让‘银盛’时的积蓄,这些钱原是他攒着给源田重启‘银盛’的本钱,拿出来时十分不舍。似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一点溥业打底,在港内还算过得去,还有多少过不去的,如今想缴缴不起。”

“前段伯父还斥这税缴得不应该,怎么今日又主动要缴了?”

“谁还能看得下去,渠港长都做到这个地步!”芙蓉轻叹一口气,“再说这些税一直都是应缴的。”她低头缄默着,黯然神伤。

他亦看向满地的银币,若有所感地点头。

“说起来,潇家还欠他一份莫大的情。”静默片刻,芙蓉道。

“噢,怎么欠他的情?”

“前年冬,‘德济堂’在港内大张旗鼓地办庆典,你知道吗?”

“知道!”

“那场庆典实是为消弥港内盛传的‘畿城即将失陷’的谣言,谣言的始散发者,便是源田。”

“原来如此!”李衍齐渭然,“我当时已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么说,渠昱泽确是个舍利取义之人。”

“嗯!”芙蓉慎重地点点头,“只可惜,他即将倾家荡产,港内亦无人帮得上他。”说至此,她忽地眼前一亮,征征地盯着这些银币。

“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为它们么?为什么要让它们深埋在这里,不见天日?”她转首看向他,眼中闪着探询的光。

他看着她,久久地、久久地,目光留连在她面庞的每一个细微处,这样深远地、炙烈地、悠长地、不知如何是好。

“蓉儿,这些钱从到达这里的那一刻,便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它们,都可以!”他终于扭转眼神,看向墙壁上从容燃烧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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