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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12:49

“福总管,您是方氏企业的老人了,且坦诚地告我们一句,这方老板是不是真的举家离去,他到底去往何处?”

“唉,适才各位老板已问过老福头多次,老福头确不知方老板现时去了哪里。行前他只透露售卖方氏产业欲与儿女团聚安享晚年。具体何时走的,老福头毫无觉察。”

老福头这句‘毫无觉察’只另众人凉意嗖嗖。

向这么多人同时借款,一样的借据,一律以家宅及产业做抵,都约定年二十八之前归还,避开身边最亲信的人,不知不觉地离开……所有信息串在一起,谁敢再言不是预谋?

“好个方仕时,如此蓄谋也冠冕堂皇!他当时向我借钱时,我亦疑惑凭他方氏的实力,何以向我借这点钱。他道如今政局混乱,币市动荡,众多企业无力支撑相继倒闭,这其中不乏资质优良且有数十年历史的老企业,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企业就此死掉,欲筹集资本把这些企业并进来,等战争过去,再谋发展。我想方氏企业树大根深,他本人又如此深明大义,我岂有再疑之理,为他筹钱都来不及。”

神情肃穆的万老板悟出其中门道,不免愤慨。

“啊!方老板对我,也是这么说的。”茧丝厂长愕然相附。

“我也是……”余者皆坦陈。众人议论间,又不断有债主上门,伙计进进出出地也明了事态,不再一人一报,直接都引到众债主聚集的中厅来。

老福头应付不暇,额间已渗满密集的汗,他怎么也想不到,方仕时竟向这么多人借了款,且均以方氏产业及家宅做抵抻,可如今,方氏企业已不是他们借款时的方氏企业了,这债,事实就是无头债。

冯四海接到老福头差来的汇报,立感头脑晕眩。当初与方氏交易时他已极其谨慎,交易之前他特提出对方氏账务进行数次专项盘点,确信无任何问题后,才交付首期款,并展开港内众商招募。可他作梦也未想到,方仕时还特地为他预留了这么一大堆债务。

“这不是蓄意加害吗?”冯四海怒吼。

“不管、不管,如今方氏已不是方仕时的了,方仕时欠他们的债,让他们向方仕时要去,冯四海焦燥地奔走在堂中间,不可抑止地喝道。

“我的儿,这,行不通啊!莫说如今谁也不知方老板去哪里了,就是找到他,债是方氏未卖时借的,而且借据上都以方氏产业作抵,怎么说都与方氏产业脱不了干系!”冯老太太静立了半日,终于走上来,婉言提示他。

“管不了这些,如今方氏企业是泗涧港的,是港署的,是全港众商的……”

“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也得有人撑着啊。”冯老太太按压着冯四海的燥动。

“老根,备车,陪我到港署走一趟。”冯四海安静下来,朝管家喊道。

“阿弥佗佛……”看着冯四海离开的背影,冯老太太轻念一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财方街上此时已经沸沸杨杨、喧闹一片,刘福堂被困其间,不能脱身,望眼欲穿地盯着外头,指着冯四海来解他的围。方仕时与众人约定的还款时间均是腊月二十八日之前,连本带息送到对方手中,结果二十八一天毫无动静,中途也无人给话,今日他们便自己找上门来。方仕时到底借了多少人,一时难以统计,自他从父辈手上接过产业起,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他都一一借了。这些人有些是刘福堂打过交道的,有些是听闻其人未曾谋面的,如今聚在他身边的已有一二十位债主,不知未来的还有多少。

见老福头不能解事,等了半日又没有一个可以出来交代的人,索债者渐渐耐不住,冷静一点的,雇人堵了方氏的店铺,不允其做生意;暴燥些的,干脆着人把财方街两头给堵起来,只准出不让进,方氏各店的工作人员全被堵在里面。店员中有些胆小的,怕出事着急往外跑,在街口被堵街的人拦住,便一把鼻一把泪地求放行,哭的哭、嚷的嚷,财方街顿成一锅水。

