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10:52

渠昱泽悠悠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冯四海,眼中光芒闪烁变化,颓唐的面孔渐被注入血色,冯四海话毕,他倏地从坐位上站起,一字一掷道:“生我者,昱泽父母,知我者,四海兄矣!四海兄所言,莫不是昱泽近年来日夜所虑,只苦于迟迟无法找到突破之计。”

“所以,昱泽兄,方氏产业易主,恰可助港署改善财政力量。港署以公权担保,收进方氏产业,再向港内众商分售股权,方氏产业的拥有和经营权为港署所有,产业盈利按时按量分予购股者,购股量大的前数名股权者,与港署指定代表共组企业股东会,亲自或委托经营本企业。”

渠昱泽至此,终于明白冯四海所言“股权制”,他在室内反覆走动,一面钦佩冯四海的智识,一面又对他所提这套办法全无把握,疑虑重重。

第一,方仕时要的是现银,他不会把方氏产业徒手交给港署作为吸收大众资本的抵抻物;第二,除他冯四海外,港内众商并不熟悉这所谓的“股权制”,他们能否信任港署的行为,甘愿参予进来,是个巨大的未知数;第三,“股权制”对港署而言,是件完全陌生的事物,既无经验,亦无参照,万一失败,港署财政状况事小,政府公信力事大。渠昱泽咀嚼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摇头作罢。

来年四月,他的港长之职即可卸下了,绝不可在最后关头晚节不保。

冯四海紧密观察渠昱泽脸上的变化,一面给足他思考的时间,一面揣摸他可能的疑虑,见渠昱泽摇了摇头,他从容地站起,淡然一笑:“昱泽兄,所有未知的事物都有风险,我们是否因为风险,就抹杀它的正面能量?‘股权制’的风险在哪里?首先,在你自己的心里。仅仅是你不曾接触它,但在另一些城市,它已经是很成熟的事物,既有例可循又有成果可鉴。其次,信心与动力。你没有信心,因为你不敢尝试,你不敢尝试,恰在于你动力不足,恐前顾后,证明你仍有私心。你在任近二十年,勉力维持的和平与繁荣眼看就要坍塌,你甘愿把这虚弱的格局扔给下一任,以换取自己一个晚节。众人的眼睛,既然看得到你二十年来的艰辛和承担,终有一日,也会看到你最后的妥协和自私。”

“四海兄……”,渠昱泽无力地叫停,脑中忽觉阵阵虚空,人顿感疲软无力。停滞片刻,他终于坦呈对于“股权制”具体实施的各种疑虑。冯四海听完,从容笑道:昱泽兄,方仕时肯不肯把方氏产业先予公署,由我来解决,至于港内众商对“股权制”的信任度,我个人先出45%购买方氏资产的股权,另外55%再向众商公售,此举之下,有无人肯行动,还需试了再说。”

“45%!四海兄可曾想清楚,即使45%也是巨额资产,此时投进去,将来若发生意外,可是倾家荡产之虞。”

看到渠昱泽满面忧虑,冯四海走近去,手重重地落在他肩头,“放心吧,昱泽兄,这个数字,为弟担得起。你也需相信,我绝不会拿如此身家去做一件毫无把握之事,相信我!”他笃定地笑着,眼中是不可改变的坚定。

方氏产业处置的消息正式在港署宣布之后,冯四海首先踏入方府。这一点到符合港内众商对事情进展的预测,港内除了冯四海,无人敢言接手方氏产业,如果方氏产业真能在泗涧港内和平易主,新主非冯四海莫属。

有正面预测,便有反向的质疑,更多的人怀疑冯四海是否接得起方氏产业,然今日,冯四海踏入方府的门,起码映证了他的底气。

从他出现在方府门前的这一刻起,众商便试目以待。

冯四海跨入方府庄重严实的大门,并不如他表面做出的镇定。只是,与普通人不同的一点,他的不安与不适,从不流溢在脸上。他向渠昱泽承诺由他来解决方氏产业先行转托给港署的问题,其实他做此承诺之时,心中并没底,他只是不想渠昱泽过份忧虑,他想给他希望。

