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11:57

他不会知道,就职仪式那天,他入场时的掌声,是高政委制定的会议环节。新任会长入会时,全体成员必须鼓掌,谁胆敢不鼓掌,或者鼓掌不卖力,四面环伺的卫兵决不轻饶他。

方仕时在满场的寂静中坐上主席。

“众位,久违了!今日方某匆忙召集会议,不为其它,只为与大家分享一条好消息:那就是,商会成立前,高政委委托畿城商会筹措的500万现银,在商会众人的齐心协力下,业已筹措齐备。会后,方某将会同商会内数位代表一起把钱交至高政委处……”方仕时此言一出,众人皆瞠目结舌,疑问重重地看向同会的其它人,本能的搜索哪位能人志士有如此通天本事,在这种时候弄到如此巨额的钱款。坐内当然没有这样的人,除了坐在主席上的方仕时。短时的惊疑与相互探测之后,众人的目光又齐齐聚到方仕时身上。方仕时仍语态从容地继续他的讲话:“畿城自迎来解放之后,已彻底改变风貌,如今畿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本商会在此关键时刻,更要勇于承担使命,为新城建设不遗余力地奉献自己的心、智、力,此番完成高政委交办的任务,只是畿城工商业总会在新舞台上的一个良好开端,此后,我们更要团结协力,在工商业的各个领域,发挥我们义不容辞的作用……”

瞬间,满场掌声哗然,为这惊人的巨款、为这盖世的本事,予会众人皆真心臣服,他们第一次,领略到方仕时真正的实力。接下来选举奉款的代表只是个仪式,大家心知胆明,方仕时此举是有心将他个人的功劳均分给整个商会,他要携同会内代表同去进献钱款,亦是以行动将分功的计划落到实处。会内众人,从认识方仕时起,便对他的来头充满了猜疑,碍于新政府的权威及高政委的号令,大家表面对他追捧有加,实质一路走一路看,根本不把他一个外来和尚放在眼里。方仕时今日之举,着实振摄了满会之人,500万两巨银,他能弄到,已充分证明了他的本事,再不需要其它的力量强制扶持他的个人地位。

高政委早早来到办公室,处理一些公文。昨日他接到小左的报告。方仕时已于昨晨回到畿城,如不出所料,今日,方仕时会来找他。所以,他今日推掉了外务,坐在办公室里签批文书。他时不时地看表,微微有些皱眉,‘都这个钟点了,他还未来,似乎不够严肃。’,但他不表露,从容做他的事。

‘跑不掉的事,不过是时间而已。’

小左同志大步跨进来,报告方仕时与商会代表来访,高政委放下笔,缓缓舒口气,“请他们进来。”

“高政委,久违久违!”方仕时一进门,便抱拳赔礼,似十分歉意。高政委不动声色速扫他一眼,微微笑着,“噢,是方会长,多时不见了,坐坐,小左,给大家上茶。”

方仕时顺着高政委的手势坐下,其它人皆不敢落坐,拘谨地立在原地,方仕时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这动作高政委不经意地看在眼里。

“有此日子没见方会长了,近来还好吧!”高政委倚近他坐下来,关切地问。

“哈哈,托政委您的福,近来诸事顺利,老朽也还算安好。只是一直在畿城之外奔波,没机会常来拜望高政委。”

“方会长这说的哪里话,您可是英雄父亲,党内功臣,我该常去拜望您才是,疏忽之处还望方会长多多原谅。”

“高政委言重了,您日理万机,身系一城之民,纵您肯去看望老朽,老朽也耽误不起您的时间。这不,今日老朽便领着商会内同仁,来向您汇报工作了。”边说着,边看向身旁同来的人,近旁一人见他看过来,连连起身将一本账目拿出来,递至高政委跟前。

“高政委,您所托之事,在全会众人的协力之下,已悉数筹措妥当,这本账目详述会内各人所筹数目,合计500万元,请政委过目。”