冯四海同渠昱泽一起火速赶往财方街。渠昱泽没有抱怨,他知道这是他的劫,当初冯四海劝他合众人之力购买方氏产业时,他即认为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众多不可预料之事可能都在暗处。后来事情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心中的担忧反而愈浓,他在泗涧港为官近二十年,对港内的事情有一种天然的直觉,但他不能用直觉来说服冯四海,浇灭他一腔热情。

‘什么都不用说了!事情发生了,总比在表面的平静中日日隐忧要好。既已发生,就思考解决之道吧!’渠昱泽不去看冯四海歉疚的眼神,兀自镇定从容。多年来,每每大事前,他反到不慌,这是他独有的素质,亦是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他神情坦然地望着前方,马车快速地驰往财方街。

两人在喧闹的街口下了车,渠昱泽站在街口中央,快速地扫一眼街内的状况。正在与堵街者扯嚷的方氏伙计,有几名见过渠港长的,此时如获救星,脱口叫出:渠港长!众人朝他目光所向看去,不识者亦猜出三分,纷纷安静下来。

“给我站到一边去!”渠昱泽对受雇堵街的众人历声喝道。

人群安静地退到一边,渠昱泽大步走进去,掷地有声道:“想要解决问题,请你们各自的主人到诚信堂来相议。”

诚信堂是方氏产业的大会堂兼宴客厅,亦是财方街的标致建筑,财方街的邮寄地址为便辨识,常会标写:财方街……号(诚信堂往南……米),它在财方街的中部,左右两边皆是方氏的主力店铺,每年年末,方仕时都会召回全国各地的主要员工,齐聚在这里总结一年得失,宣布来年蓝图,褒良奖优。平日大部分时候,这里只是做为一个标志空着,偶尔港署有些大型的会议也会设在这里。

方氏企业每年的奖评大会都在腊月二十九这日,今年,坐在堂中央的,却是渠昱泽。

很快,诚信堂便沸腾起来,渠昱泽静看着坐下,耐心等待,所有步入的人都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他,揣测他接下来的动作。

见众人均已坐定,渠昱泽朝大门处微微点头,程琦镛会心地带上大门,站到门口处,四面已布满冶安队成员。

“众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你们好!我是本港港长,也是方氏产业变置后的股东之一,今日与大家齐聚于此,正是为与众位共议方氏实业前老板方仕时先生与众位之间的债务问题。”渠昱泽说至此处,下面已有轻微议论。

“方先生确实已离开本港,至于他因何离开,去往何处,我与大家一样并不知情,当初他变置方氏产业时,并未提及与众位的债务问题,方氏产业的账目中对于这些债务亦无一字记录。众位与方先生的债务,是在方氏产业变更之前发生的,借据亦是方先生亲笔所书,我们可以把这些债务看作是众位与方先生个人之间的债务……”

“但是抵抻的是方氏产业……”众人中有一位站起来,怒声叫道,旁者纷纷附和,场面一时骚乱。渠昱泽静观片刻,挥挥手把叫嚷压下去。

“但是,众位是冲着方仕时先生身后的方氏产业才借出这些钱,方氏产业如今虽易了主,但产业本身并没有变化,它仍在这片土地上,仍在与全国各地做生意,仍在正常的经营中,所以,不管方仕时先生本人是出于何意借这些钱,又或是将这些钱用往何处,我与方氏产业新股的第一股东冯四海先生,将共同承担方仕时先生此前向众位借出的债务,其中有一点,需特别声明,此番我等代为承担债务,只承担借款本金,不承担方先生许诺给众位的利息,众位如无疑议,可持借据至方氏企业经营代表刘福堂处登记,一月之后的今日,仍持借据到聚义堂来领钱。”

众人初听渠昱泽之言,本以为他要推掉债务,后见他肯承担债务,想也是部分承担,哪知他竞全部承担下来。此时众人已明了整件事情的真相,其实渠昱泽是与他们一起中了方仕时设下的局,他们手上这张借据在找不到方仕时本人的情况下,即使告上法庭也难得便宜,把借款拿回来更不可能。此时同是受害者的渠昱泽主动把债务扛下来了,众人一时多少有些佩服他的磊落,能拿回本金已属意外,无人再去纠缠利息。亦有人担心这么多钱,一个月后渠昱泽怎么拿出来,向他提出公开质询。