踏入方府,他已无法回避事情的核心矛盾:方仕时要的是现银,他凭什么徒手把自家的产业送给港署做为集资的抵抻物?无论如何,这一步他必须得跨出来,至于能不能说服方仕时,一半在人,一半在天。

事实,方仕时此时比任何人都期盼冯四海的到来。下人领着冯四海朝内庭走来,他站在小书房中,压制着内心狂喜,透过山墙的镂雕,紧盯着踌躇前行的冯四海越来越近地向他靠拢。

方府大门紧闭,阻断高墙外无数探视的眼。贴墙听去,里面动静全无,落叶的树枝在墙面寂静地埋伏,不愿向外提供一丁点讯息。

两个内心波澜起伏的人以天下最从容的姿态坐到了一起,下人们快步退出,带上里三层外三层的门。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就是整个泗涧港的命运,多么严重的一件事,连下人们都嗅出了沉重的份量。

墙外的刺探墙内,墙内的屏息等候着这一间书房,没人敢去打扰这两人,他们在世界的核心,得到百分百的安静。

两个人虚与委迆,彼此客气谦让又极尽相互试探,在里里外外的不安中,他们各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这是两人同居一港数十年来首次面对面交锋,过程漫长得另人煎熬,以致门外等待的伙计们干脆倚墙打起瞌睡。

黑漆大门轰隆一声沉闷地打开,冯四海的脚从里面伸出来,惊蛰了一众刺探的下人。冯四海轻咳一声,故意引起他们的注意,心里如镜一般,他早早料到自己此行会引无数人关注,他让他们打探,他自神清气爽,气定神闲,只是此时,他不必再伪装。

冯四海离了方府,直奔港署而去,他知道渠昱泽亦不例外,正在那里焦虑等待。

冯家的马车穿过街市,引来无数张望,冯四海坐在车中,透过厢顶一片采光的膜壳,望向冬日滞重的天空,‘感谢!’他在心中默念。回想刚刚在方府的情形,他仍如在恍然中。方仕时居然答应他的提议,并承诺在过程中全力配合,他这种姿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条件,而且这条件仔细回味一下,也相当苛刻:他要求20日之内将购置方氏资产的现金全部集齐,否则,他将向港署收回方氏产业,并没收冯四海预交给他的10%购置金。冯四海一度对方仕时如此急切拿钱的态度心生疑惑,只是这小小的疑惑很快被强大的成就感覆盖,他的心被湍急的欲流占领,已回不了头。无人能阻止他在港内推行‘股权制’的目标。

泗涧港每周一期的《港公报》提前印刷,向来一张大度四开新闻纸的《港公报》,本次加印了一版,郑重地刊出方氏产业股权售卖的信息。除此之外,港署办公楼及全港各主要公众活动场所均贴出了同一内容的简版公告,公告的下方慎重地印着一堆红戳——本次股权售卖的主持与监督机构:港署工商业管理司;本次股权认购的最大股权人:‘大明鞋业’老板冯四海;本次股权认购第二大股权人:‘德济堂’药坊代表渠志和……

港署为此次股权认购成立了特别委员会,第一和第二股权人分别派出代理人,又从青峰市特邀一名公证人员作为特别执事,全程监督。其它会计、出纳、审计人员共计十数人全部从港署派出,委员会阵列空前庞大,足见各方对此事审慎之态。

即便如此,渠昱泽对此事仍是有所保留,他无论如何不肯动用港署的名义,仅以监督主持之名启用了港署工商业管理司参予其中。他同时限定仅允许港内工商界人士购股,不允普通居民参予,尽可能将事情的影响面控制在设定的范围内。于公他是如此审慎,于私他却倾囊而出,把家中所有的积蓄及药坊可流动的资本全部投入,购买方氏产业股权。