高政委并拢的双脚微微一动,从容地接过账目,“畿城工商业总会,果然不负所托,你们,都是人民的英雄!”高政委这番话,一字一顿,语气别样深重。众人恭坐着不知如何应声,静静地看他翻开账目,这账目到十分简单,每页纸不过三两个名字,后面是或短或长的一串数字,高政委并不看重这些,他所关注的,方仕时适才已回复了他:“合计500万……”

这一点,对于如今的时局,可谓举足轻重,前线数年战事,战士们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失去基本的作战保障,眼下完全是凭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奋战在一线,但精神的力量能持续多久?再不能筹到像样的经费,谁也不敢保证,战争的利势会倒向哪一方。反而言之,如果,这时候彻底失去物资补给,战事终将功亏一溃,前面数年的艰辛都将付诸东流。

思至此处,高政委由衷道:“高某在此感谢方会长及众位,也请方会长及众位向畿城工商总会传达:你们为人民,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做了一件大事,感谢你们!”

“高政委言重了!”方仕时立即站起,抱拳道:“这些都是商会应该做的,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是,会内同仁为筹集这些钱,均走亲告友、东拆西借、舍身度外涸泽相助,我也每每鼓励他们,将来全国解放了,政府还了我们的钱,我们便可加倍地回报此时帮助过我们的人。”

高政委脸上掠过些隐约的不悦,转瞬即逝。“哈哈哈,方会长做得好,将来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将来的一切都是人民的,你们要对新中国有一百分的信心。”

当日,方仕时与高政委派出的人一起,将500万现银尽数转至市府。数辆大马车在夜色中来回,工作了大半晚。

子夜,一切安排妥当,高政委失却睡意,仍回到办公室,小左同志一直随行在他身边。不日,这笔钱将陆续变成各种战用物资运往前线,以解前方燃眉之急。高政委坐在桌前,不免再次翻看商会送来的账目,他心里自然清楚这些数据的用意,他所疑惑或吃惊的是:方仕时何来这么大的本事,不足两月筹出如此巨额钱款,且,尽是现银!当初他抛出这个数字时,在上头的要求上增加了一倍,他本想方仕时能筹来50%,他便不负上头所托,不想他竞不折不扣地双倍筹齐。

‘他到底有多大财力?’

他无意识地看向正在帮他整理桌上文书的小左,脑中思虑重重。

“小左,这方会长,离开畿城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

“回政委,他离开畿城后,先是在淄檀活动了两三日,后便回了家,再未去过其它地方。”小左笔直站立,认真回答高政委的问话。

“回家?方仕时的家,青峰市?”

“嗯,青峰辖内的泗涧港。”

“泗涧港?”高政委略有所思,踱至墙上的一面巨幅地图,在那里寻找这个名字。

距离畿城约130公里外的邻省地界上,有个较小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港湾,地图上用极细的蓝字标示:泗涧港。这三字的旁边,紧随标示了一条水域,名曰‘百泽河’,穿港而过的一条河,通湖入江,横亘数百里,纵贯大半个衡东省。他脑中倏地掠过一道强光,去年秋国民党中统调查组和中央军第二部均大动作地搜捕过一个人,据党内跟踪的情报人员密报,被搜之人一路逃亡,逃至百泽河流域青峰下游失去音讯。

中统调查组和中央军第二部分别派出精干队伍至失讯地沿线搜索,均无结果。

被搜捕的这个人,正是身系巨额私库的密码携带者。

“难怪,王宗义自降身价请缨辅镇西南三省,原是惦记着这事。”他看着一路旖旎转曲的‘百泽河’,鼻内轻轻哼一声。

“小左,明日一早,请小舒同志到我办室来,我有事情安排。”

“是!”小左郑重地回答。

年关越来越近,转眼已是腊月初二,泗涧港的集市却全没大节将至的活跃,全国上下物资短缺,商家进不回商品,民众也拿不出钱来购买,卖方无货,买方无钱,市场一片凄寂,往日年节时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泗涧百货大街,如今亦消停下来,全无生气,唯沿街高悬的招牌仍正告着它还是一条街。