“一切凭心凭力,渠某亦只能尽力而为,众位如信不过,亦可提出其它解决方案。”渠昱泽无奈道。

‘模竖只一个月时间,怎么他也是本港地方长官,他既亲口应承,还能逃到哪里去?’如此想着,亦便纷纷放下疑虑,配合渠昱泽的安排,到老福头处登记。

源田二十八的晚间放了新年假,拿了半年的押金,李老板念他手脚勤勉,做事得力,额外奖励他半月的工钱,钱虽不多,却着实鼓励了他。阿水和李老板的侄子都是外地人,拿了钱立时赶回家过年去了,店里还有货,不卖也得有人值守,且这一年间光景不好,没赚着什么钱,年间李老板也想开开门,如能做成一两笔生意,也算是为来年开一个好头。源田会意李老板的心思,为回馈他奖励的半个月工钱,自请年间不休,到店里去值守。

芙蓉心疼源田,想他近半年风里来雨里去一日没停的,成天钻在李家的店中,过年也不肯体一会儿,但他如此争气,她总没有拦他的理由。二十八的晚上,源田将奖金和解冻的押金悉数交给她,她看着他这半年来奔忙,身体到比以前壮实了不少,往日的衣鞋穿在他身上都显得不堪,便趁着二十九财方街闭街的最后一日,到街上去给源田买两身衣服。选好了面料和里料,准备折转回去买棉花,却见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奔上街来,芙蓉避让不及,被前面几个壮汉撞个正着,硬生生被带着旋了半圈,撞人者视若未见般,波澜壮阔地朝前迈去。

芙蓉立在原地,望着人群的背影,后面乱哄哄的众多店员伙计心急如焚地跟在后面,整个财方街像一摊被打翻的水,混浊湿漉。

回过头来,她身侧的店面正上板准备闭柜,‘好好的店面,怎么大中午时忽然关门呢?’她纳闷着,稍一转头,相邻的数家店子不是闭柜,就是关门,一律都是方氏的店面,她想起刚刚急急跑过的伙计,面熟的那几个,也都是方氏店里的。

‘出什么事了?’她本能地自问,疑惑着仍朝棉花铺走去。

棉花铺亦关了,她迎立在门前,抬头看向正上方卧悬的店扁,左上角处四个烫金的小字:方氏实业,原来这铺面亦是方氏的。回望这数百米长的街道,除了挤在夹隙中可怜的几间杂店,所有的牌扁都是这样黑漆金字,整齐划一,这街道,数十年来,一直没有负它的名——财方街,差不多整条街,都是方氏产业的。

李衍齐从她滞然回望的视线中踏来,大步而稳妥地朝她奔来,她看着他,如同空旷的宇宙中忽现一颗星球。

“东西买好了没有?”他在她身前停下来。

“噢,买好了,正要送往缝纫铺。”她回过神来,仓促地答她。

“那末,我在‘凤栖阁’等你?”

“不了,一起去缝纫铺,再去‘凤栖阁’吃饭。”

“嗯?”李衍齐不确信地看着她。

“走吧!”她率先踏出去。

他们并行走着,芙蓉倚近在他身侧,不理众人的侧目,她喜欢这个男人,当她坚定这一点时,所有的目光,都是见证。

渠昱泽乘坐的马车从她二人身边奔驰而过,驶向诚信堂。他从风掀的车窗看到这两人,满街的混乱与叫嚣中,唯这二人,安稳沉着,似一道风景。

“你怎么来了这里?”走了一段路,芙蓉才想起问他。

“我去你家中,伯父告知我你来了这里,路上听说财方街出了事,我便找来了,你果真在这里。”他淡淡说着,不让她知,看到街上的混乱时,他的紧张。

“这段时间,哪里都不安宁,如小旗子所言,泗涧港倒算个暂安之地,有正常的集市,能买到东西,手上的东西没人抢没人掠……”她滞涩地笑着,伸手摊开适才买到的东西。

未待收回去,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姐姐,你有钱吗?”芙蓉惊望,一个面孔污秽、衣衫单溥的小孩子捉着她问。