港民对于“股权”一事全无概念,尽管参购现场有专人耐心解说,众人仍如云里雾中,摸不着头脑。他们反复研讨着公告上面列示的已购股权人,对于冯四海和渠志和身后的那一串数字意兴盎然。自冯四海去过方府后,方氏产业与冯四海的关系一时变得神秘,从冯四海走出方府时的自信,众人猜测方氏产业变置之事十有八九已有定局。结果测论未定,方氏股权分售的的消息便传遍港内,冯四海认购45%的股权,这一点另港民们始料未及,却也给了港内众商一些私窃的期望。此时正值港内物价飞涨、币市淆乱、人心惶惑之际,宥于对前景的担虑,溥有资产者皆把现银捂在手中不敢花销,银行强推金圆券之后,他们亦彻底失去对银行的信任,再不肯把钱存入银行,就这么藏在手里,每日东张西望如过街老鼠,一面担心世易时移,捂在手中的现银变成废物,一面又担心政府发狠紧箍,这些银元又成为违法证物,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今忽出这么条消息,把钱投出去,不用操这些心,还增加了持有资产,万一将来方氏做不好,它那么多工厂、店面、成品货源及生产材料,死了和尚还有庙在,随时可以重来。

胆大的已跃跃欲试,胆小的恐前顾后仍在张望,但冯四海拿了这么大身家出来总是真的,渠家少爷也就相当于港长本人了,他也没少拿,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能拿这么些钱闹着玩?冯四海是商人暂且不说,单说这渠港长,他任港长近二十载,精忠厚德,一心为民,全港民众谁人不知,他会领头害大家?

思想的桎梏一旦被打开,行动的热度便奔涌而来。

特委会进账的速度大大超出渠昱泽的预料,他任港长二十载,第一次真实体味到‘民意’:就是无论你以为你的人民过得多艰难多局促,只要他们认准一件事,总能拿出钱来。他站在港署行政大楼的最高层,椅栏望向一楼大厅如蚁进出的人群,内心感慨万千。

大厅特委会办公处传来激烈的争论:“凭什么不让我购买,我也是商户,还没有从港内商协中退出……嚷叫声越来越大,渠昱泽步下楼去,潇银庚横立在特委办公室门口,被两名警卫扭着,嘴里仍在不平地叫嚷。

“公告上早已说明,只允许在商的商户购买,你看今日来交钱的这些人,要么有产业、要么有店铺,都在经营中,你这情况不一样啊……”特委会工作人员耐心与他解释。

“我这契子和产业文书难道有假?你们实地去查一查,民建街22号不是我潇银庚的产业么?”

“可你原来的料行已经注销了,现在这个地址在营的产业不是你的。你名下也没有其它的营业登记,按规定不能购买。”

“呸!什么注销了,过上三五七八年,我“银盛料行”又起来了。”潇银庚猛喷对方一口,那人也不与他争执,示意警卫把他拽走,后面等着的商户忙拥过来。

潇银庚被架到大门外,不允再进去取闹,他拄着拐杖在大门外愤懑嚣嚷,围观的居民过来劝住他,与他一同抱怨道:凭什么只让有营生的人购买,好事只能他们享用,他们有生意有进账,吃得饱穿得暖还得这种补贴。”

“就是呢,我们也想买,可就是不让,干巴巴的只能守在这儿看他们忙进忙出地数钱。”

“算了吧,赚不赚钱眼下还是未知数,好事坏事也说不准,大家也别守了,都回去吧!潇叔,我正好要到南门去,顺您一程吧。”正抱怨间,一名年轻人从港署内出来,边劝导众人,边走近去搀住潇银庚。潇银庚看着他十分眼熟,却一直想不起他是哪家孩子,眯眼看着他未经允许即搀着他的手,“你哪位?”

“潇叔,您认不出我了?”年轻人微笑着,“我是赵芝旗,赵大全的儿子!”

“噢,大全的儿子,对不住对不住,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就是没认出来!”听到赵大全的名字,潇银庚立时卸去防备,满面堆笑,他向来敬重赵大全为人。

“没事,潇叔,您别客气,走吧,我今天坐了车来,带您一程吧?”

