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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09:56

“话是这么说……”方夫人终觉不妥,“可眼下这么大一笔钱,如何解决呢?”

“办法总是想出来的,容易的事就没有机会。”

李衍齐没想到,畿城易政的消息这么快就在泗涧港传开了,他对着墙壁上的地图,久久凝望。畿城陷落,共军进一步向东南方逼近,大半个中国已从国民政府版图中滑走。他到是希望蒋总司令能向共党投降,阻止更大面积的生灵涂碳,优质的政权不在乎贴上什么标签,民智开化、政冶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便是一切公民的追求。

看看表,已不早了,子境还未回来。他已出去数日,按理早该回来了,这半月,他已严禁子镜再往北方去,那里草木皆兵,处处都是眼睛,一旦打草惊蛇,无异引火烧身。他踱至大门口处,眺向苍茫的孤空,饮烟三三两两地升起,在低空中化为无形。

‘到吃饭的时间了?’他自语着,方想起早间忘了进食,此时胃中已觉虚空。‘先去吃饭吧,挨过这熬人的等候。’想着,信步出了门,朝着大泗街口的‘津炀馆’走去。今日‘津炀馆’到是有些异样,正午纳客时间,居然大门紧闭。他走近去,大门中间贴了一张白纸告示:竭业转让。他心下惊疑,几日前还来吃过饭,今日便告关门竭业,变化怎如此之快。他心头忽地莫名怅惘,定定地站了片刻,最后看一眼陈迹斑斑的黑漆牌扁,无奈转向他处。

走在大泗街头,往日午时人车繁忙的街面,今日尤觉冷清。街上大大小小的洒馆食肆,已关了许多,阴暗的街角横倒着各种衣衫褴褛、面目污秽的乞者,年幼的孩童们混在成年的乞者中间,机警地注视街面,似在搜寻猎物。他走过两个乞儿身边,与他们清澈机警的眼神碰撞,乞儿风一样地跑开,擦过他的衣襟,留下阵阵凉风。

他回望苍白的街道,孩童已没入屋檐,稀疏的行人匆匆行走,低头不问世事。

他想起去年此时,不过一年的功夫,一切生动的、热烈的、繁华的种种,全成了往事。他深叹一口气,紧了紧衣襟,未加思忖,转向朝南门步去。

假使有一天,全世界都面目全非,只要她在,他的量源,就在。

芙蓉在纸上拟好外婆做寿需要的物品清单,计议着晚些去购买,‘可,谁去呢’她心下思忖着,这一段泗涧港的白市已然枯萎,交易渐渐转向夜市,夜晚的街道深僻幽暗、鱼龙混杂。爹行走不便,显然不适合去这种地方,源田最近几日都是近夜才归,也赶不上,至于他……,她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倚在窗边,‘他最近似心事很重,子境又常常见不到人,外面这么乱,子境为何偏要此时频繁地出去?然而,他不说,她亦不愿多问,对他知道越多,她的担忧就越多,她清楚自己心底深深的怕,生命中最爱的人,反覆地从她的身边登场又谢幕,她不能再经受他的离去,她想她已无法挽回自己的孤注一掷,一旦他离去,她便要枯萎,这枯萎将彻底地回不到春天。

“蓉儿,齐先生来了……”听到前院隐约的呼声,她以为自已多思生幻,拍了拍额头,理回思绪,重新坐到桌前。

刚坐下,房门口便立了一个人。

‘是他!’她呆呆地看着,亦真亦幻地迷离,分不清此时他是幻觉还是真的来了。

“蓉儿!”他轻轻唤她一声,跨上前去,与她并立桌前,看到桌上的清单,好奇地拿起来看。

“这些东西,要做什么?”

“外婆下月六十寿,家中计议给她摆个团圆宴庆贺一下,她最近虚乏得历害,也不知还能有多少光景,高兴一回是一回。”

“嗯,我刚刚在院里见她,的确很虚弱,看了医生没有?”

“隔三差五请炳子医生过来,最主要的还是厌食,食物堆在面前也吃不下,多吃点就吐,人到了年纪,进食不佳最成问题。”

“怎么会忽然厌食?”

芙蓉低下头,微微叹口气,“前些日子,家中少粮,她总想省,把胃饿伤了……”

“你!你定要跟我倔着,不肯跟我说……”李衍齐本能地斥她,看她的样子,不忍心多说,叹息一声,把她揽到胸前,轻拍着宽慰。

“得赶紧去购买了,这月已到月底。”

“嗯,跑了几趟财坊街,昨日才买到合适的衣料,刚送到缝纫铺,正准备着要去买东西,你便来了。”

“走,我陪你。”

“晚些吧,这会出去有点早。除了衣鞋,其它东西要到晚间才买得到。”

“晚间才买得到?”李衍齐有点诧异,“为什么?”