“叔叔这有!”未及芙蓉回神,李衍齐已将孩子扯过去,掏出放到他手中。那孩子不知是被这簇新的一圆银元吓到,还是感激涕零,扑通着跪下来,嘴里狂乱地念着:谢谢大老爷、谢谢大官人、谢谢、谢谢……头如弹簧般瞌在地上,若非李衍齐拉拦得快,额头都破了。

“去吧,找你父母去!”李衍齐将孩子拎起来放直,温和着安抚他。孩子紧攥着银元,似不敢信,亦步亦趋地退两步,疾风般跑远。

两人觑然相看一眼,默然前行。世界在身前身后喧嚣,他们这样安静地走在慌乱的人群中,内心深处充满相互倚凭的喜悦与安稳。

不知过了多时,芙蓉忽生一阵被人盯视的感应,不自觉地抬头望出去,迎面看到一张熟悉而奇异的脸孔,孑立在她正前数米处,阴沉凌历地盯着她,似一直在等着她抬头发现他,她的目光与他稍作碰撞立即闪避,在他那里,她总有本能的、游刃有余的自我保护力。

那人便是,渠志和。

芙蓉向来觉得他行为怪异,也不奇他此举。他靠近李衍齐,抓住他的衣袖,绕到街的另一侧,速速地走开。过他身边的时候,李衍齐拿余光峻利地扫他一眼,他仍立在原地,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芙蓉,无数情绪的光源在里面交集,翻滚不息。

李衍齐翻过袖襟,握住芙蓉拽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渠志和知他父亲这一日大事压顶,冯四海和刘福堂派出的人在港署没找到他爹,径寻到他家中,他将他们拦在门外。他爹刚在熙和婆家的照应下到青峰去做了场手术,才回到家中,他不想他们屁事都缠着他爹,他也是肉身,他也需要歇息。

渠昱泽终究辜负了他儿子的心意,听到冯氏管家急切的声音,端上手的茶未及喝一口,便匆匆跑下来。志和看着他爹,鼻中阵阵冷哼,‘所有的关心、保护都是多余的,除了工作,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听着他们的汇报,脸色渐渐凝重,他最后冷笑一声,不屑地走开。

他仓凉地走在街头,不知不觉中又到了‘银盛料行’,店面易主已多时,他再也看不见那张洁净的,低埋的脸。过‘鸿昌’的时候,巧遇正在店中值守的潇源田,与他闲话两句,得知潇芙蓉此时正在财方街买料子,他大惊,懒理潇源田的诧异,火速奔往财方街,结果,看到的却是,潇芙蓉倚着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风平浪静向他走来。

他炙烈的心山崩地裂地塌陷,这个女人,他无声地守候了十年,到头来,却被他探囊取物般,轻易地撷走。

他死死盯住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所有的猜测与疑问都得到印证,她的眼、她的心,满满地被那个男人占领,根本没有他的余地。

当他们从他的视线消失时,他的眼亦模糊。

从诚信堂回来,渠昱泽一行仍回到港署,渠昱泽一路咳嗽着,手术恢复中产生的低烧一直没有退去。刚刚在众人前,他强打精神,此时人尽散去,他的头痛又潮水般地涌上来。刘福堂向他汇报今日登记的人数与钱款:共计借债39人,合计总钱款90余万圆,今日未及赶走的债主,尚不在统计中。

90余万圆!任冯四海如何镇定,仍被这数字震惊了。

“如此巨大的数字,一月之内,哪里找去?”他自念着,看向渠昱泽。

“这只是今日登记的部分,难保明日、后日不会再有其它人找来,前面的应了,后来再来的,我们是应还是不应?”