“好,好,跟我大侄子一起回去,我巴不得呢!”潇银庚笑着,开心地被他搀着走,倒忘了方才在大厅里的不悦,边走边上下打量赵芝旗,开心地念叨:“没想到啊,大全的儿子也这么大了……”

赵芝旗的车停在潇银庚家门口,他坚持把潇银庚送进去,已是午饭时间,潇银庚这会儿难得的心情大好,进院脚未站稳就朝里喊着:渝芝、蓉儿,今儿多做两道菜,我要留我大侄子在这里吃饭!”

连喊了数声,里面没人应,急急地跨进堂屋,正好见芙蓉娘从里面出来,“都在呢?赶紧多做两道菜,留芝旗侄在这里吃饭。”

“潇婶,您好!”赵芝旗温和地唤她,芙蓉娘腼碘地看他一眼,边应着:“嗯,好好!”人立时又折回里面去。

潇银庚按赵芝旗坐下,“大侄子,你在这儿坐下了,我去叫赶车的师傅也进来,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吃饱了再回去!”

“不了,潇叔,我还得回去给我爹回信,免他记挂,饭改天再过来吃。”

“那哪行,择日不如撞日,到家了都不吃一口,改天上哪儿找你去?你坐着,听你潇叔的!”

“潇叔,不用您找我,改日我请您吧,我爹常说您一盘棋下得好,港内没几人能及得上,改日我请您吃饭,顺便讨您赐教。”

“哈哈哈,你还爱这老玩意儿,读书多的孩儿就是不一样,什么都爱一点,唉,我家源田能像你这样,我就好了。”

“潇叔,哪里的话,您竭着,我先回了,改日上门来约您。”

“哎,不行,怎么说着说着还是要走,好歹茶要喝一口……”

“怎么了爹,留谁呢?”正说着,芙蓉从外头回来,立在大门正中,微微笑着,看着他爹。

“噢,芙蓉姐!”赵芝旗正欲离去,见芙蓉回来,征征地望着她,轻声叫道。

“是芝旗?赵叔好吗,好久没见到他老人家了!”

“嗯,他还好,最近窝在家中试新品,很少出来走动,外面的事都是我去跑,今日到港署办事,碰巧遇到潇叔,捎了他老人一程。”

“蓉儿,回来得正好,多做两个菜,请芝旗在这儿吃个便饭。”见芙蓉拎着小圆篓回来,他如得镇山石,心里立时有了请客的底。

“嗯,好,我这就去准备!”芙蓉应着,心下有些犯难,这些菜是为源田晚上回来吃饭备的,哪知爹中途又请了客,下午再去街上,也不知能不能买到东西。然客人已在屋中,难得爹又这么热情,总不能把人再请出去。

如此想着,她向芝旗略笑道:“芝旗你同爹稍坐一会儿,很快就弄好了。”

“芙蓉姐,不必了……”他本欲推辞,芙蓉从他面前经过,微微地笑看他一眼,“今日潇叔开心,你就当陪陪他了!”

“噢……好,好,我陪潇叔……”他含混地应着,眼中只剩她微笑的面孔,早忘了心中的事和适才的坚持。

“这就对了,你先坐下,我去叫声师傅。”潇银庚开心地去往院外。

他这一段无法静在家里,总找机会往外跑。他实在看不下自己这样年纪就靠儿女们吃饭,总想找机会改善一下眼前的困境,结果一事无成,心头十分苦涩。今日见了赵芝旗,到莫名的高兴,一时忘了心头愁闷。

源田傍晚时小跑着回家,来不及在家吃饭了,拿了一只饭盒,让他娘帮他把饭菜装进去,带到店里去吃。

“怎么,吃顿饭都来不及吗?”芙蓉不解。

“姐,你不知道,这几日店里太忙了,李老板的侄子回家奔丧去了,店里只剩我和阿水两个人,李老板忙着别的事,已好几日没来店里,他侄子走时把柜上的账分派给我代管,一下多出好多事,实在有点忙不过来。”源田一边说着,一边将饭盒装入袋中。

“对了,姐,阿水这两日有点拉肚子,店里给他配的菜饭也没一点油水,你帮我再打一份,我给他也捎一份。”

“好,我再给你盛一份。店里忙不过来,你就别回来,饭菜我按时给你送去。”

“别了,民熙街上都是些出粗力的伙计,这段又一批一批地涌进许多做临时工的,你一个大姑娘,走进去给这群人盯着,不好!”