这状况已持续一段时间了,怨愤与无奈消裉后,便是无声的忍受。

泗涧港从来没像今年这样,穷得如此均衡。在这样的均衡中,众人意外地获得平常心。

芙蓉往‘大明庄1号’取鞋,她给她爹订做了一只鞋,预备他过年时穿。鞋子请阿昆爹做的,加了一倍的料,工费也比其它师傅贵很多。如今她爹单脚走路,脚已严重变形,普通店里买的鞋已无法上他的脚,只能订做。

往年年关刘暨渊光是指挥各店做鞋都忙不过来,更无暇亲自动手。今年大势低迷,他亦因应时变,披挂上阵。

进店说明来意,店员告诉她,大掌作出门办事了,晚些才回,请她稍后再来。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你们也快收工了,他应该就要回来。”

“收工?”店员异样看向她。

“不是六点收工吗?”

“唉,小姐,您有所不知,我们已近两月没有按时收工了。”那店员带些自嘲地苦笑着。“像大掌作这样的身份,以前极少亲自动手,现在也四方奔走,上门为太太小姐们做鞋,只为拉升店里的盈利。他名气大,手艺过硬,有钱有身份的人也愿意多出钱请他做。”

“难怪,上次来找你们大掌作,那么早就出门了,原来他这么辛苦!”芙蓉叹着。

“是啊,今年形势反常,快过年了店里仍没生意,伙计们也都被分派出去,到下面走乡串巷,逐户推销,个个都是早出晚归。”

“噢,”芙蓉低头略思片刻,“那我明日再来吧!”

“明日他又是早早出去,晚上来才碰得到他。”

“嗯,那我晚些再来。”

出了‘大明庄1号’,天空已见黑,街道冷清无人,零星的灯火在夜雾中亮起,芙蓉沿街逛着,打发等待的时间。街边建筑的檐廊下,不时有人立起小跑一圈,而后蹲下去,双手窝到嘴边哈哈地吐气取暖,皆蓬头垢面、衣衫破蔽,人似被寒气催缩三分。港内从未有过这样蔚为壮观的流宿队伍,大人小孩挤着一处绻在墙角避寒,五六人拉扯一床破蔽的棉被,怎么也无法盖全身体。大人们歪斜地睡去,孩子们睁着漆黑的双眼盯着街面,一面因寒冷不肯挪动,一面又因好奇不肯睡去,街面上任一个寻常的人,都是他们的风景。

芙蓉走在街中,引来无数观瞻的目光。

泗涧百货大街,盛名之下,它从无喘息之机。泗涧港繁荣时,它被采买、交易、观摩、仰慕的人潮拥挤;泗涧港低落时,它被流浪、颠离、乞讨、漂泊的人群拥挤,它从未真正地冷落过,不过是换一种拥挤的方式。

芙蓉沿着平行的大泗街转往‘大明庄1号’的后门。

开门的伙计很奇异这么晚居然有人从后门进来,见是个年轻姑娘,也未多说,问明了来意,怕她找不到大掌作的执作间,特领她进去。

“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回了,正常的他回来也是走前门。”伙计与她解释。

“没事,他若没回,我明日再来碰他。”

“好的,您顺着这条路直行,在连廊处左拐约100米,会看到大掌事的执作间,门上挂了牌。”伙计指着前方向她嘱咐,“我得回后门去,后门只我一人值班,离长了怕不安全。”

“好的,你去吧,谢谢!”