“眼下这数字已不在我们可及的范畴,再增加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停顿片刻,冯四海无奈道。

室内溢满压制的沉默,渠昱泽从回来的路上到现在,一句话也未讲。冯四海好几次看他,欲言又止。

“唉……”冯四海长叹一口气,略略气愤地站起,在室内来回踱动,忽尔停住,骂道:“狗日的方仕时,真够狠!”平日为人儒雅的冯四海,此时竟叫起粗来。

“昱泽兄,我们凭什么替他方仕时背偌大的债。这些债主们,遍布各地,大多有背景有身家,让他们合力去找,只要他方仕时没有死,就必定能找到,这钱,也一定要叫他吐出来。”

冯四海烈切地看向渠昱泽,希望从他那里获得支持。

渠昱泽冷静地看他一眼,一语未发,仍旧低着头。

“这些债务即使告上法庭,亦是悬案,我们为他人的债务,把自己累成这样,是为哪般?”冯四海痛陈。

“告上法庭?悬案?被悬起的是谁?首先,封起方氏所有产业,暂停经营;其次,寻找方仕时,何时找到何时开庭,找不到便永不开庭,这些债成为无头公债;再次,寻找方仕时或闹腾泗涧港,哪一个容易?那些拿不到钱的人,怒气怨气全撒向泗涧港,凭他们枝连茎接的生意网,泗涧港无信无义的声名很快便可传出去,此后,泗涧港再与外界通商,就得扛一顶无信的帽子,这帽子一担扛上身,便再难摘下。如此一来,方氏产业废了,泗涧港百年来诚信立港的交易环境亦废掉了……”渠昱泽竭力压制内心的起伏,捂嘴猛咳一阵,望外窗外,力压体内阵阵崛起的陡气。

“昱泽兄,你没事吧?”冯四海见他状况有异,盯住他。

渠昱泽摇摇手,低着头,喘着粗气。

此般情形,冯四海自觉惭愧,他明白渠昱泽在众人面前做此承诺,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而事情致这一步,完全是他拖累。渠昱泽一直未认可以股权出让的方式接下方氏产业,至今亦未。今日他这么做,实是在为他冯四海收拾残局。

‘唉!’静默良久,他沉沉吐一口气,似下定决心:“将我所有的45%方氏股权售出吧,有这笔钱作底,不用如此负重。”

“再售?到哪里售?青峰?淄檀?或更远?谁能接得起这么大一笔资产,能接得起的,谁又愿意别外55%在那么多人手中?”

“上次售股,仅限商户,许多港民想买入都未做成……”

“四海兄,你怎么还犯这种糊涂,你以为港内民众,还有钱吗?”渠昱泽阻住冯四海,将他从不切实际的臆想中揪回。

渠昱泽此言命中冯四海的痛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港内民众如今的经济状况,大明鞋业年前千方百计地走出去,不正因为港内消费无力么?

一群人在港署的办公楼内熬到半夜,无果而散。渠昱泽回到家中,家人皆已睡去,他蹑手蹑脚地进屋,草草地洗漱,摸索着爬上床。他太太触到他身上一阵又一阵的滚烫,开了灯翻身坐起,但见他两片脸似两只熟烂的果子,鼓胀着发紫,她顾不得仍在赌他的气,把手伸到他额上,只觉烫得吓人,连忙拿出温度计夹到他腋下。

“没事!”渠昱泽挣扎着安抚她。

“谁有空三更半夜跟你闹着玩,你这身子一钻进被窝,整张床像被挪到打铁铺似的,热得灼人!”她有些恼他,又觉他这样烧下去不妙,起身喊刘妈打上凉水来给他敷额。

刘妈迅速把水端上来,他太太把温度计取出来,一看,“41度,天!”

“怎么办,这会儿找大夫也不好找啊!”兀自焦急了片刻,拿出家中备留的退烧药给他服了,又另刘妈不断换水,自为他擦凉全身。渠昱泽疲累地支撑了一整天,这会儿倒在床上,意识渐模糊,也顾不上旁人的焦虑,自己迷迷糊糊地先睡着了。到后半夜,他身上扑腾的灼热终于退去,虽还是低烧,毕竟止了大头。

他一觉醒来,室内灯亮着,他太太合衣躺在他身旁,满面倦容地睡着。他自己躺在床中央,占了大半边的空间,把他太太挤到床边上,他歉意地挪动身体,移他太太到床中央睡,他太太被他这么一动,惊醒了,看他脸上退了紫胀,身上也没有此前的滚烫,心中大虑已去。眼一瞪,甩下脸子躺下来,不免又与他赌气。