“你这脑袋,想什么呢?”芙蓉嘴上斥着他,心里却暖暖的。源田到底是长大了,宁愿自己多跑路,也不愿她去给那些不知收敛的人占眼上便宜。

潇银庚见源田回来,早早坐到桌前,等他们把饭菜端上来,结果等了半日,两个孩子都不见出来,不忍到厨房去看个究竟。结果见他姐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忙着,没有开饭的意思。他站在厨房门口,也不吭声,专等他们看到他,向他汇报。

每日源田回来的这顿晚饭,渐成他孤闷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他虽关掉了银盛,却关不掉他多年来投到料业的感情,民熙街上的行情,始终牵着他的心。每日听源田回来聊几句,对他是种慰籍,他总觉得自己没有被彻底地甩开。

“爹,您怎么在这?”源田欲离去时,终于看到他。

“嗯。”他沉着脸哼一声,打量他手上的袋子。

“今日没时间在家里吃了,我装了盒,带到店里去吃,爹,你们赶紧趁热吃吧,我得走了。”

源田拎着饭袋向他解释,欲从他爹身边插过去,却被他爹有意拦住。他看向他爹,不知何意,见他板着一张脸,转而询向他姐,“姐,这是怎么了?”

芙蓉知潇银庚最近心情烦闷,怕源田与他擦碰,小事化了道:“没事,想是下午出去下棋,给谁赢了一局吧。”

“呵,就这点事,”源田笑着摇头,倒像他爹是个要不到糖果耍赖的小孩,“行了,爹,忙完这一阵子,我陪您下,让您赢个痛快。”说着强行挤过他爹的阻塞,隔空给外婆和娘打了个招呼,匆匆踏入微夜中。

李衍齐看了看时间,桌上一本书翻了数页怎么也看不下去,他焦虑地室内外不停地踱步。子镜此番出去七八天仍无音讯,他深感隐忧。国共交锋已至最后关头,今日还是国统区的领地,明日就成解放区,今日还是国府的忠将,明日可能就是共方的谍员,地域混杂、人心叵测、敌友难分,子镜在这种形势下频频出去,极易出事。他压制着自己的不利联想,绕至子镜的卧室。书、床、柜子,每一处都整洁干净,桌上一支派克的钢笔合一些便笺,温驯地摊在桌面,似主人刚刚写完信离开。李衍齐走近去,拿起那支笔,深墨的笔身历久如新,他忆及十多年前与子镜一同进入黄浦军校的情形,临别时母亲送他们一人一支笔,他自己那支早已弄丢,子镜这支却一直留用到现在。

这么多年来,子镜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如同这支笔,一直被子镜存留。

他比子境大七天,子境的生母亦是他的奶娘,他们幼儿一起受乳,童年时一起上学,少年时一起叛反,青年时一起进入黄浦,现在又一起隐没在泗涧港,如果不是他时常唤他‘少年’,他快想不起他们不是一娘所生。

“呀……”一声,院门轻轻被推开,细碎沉促的脚步奔突而至,李衍齐警戒地闪到阴暗中,移至大门背面,竖耳倾听,大门轻开,子镜风扑尘尘地归来。

“子境!”李衍齐唤一声,“为什么要这么诡异地进来?”

“少爷,你在!我见院门紧闭,以为你出去了。”子镜说着,奔向桌边寻水喝。李衍齐注意到他两手空空地进来,周身换了新衣,离时的行囊都不见踪影。

“子镜,遇到什么事?”李衍齐扫视他。

子镜放下水杯,不放心地向院外看看了,确认院门已掩,随手关上大门,径向书房去。

“那些东西不能再放在原地,我都归到洞里去了。我凌晨沿水路到泗涧港,怕引起早行人注意,转到西门上了岸,等到一群菜贩子与他们一同到百货大街,买了身新衣换上,在街上遛了一圈才回。”

“怎么忽然如此紧张?”