芙蓉循着伙计指引的方向,看到一溜的工作间,当中有间双开门的,一扇掩着,一扇微开,似是刚有人进去过,掩着的那扇门上订了面木牌,写着‘大掌事’。里面灯亮着,应该是回来了,她站在门前,朝里望去。

‘大明庄1号’的大掌作、阿昆爹刘暨渊,此时正坐在门后的一只椅子上脱脚上的袜子,眼睛仰天微闭,嘴唇痛疼地轻轻抽畜。袜子紧粘在脚上,一时拉不下来,脚下满盆水正冒着热气。刘暨渊咬着牙猛地一扯,袜子终于从脚上脱落,浓黑的血立时穿透皮肤,爬向脚面,白色的袜子已是一片黄红相间。

他未注意到外面有人正看着他,扳起僵硬的脚搁在大腿上,查看伤情。脚的四围都磨出大大小小的血泡,有些已经硬化,变成黑色的茧子,另有些被他适才扯破,浓淡地溢出脓或血,他拿了片抹布,把脚周围轻拭一番,仍小心地扳着它放到热水中去,入水的刹那疼痛得闭了眼。

芙蓉立在门旁,不忍进去。伙计过来向刘暨渊汇报,他才发觉有人正候在门口。

“刘叔,不好意思,这时候来找您……”芙蓉满面抱歉。

“噢,是芙蓉丫头,我才回来,外头冷,先泡个脚,没想到你来了。”刘暨渊边说着,边起脚拿抹布擦拭,伙计见状,忙给他递过一双绵软的脱鞋。

“你先坐会儿,我就好了。”他向芙蓉歉然道。

“不了,刘叔,这么晚,我就不坐了,我来取我爹的鞋。”

“嗯,已经做好,我给你取去。”刘暨渊穿好鞋,转到内间。伙计见他有客人,亦退出去了。

“你看看!”林师傅连着鞋袋子递给她。

芙蓉拿出鞋来,捏在手上,十分结实,式样亦意外地中看。当初定料时,她只在易磨损的地方定的皮面,其它都是厚麻棉,经他的手做出来,这鞋到像全皮的,十分有质地。芙蓉翻过去,见底下覆着一层淡黄的底子,有些惊奇。

“你爹这样走路,脚底磨损比一般人严重,我给他在底层加了一层打磨过的松木片,这样既暖和,又耐磨,鞋内里,在着力的掌心处,我也加缝了一层细棉,他的脚型穿上去更稳,走起路来也舒服得多。”刘暨渊温和地笑着。

芙蓉心下一动,想着适才在门外见到的一幕,顿感心酸。‘他为别人的舒适这样着想,自己却过得如此辛苦。’不觉道:“刘叔,您也别苦着自己,给自己做双舒适的鞋走路,别伤了脚。”

刘暨渊略有些腼涩地笑着,坐回到椅子上,既芙蓉已经看到他脚上的伤,他亦不刻意隐藏。脱下方才急急裹起的脚,仍放回热水里,芙蓉再看那盆水,呈棕红色,发出浓浓的药味,方知他是在药泡。

“这阵子路是走多了些,过了年就好了。”

“大明鞋业竟是这么对待工人的,连你大掌作师傅,也被累成这样?”

“丫头,可别这么说。”刘暨渊连连阻止她,“可没哪家企业,像大明这样善待工人。今年全港各企业营业都大幅萎缩,大明的整体进账不足过去的三分之一,其它企业如今都以各种理由拖欠工人薪水,我到青峰去做活,青峰那边工人与厂方的矛盾已至兵戈相见,大明庄虽营业收缩严重,却至今未欠工人一分钱,不仅如此,还足成发放工人的加班钱。

正是东家义气,我才愿意这么苦用自己。外出拉营生的方式是我向老板提出来的,老板觉得外面乱,起初并不同意,工人们一起说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应下来。”

说至此处,刘暨渊长叹一口气,“他也没办法,购下方氏产业45%的股权,已将他掏空,为兑现工人们的薪水,他已悄悄变卖好几处产业,如今现金周转已成他最头痛的问题。”

‘还是钱的问题。穷人缺钱便罢,连冯四海也缺钱。’芙蓉黯然想着,思及方才在百货大街一路的见识,更觉凄测,声音亦低了:“您怎知道过年后就能好呢?”