“把衣服脱了睡吧,这样容易着凉!”他轻轻扯她一把,劝她。他太太不理他,亦不肯动,他自动手帮她解扣,她忽地打掉他的手,自己把自己裹起来,再往床边移一些。

“雪华,都这么大年纪了,你不能总像孩子一样斗气呀!”他叹口气,低声道。见她不打算理会他,默默地关了灯,在黑暗中躺下,他把身子约略地倾向他太太,不知为什么,他此时极想抱住他太太,就着彻底的黑夜躲在她肩头,好好地竭一会儿。

他扯过被子,搭在她身上,她负气地掀回去,他耐着性子再给她盖回去,她更发力地扔回去,这么僵持着,他也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他太太一直背对着他,没有缓和的意思,他也无心去抚慰她,心里满满地被那些数字压住,朝窗外看去,那里已微微露出丁点曙白。

他忽然觉得床在微微地抖动,他太太不知何时竟在床上哭起来,他有些吃惊,她是个要强的人,极少在人前落泪。他伏过去,抚着她的头,“怎么了?”,她忽然跃起来,甩掉他的手,“用不着你管,怎么都不用你管,生死都不跟你相干!”

“怎么忽然说出这话?”他有些恼她,抑制了情绪,耐着性子安抚:“好了,别闹,有什么好好说吧!”

“你跟我还有什么话说?你跟这一家子还有什么说话?你是港长,是这一地的行政长官,你没有家,你只有你的职位,你的公署,你那些七七八八贴尽家财的公务。”

“小声点,儿女们都在睡觉。”若在平时,他早已没耐心暴发了,今日他实在无力气,反到能耐着性子任她撤些气。

“你还知道有儿女吗?”她越发竭力,“志和的前程你不忧,熙和的婚事你不管,睁开眼就是年三十了,你同局外人般不闻不问,你这么喜欢忙外面的事,干脆别回来了,省得这一屋老小绊着你。”

“我,我不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吗?志和呢?他干什么去了,家里的事他可以做。”

“志和,你还记得有个志和?你平日见了他,几时有过人色,他在家里呆得无趣,自是每天往外跑,别家的儿子,都被当爹的捧在手心里,我家儿子,跟个弃儿似的,没人疼、没人爱……”她忽然无力下来,脸上的泪水似散了热的蒸气,汪洋地爬了满脸。他拿过一块方帕,递给她,她猛地转过身去,“不需要你同情,我已习惯一个人过”,说这话时,她已过了激烈的高处,声音嘶哑,喉间哽咽,情状到叫人怜惜。

渠昱泽看着他太太凄然的模样,想到与自己冰火两端的志和,熙和虽心里与他亲,但她大大小小的事,他也从未管过。这些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他垂首自问,家没顾上,港内事务亦是一团糟,如今方氏债务如何解决他豪无头绪,昨日当着众人应下这些债,只知是事已致此,必当承担,却来不及思索承担的办法,如此一层一层地想着,他只觉得自己做这一遭人,真是十分失败,内事外务,没一样处理得好,心下默然,又兼巨大的压力无法排谴,自己的眼框不知何时也湿了。

她太太吼叫了一番,渲泄了心头积气,又哭了一场,自觉轻松了不少,渐渐平静下来,见渠昱泽半日未语,亦无动静,悄然瞅了他一眼,却见他呆坐在那儿,神情寂寥,细看之下,眼下还有些泪痕,不觉大吃一惊,她与渠昱泽成家这么多年,见多了他的硬、他的冷、他的肃穆、他的坚定,哪见他如此颓丧过,更勿说流泪,她一时无措起来,不知他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我刚刚只是心有怨气,在你面前发泄两句罢了,并无其它意思。”他太太小心地看着她,有心劝慰。

渠昱泽自觉失态,伸手抹一把脸,勉力笑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我是没怎么顾到家,疏忽了与儿女的感情。”他轻轻把她揽到肩头,紧握住她一只手:“雪华,委屈你了,这些年,我什么也没顾上,家里多亏你担当……”渠昱泽自顾自动情,他太太极不自在地挣出他的怀抱,反覆拿掌心探试他额前的温度,他忽然的温柔,实在另她不自在。