“外面形势大变,少年最近务必少在外走动,这里已经变得不安全。”

“为何?”

王宗义三月前带着他的部队倒戈投向共方,并要求辅助镇守西南三省,新陷的畿城即是其中之一。共方在此胜负悠关之机,得到他的主动投诚,十分看重,对其迁就有加。王宗义带着他自有兵力全线盘据西南,且暗调大部集结畿城四面。他到达畿城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搜寻你,他坚信你还活着,且就在西南区域。如今国共战争已至颠峰,王宗义自认这是他自立为王的最好机会,这两年他韬光养晦,在夹隙中扩张,如今兵力已十分庞大,自立的最后筹码,便是钱,‘天津私库’成为他全力以赴的目标。

如今西南三省各处明的暗的到处是眼线在找你。你这段时间万万小心,切勿出事。老爷正在想办法让我们去更安全的地方,在此之前我们得好好保全自己。”

“这个王宗义,是甩也甩不掉的病毒,共方也敢受他?”

“淆乱之世,哪有机会辨忠奸,他又带着那么庞大队伍去投诚。”

“这世道,正是这等人的黄金期。”

“不过,我这一路过来,共军也非常苦。前线主力部队一天只能吃上一顿定份的杂粮,身上衣鞋破旧单溥,大雪地里一双双穿底的鞋在外面奔跑,那情形,十分惨烈!”

“快了,快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善恶忠奸,该流逝的终将被激流摒退。”

方氏产业股权购置一事,不足半月便告结束,即便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渠昱泽依然保持本能的谨慎,认购之事徒一结束,他立时关闭了特委会的办事处,并命人将各处张贴的告示全部销毁。冯四海对于他这种过份的小心难以理解,但他也不在意,他已经做成了一件空前的大事,成功地借力泗涧港大小商户,吃掉庞大的方氏产业,而他自己则以45%的出资成为方氏产业的第一大股东,实质掌控方氏产业未来的经营权,这种虎吞象的雄壮,是他为商多年的梦想,他沉浸于巨大的成就感中。

时至深夜,方仕时仍不肯睡去,他在客厅里反覆地踱步,偌大的方府,此时只有他一人还清醒着,下人们熬不过,已经睡去,他母亲和夫人一众人等稍离泗涧港,没人注意到方府只剩下一个空壳,全港的注意力都被方氏股权售卖一事牵住,方家成为众人视野的真空地带。刘福堂发觉方氏库房里的钱不知何时已然空了,他吃惊不已,却无权过问,东家再怎么器重,他也只是个下人。

在方仕时看来,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如果明日能稳妥地拿到钱,则万事大吉。而这一切的一切能够进行得如此顺利,他不得不由衷感谢一个人:冯四海!

冯四海翻开日历的下一页,上面隆重标注着一片红色印记。明日便是他与方仕时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今天他一天都呆在港署内,确认与方氏股权售卖相关的数字与钱款全部计算并核对完毕,他才离开。时近凌晨,他全无睡意,天一亮,他便与渠昱泽一起,将泗涧港有史以来最大一批现款运至方仕时府上。从此刻起,方氏产业帝国的王,便不再是他方仕时了。忆及当日他去方氏府上洽此方案时,方仕时稳约的不屑,他忽然狂笑,笑声回荡在黎明前的寂夜中,发出恐怖的回响。

明日,他将以事实让方仕时亲见:他方仕时错了,冯四海才是真正高瞻远瞻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大商,泗涧港成功了,泗涧港的众商,成功了!