“老板的意思,年前拼一把,年后方氏企业盈利了,也给大家多发些钱。”

“唉……”芙蓉轻叹一声,为知如何安慰他。坐了会儿,问了些家里的状况,便告辞了。

出了‘大明庄1号’再次看到一堆堆绻在墙角的人群,夜渐深,饥寒交迫下的他们早已睡去,她按捺着脚步,不去惊扰他们。独行在寂廖的街道,借着未眠店家微弱的灯光,匍匐身侧的,是这样庞大而陌生的人群。二十多年来,她经历生离死别、绝望、孤独、恐惧……,但她从未因为贫穷而沦落到人生的最底层。

这世间,有些悲伤是热的,可以明确地诉说和发泄,比如她所经历的那些。而另有一些悲伤,是冷的,无法准确言说,只剩冰冷的体验,神经麻木,徒留粗钝的表体知觉,即使处在悲哀中,亦不自知,比如,此时沉睡在街边的人群。

芙蓉想到她自己,想到这一路走来她所倚凭的人,舅舅、爹、还有,李衍齐!

如果没有他们的接力,她如今会是怎样呢?

爹丢了一条腿,家里失去生活来源,源田虽在外面做伙计,那点钱聊够自保,哪里顶得上家计,一家人后续何以生存,确是个残忍的问题。他是上天派来,阻止她向炼狱滑落的使者么?

想到李衍齐,她心头不自觉地泛起氤氲的暖意,她转身望向北门他的方向,忽然很想很想见到他,哪怕,只是站在窗外,看着那片房子,想象他的笑容,他的身影。

她止住往南的脚步,旋身迈向北门。世界在暗夜中沉睡,她心里因为牵了一个人而格外清醒。小路一片寂静,夜寒鼓躁在耳膜间,似大地的梦呓。

那片熟悉的院子,在黑暗中如一尊伏地的巨兽。既没有声响,也没有光,‘难道他已睡去?’她绕过前院丛林,贴近他住的房间。弱弱的一丝光穿透紧闭的窗越出来,落到她的脚背。她看着光线垂落的地方,倏尔笑了。他到底没有睡,她知道他有晚睡的习惯,她顺着光线撑开的缝隙,看向他的房间,想象着他的样子。他肃穆的时候、他捉狭的时候、他忧伤的时候、他快乐的时候、他冷酷的时候、他温柔的时候……他的样子似无数的镜头符,刻录在她内心,她只要按下一只扭,便是关乎他的整个世界,漫山遍野的绚灿,披荆斩棘地向她奔来。

她在墙外不自觉地笑了,温绚而满足。

刘福堂是在方仕时离开方家近一周后,才知他早已悄然离开,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均被带走。刘福堂心头狠命一蹬:他何以要如此隐密而迅速地离去,而且,是绝不再回的模样,即使去享儿女们的福,这宅子还在这儿,这地方还是他的故乡,他这状况,倒像是铁了心要抛家弃祖之意。刘福堂吃不准方仕时的棋局,也不敢轻易将此事说出去,但他心头不祥的预感却愈来愈重。

腊月二十九,方氏企业本年度最后一个上工日,工人们开心地等候领薪回家过年,刘福堂刚到店里,伙计便报有人找他,他到客堂一看,原是常与方氏做生意的向老板,此人在淄檀的闹市区有十几间大铺,号‘一街铺王’,数年来常在方氏工厂订货和加工,也时常从方氏的店内挪些热销的布匹去转销,老福头与他亦十分相熟。

“噢,是向老板,您好您好,多日不见,您可好!”老福头见着故旧,热忱迎上去。

“哈哈哈,还是福管家过得爽朗,半年不见,你到越见精神。”

“哪里哪里,向老板抬举了,什么事情要劳您亲自跑这么远,发个电报安排老福做不就行了。”

“呵,福管家客气了!”向老板答着,略有所思地扫一眼四面,笑容也沉凝下来。“我这趟是专程来拜会方老板的,不知他此时可在?”