“雪华,我没事。”他看出他太太的疑惑,痛苦地皱眉,低下头去,“我只是,十分苦恼、无助。”

他太太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似在研究一尊古物。

多年来,他习惯了他的强大、执拗、斩钉截铁,今日他如此反常,亦另她无所适从,一种惯性的生态链被打破,她忽然没了方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雪华,如果我们一无所有,成为穷人、彻底的穷人,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过吗?”

“呵!”他太太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现在富裕吗?虽你刘家有祖业、有宅产、有积蓄,看上去光鲜,可我又享用了多少,你对外人到是大方,可对自己的妻儿子女,几时不是俭省克制,我空背着港长太太的名声,过的也不过是小户人家的日子”。

渠昱泽对他太太这番话有些无奈,苦笑着:“不管怎样,我们至少丰衣足食,你还要怎样呢?”

渠太太看着锻被上一只紫色小花,半晌,摇摇头,“其实你一直不知道我要什么,我若向往锦衣玉食,依恋荣华富贵,当初我就不到你这儿来了,我留在畿城,或者与师傅到上海、南京,哪一地没有此地的富庶,哪一户又没有你刘家殷实,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你!”渠太太叹着,又一次满眼湿润。

“雪华!”渠昱泽唤她,握住她的手。渠太太略抬起头,双眼朦胧地看他,似在竭力回望一些尘封的过往。

“雪华,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沉默片刻,渠昱泽打起精神,回复常态,“我想把‘德济堂’连同这宅院一起卖掉,只留西厢那几间给一家人住。”

“卖掉?渠昱泽,你又发什么病?平白无故为何要将祖上留下的产业卖掉?”她太太猛地昂起头,无法理喻他。

“雪华,你先静一静,听我说。”渠昱泽抚定她太太,思忖再三,缓慢地将他眼前的困境与计划向她从实道来。

他反覆地观察她的颜色,随时做好疾风暴雨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太太从初时的激动变得安静,愈来愈安静,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她年轻时极度爱慕的男人,真如她所忧惧的那般,为了做官,弄得倾家荡产。他屡屡拿自家的财物来过渡港内的艰难,也罢了,她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他觉得舒服,就随他去吧。但这次,他要将他安身立命的产业与宅基都奉献出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倾尽自己所有,成全了自认的品节和使命,却置她和一屋老小于何地?她想不透他,摸不着他,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他。’

窗外已现出大片的亮,她略顿一顿,微打了个颤,掀开被子穿衣起床,“三十了,起床过年!”她低头匆匆说着,快速地汲了拖鞋,急急下楼去,边走边喊着:“志和、熙和,起床,过年了!”她捂紧了衣襟,只觉得冷,非得看到两个孩子,才能得到缓和。

她知道,他决定了的,根本不由她控制,但这样的事,她无论怎样都无法亲口答应他。

方仕时蓄意借债的消息如瘟疫般在泗涧港传开,那些买了方氏股权的商户们个个提心吊胆,唯恐方氏企业出了意外,他们一边盯着方氏产业的动静,一边盯着港署的举动,只要方氏产业继续运作,他们的钱就有希望。但,方仕时欠的债,白纸黑字写明是以方氏产业作抵,这钱,该由谁来担,又有谁能担得起?全港的人都在掂量着。

这一年的三十在阴云笼罩中过去,热闹的烟花炮竹驳不走深冬的寒意和冷寂,更赶不走袭入港民心中的疑惧。荒乱的年代,千万种的愁,超越众生想象。

大年初三刚过,港署的告示处,便贴出了公告,港内私停六年的“人头税”重新启征,正月初八开始,港署的工作人员将逐户入户征收,到正月二十五日止,本港及所辖各镇、乡、村所有居民均需如实上缴,如有故意拖延者,加收处罚金,拒不缴纳者,去除本港居住权限,逐出本港管辖区,没收其资财以充抵应缴税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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