方仕时见到巨量的现银如山地堆积在眼前时,毫不吝惜地对冯四海发出了惊叹,他预言,泗涧港即将出现一位商界奇人,此人非冯四海莫属。同时,他又历数泗涧港近十多年来在外界一片混乱形势下,如黑马般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飞跃前进。

这一番颂扬,自然是送予渠昱泽的。

钱款交接完毕后,方仕时做东,邀请渠昱泽、冯四海及港署各部主事人员一起到会宾楼就餐,权做他最后的道别。

这顿宴,方仕时郑重其事地带去了刘福堂,数月来,方氏产业无数大小事务均由刘福堂出面承办,他在港人心中已当之无惭为方氏产业的第二个主人。但是,只有老福头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个受差的下人,所有的事情,他只能做,不能问,他也不过是一把更衬手的刀,工具永远是工具,不会因为主人用多了你,就能改变性质。

席间,方仕时热泪盈匡地向大家传达了两条家讯:其一,他的孙子下月初三过周岁,这个小生命势必成为他余生最重要的人,他将伴随他的成长,绝不再像从前,为了产业把儿女们都忽略了;其二,两个月后,他将迎来他的第一个小外孙,他将把对儿女们的歉意全部弥补在下一代身上。多年乱世生存,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家非家、人非人,他感激上天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在他的余生有机会与家人一起团团圆圆走到最后。

谁也不能否认,方仕时是个天然的领导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群在,他就能巧妙地引领众人,把情绪收到他的瓶中。

他在众人面前,不仅只是呼风唤雨,应该叫翻云覆雨。即使逻辑不够紧密,内容缺乏验证,但是,他就是能使人信他。

言至最后,方仕时宣布方氏产业交割转移之事,他将全权授权给刘福堂办理,在坐众人见刘福堂如见他,刘福堂签字效应等同于他签字效应。他亦将按法律要求完成授权事宜。

刘福堂一直冷静地坐在席间听方仕时的演说,看他的表演,完全做一个旁观者。不想他忽然宣布这一条,着实惊恸了他。他立即站起,竭力推辞,众人情绪此时均倾向于方仕时,且刘福堂多月来已成为方仕时在港内实质的代言人,刘福堂推辞,众人以为是他客套,齐齐架着他答应了。

刘福堂预感这一系列的事件绝不似它表面呈现的那样简单,他始终觉得方仕时如此处心积虑地处置掉方氏产业绝非是要卸甲归田。方氏钱库忽空之后,他借机详查过方氏各处账目,并未发现异样。冯四海首交45%的钱款时,亦派人专程核对过方氏账目,方仕时交出的均是真实账目,未做一点虚笔,冯四海查后亦一切妥当。他找不出他所疑虑的问题究竟在哪里,但他不认为找不出问题就意味着没问题。

会宾楼一聚后,方仕时便鲜少在泗涧港公开露面,他将方氏一切权力与资产凭证悉数交出,刘福堂在办理过程中也未遇一点麻烦。他在方氏近三十年,对方氏产业的了解不亚于方仕时,这一点,亦正是方仕时选择刘福堂替他办理这些事务的目的,他是在告知冯四海:方仕时绝对遵守约定,百分百诚恳。这层意思,冯四海是清楚的,方仕时脱离方氏资产后,刘福堂事实就是冯四海的人了,方仕时离去了,刘福堂一家老小仍要在泗涧港生活,刘福堂也仍要在方氏产业谋职。

当刘福堂仍在兢兢业业、如履溥冰地为方仕时收拾残局时,方仕时已坐在畿城工商总会的办公楼内,召集众商会聚,这是畿城新商会成立后,方仕时作为会长主持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他精心计算了会议的时辰,两小时后,他将与会议选出的数名代表一起,把他处心积虑筹措的350万圆现银,交付给高政委。

自就职仪式后,方仕时便离开畿城,不见踪影。此时他又忽然出现,且传言带回巨额的钱款,众商对此皆好奇不已,听闻他召集开会,人人积极前来,第一次会议,无一人缺席,着实给足方仕时面子。方仕时准时入会,从会场门口步向演讲台,他记得就职仪式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走入会场,只是那时,他所过之处掌声雷动,今日他身前身后竟是一片寂静。众人皆考量地凝视他,监看他接下来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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