“方老板!”老福头一时凝住,心头莫名地沉落,“您找方老板,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嗯,确实有些重要的事,还请福管家传个讯,请方老板相见。”

“这……”老福头迟疑着,不知如何应对。

“噢,您看我,真是失礼了,您这么老远过来一趟,我竟连茶也没奉上一口,您稍坐一下,我给您泡杯茶。”老福头说着,欲要转身。

“福管家!”向老板忽地站起来,沉声唤住他。

“我刚刚去了方府,护院的人说,方老板已经搬走了,你只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向老板明显强压急气,双目灼灼地看着他,不给他逃避和敷衍的机会。

老福头被他盯得发虚,低下头,思忖如何开腔。

“老福头,你是老实人,有什么情况你就实话实说吧,你也只是方氏的管家,方氏真有事,也跟你没关系。”向老板意识到自己有些压迫对方,语气缓和下来,他自己心头又何止一片黑,一进泗涧港,就听闻方氏已处置全部资产,到方府去找方仕时,又闻他搬离。

“方老板,他的确已经不在港内了,老福头也不知他究竟去向何处。”想到终究避无可避,老福头唯有实情相告。

“不可能,连你也不知道?”向老板几乎跳起来,心中焦虑掩无可掩。“你就住在他府里,他走了你会不知道?”

“老福头实在惭愧,的确连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刘福堂低下头,似自己亦犯了错。向老板看他的神情,的确事有蹊跷,渐镇定下来。

“老福头,你平素也是忠和之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妨实情相告。”向老板重新坐下来,老福叹口气,亦在旁坐了。

“一个多月前,方老板处置了他在港内的全部资产,举家迁居,说是去异地与儿女团聚,这是他的家事,我也不便多问。我偶尔问一句少爷和小姐们现今的生活,他亦从不作答。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福头确不知道,我是看到方府空了,才知他已离开。”

“这么说,他是蓄意离开?”向老板眼盯着他,赫然问出这句。

“蓄意?向老板何出此言?”

向老板未回答他的话,看着老福头,思忖片刻,从贴身袋内掏出一张纸来,放到桌面,“我不确定,但有此可能。”他将纸推向老福头跟前,老福头接过来,却是一张字据。他心头立时一缩,紧急看下去,方仕时竟于一个多月前从向老板处借了两万元现银,以方府的房产作抵。

老福头眼前一黑,人在椅上晃了一晃。

“他当时提出以家产作抵,我亦只当他是按章办事,取信于人,并未多想,只速速把钱筹集齐备给他了。哪知他如今竟一声不响地走了,留下这处房产,我就纳闷了,他偌大的家宅,只值一万圆吗,他为何要这样做?”向老板胸中愤懑,语气亦重起来。

“向老板,您稍息!请问,您借款给方老板时,除了拿这张借据,还有没有其它的质抻?”

“还需要什么?他方仕时的名号就是最好的质抻,两万圆对我们来说是个大数,可对他方老板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他肯向我开口,那是看得起我呀。早些年我也时常向他借钱周转,他几时向我要过质抻。再说,他方氏这么大的产业在这儿摆着,我还怕他跑了?不过是眼下现银难弄,我想他是一时现银周转不来,向我们挪一挪而已。”

“这……”老福头再次惊愕,未待缓过神来,外面伙计匆匆进来报,有人找他。

‘今日怎么尽是人找?’老福头自问着,与向老板招呼一声,疑虑地跟着伙计出去。

原是邻省的绸业大王万老板,老福头慌忙迎上去,朝客堂看一眼,将他请入另一间小客室。

“万老板,何事要劳您亲驾,怎不叫下人走一趟?”老福头勉力客气着,看他的脸色,心下已感不妙。

“幸亏是我本人来了,还有机会问个实情,若下人来,恐怕是空跑一趟。”这万老板是有名的青脸汉,跟谁说话都是一副铁青色,此时心下不悦,脸上更是青得见紫。

“呵,万老板言重了,不知何事能差得上老福头的?”

“你们方老板借了我一笔钱,说好年二十八之前归还,结果都这个点,钱没见还,话也没一个,我只能自己来取了,刚刚去方府,守门的竟说他已搬走了,他这是……想干什么?”万老板最后这一句,终是把想说的吞说了,换了个说法。

老福头立在原地,已有些发懵。

“万,万老板,您,没有开玩笑吧?”

“我有时间开这玩笑吗?”万老板历色道,从袖内掏出字据来,拍到刘福堂手上。“你自己看看,方老板亲笔亲印,拿他方氏的工厂做抵……”

老福头微颤看打开字据,与刚刚向老板那张,除数字不同,其它全然一致,不过此次的质抻物,是方氏工厂。

“万老板,抱歉,老福头亦无能无为,方老板一家早已搬迁,老福头也不知他迁往哪里。”

“哼,搬迁!”万老板向前一步,脸色铁得可以开山。

“搬就搬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方氏的工厂还在开工,方氏的店铺也在营业,若无人还这钱,我就要求法庭卖掉方氏工厂来抵债,反正他这工厂,够还我几倍的钱了。”

“万老板,您别……”老福头正欲劝他,忽听外面有人奔来。

‘您别,别呀,福管家正在与人谈事情……’伙计劝言未尽,来人已在外面吼着“老福头在哪间,应一声话!”

老福头无奈,看了看万老板,歉疚地走出去。

“噢,李老板,您好,您好!里边坐,里边坐,来,这边……”万老板从窗间看出去,已猜着此人来意,不觉深皱眉头。

“你们方老板是什么意思,不声不响人就走了,你,老福头,平日里忠厚仁和,此时竟也与他配合着演这失踪戏?”

“李老板,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老福头也不过是方府一个下人,有此资格吗?”一拨一拨的来人,逼得老福头慌乱中平静,他此时到从容下来,有事说事,见理讲理。

“哼,你没资格,你没资格谁有资格?方仕时的离别宴,你贴身跟从;方氏资产出售,你全权处理;方氏大宅空着,唯你每天进出,你说你哪点没资格?”李老板年轻气盛,咄咄逼人,讲的全是事实,老福头一时无力辨驳。

正此时,伙计又来报,外面有客人找,神色已然慌张。

老福头被李老板的锐利逼得满腔屈怨,也无处诉说,索性不理会他,跟着伙计走了。这李老板见势到悟着点头绪,停了发飙,尾随着跟住他们。

果然又是索债的,老福头已失去惊惧的能力。这位来的是青峰一家茧丝厂的厂主,老福头见面不多,却也认得。他显然较前面几位客气,人也谦和,与老福头细问细讲,对于方氏资产易主,方氏已离去之事不尽相信,反覆探问着。这情形可急着了一旁监听的李老板,他猛地冲出来,一声厉喝:“废话少说,方仕时已离去,可他的工厂、店铺、家宅都还在这里,我们合计一下,怎么把这些东西变现,把钱拿回来。”

“我同意,算我一份。”那万老板,亦从屏风后站出来,支持李老板的提议。

“还有我,把我算在内,他宅府虽大,我也搬不走,还是变现实际。”向老板边走边道,将字据摊在桌面上,证明他亦同是受害者。

他这举动到提醒了其它人,连连将借据拿出来,与他的摊在一起,大家互相探看其它人的借款数目,惊异地发觉,数张借据,除了数字和抵抻物外,其它的内容均一模一样,似是事前做好的统一文件,只待向人借时,把名字、数字填上去即可。

众人深吸一口气,面面相觑若有所悟。

“李老板?您这三万圆借款,也就一张字据?”待看清各家纸上数目,先到的向老板忍不住发问。

“嗯,就这一张字据。”余者互看一眼,青峰的茧丝厂主心下暗自庆兴,他只借出五仟元,只有这位的六分之一。

“我们这一万两万的,也就算了,可李老板您五万圆现金,就一张字条就借了,着实是大手笔。”向老板带些仰视地看向李老板。

“我与方仕时相识这么多年,方氏企业一直稳稳当当,伍万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字据也就是个凭证,哪知他会来这一手……”话未说完,伙计又领着一人进来,老福头一看,又是方氏企业生意之交。那人进来,看到众人面前摊着一堆字据,立时明了七八分,不觉征在那里。老福头已知他来意,仍持礼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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