“外间物价飞涨,白市的店家已进不来货,都转到夜市买卖。”

“哪个夜市?”

“白北巷。”

“白北巷?”李衍齐默念着,“没听说过,不像是街市。”

“到了便知道了。”

“白北巷”是北门一片背街的居住区,为外来人员与本港穷人混居的地方,三流九教各行各业混聚于此,居住尤其密集,一直是港署行政管理的溥弱区。平日普通港民极少来这种地方,自国府改用金元券之后,这里私交渐起,进而成市,如今泗涧百货大街买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只是代价也要高许多。

李衍齐紧随在芙蓉身边,离开了正街,灯火渐弱,黑暗中的悸动,给这片老巷增加了神秘的不安感。

“这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个集市?”他不觉问芙蓉。

“以前也没有,最近才有的,正街现在很难买到东西,大家要维持生活,只能到这里来。”一群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后面稍大的两个少年迅疾地追着,李衍齐猛地拉过芙蓉,与他换了个位,少年撞过他的臂膊,头亦不回快速前奔。

“黑市!”他暗道,想起白天在‘津炀馆’前看到的流民。

芙蓉蹲下身去,看一袋干枣,拿到手边闻了闻,灯光暗淡,看不清成色,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

“这里的东西好坏难辩,还是正街买东西安全。”芙蓉略有些不适,四下张望一眼,几名面目污秽的少年,转悠在他们身后,见她看过来,无事般走开。芙蓉本能地向着李衍齐靠近。

眼前是一片卖糖的小摊,摊面上摆着各式糖果,芙蓉惊喜地看到她少时在北方常吃的一种软糖,立即在摊前站住了,摊贩见她有意,特拿了一支手电筒为她照亮,介绍摊上各种果点,末了,略带几份骄傲和神秘:“正宗的,都是北方弄过来的,百货大街上,绝不可能有卖的。”

“价格多少?”

“你手边这种两角一两,其它各价不等”

“好贵!”

“贵!”摊贩冷哼一声,“北方是解放区,这些东西都是博命弄来的,我做这点事,每天命悬在枪口上,能叫贵吗?”

“噢!”芙蓉似是听进了,低首轻应一声,拿起中间一片白色包装的片状物。

“这是什么?”

“枣糕,天津来的,假的退钱。”

“好吧,要一点。”

芙蓉在摊前逗留了半日,要了一斤枣糕,五两软糖,三两腰果和几片米饼。

“怎么不多买些?”李衍齐见她喜欢。

“够了,吃完再买不迟。”芙蓉说着,拉了李衍齐的袖襟继续往前看。

芙蓉拿出清单来,借着昏黄的街灯默看,逐一寻买。李衍齐紧跟在她身后,专注的守护。

市集的尽头,一对夫妇热情地向她们推销现炒的糖栗子,芙蓉停驻在夫妇俩对面,这是外婆家乡最常见的小吃,外婆每与她讲起自己的故乡,总不忘清晨出门满街的栗香。

她颠沛多辙的童年,对情感有无数深藏的寄望,她曾设想某一天她早上起来,看见娘微笑着坐在她床边,温暖柔软的手摩挲她的皮肤,穿上舒适的衣。然后牵起她的手,穿过外婆家宁静的大厅,跨过青石的门槛,踏向满是栗香的街道……

“给我两斤,谢谢!”

这是她今天最大的手笔,决断如此之快,李衍齐不觉多看她一眼。

卖栗的夫妇开心地为她装好栗子,黄色的牛皮纸袋热浪澎拜,芙蓉小心地双手接过,揣在怀中如同兜着满天空的云。

两人一同离了集市回往南门,无数隐没在幽暗中的眼睛,看着这满载而归的行人,目光格外亮起,如同狼眼。

李衍齐自来到这条巷便觉哪里不对劲,此时离了正街,行走在灯火黯淡的窄巷,更小心地贴着芙蓉的步伐。前方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他们走过来,没有足够的光亮,看不清面庞,孩子走到他们跟前,从容站定,向着芙蓉秩声道:我饿!

芙蓉手中端着栗子,见是个孩子,想亦未想,蹲身摸一摸孩子身上的口袋,把栗子给他装满,又从李衍齐手中掏出些糖果给他。

“快,找爹娘去,天这么晚,别在外面走。”

“嗯。”

孩子淡淡地应着,擦过她身侧,朝他们背后行去。

即将走出巷口时,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迎上来,堵住他们去路,其中两名小些的站上前来,叫道:“叔叔阿姨,给点吃的。”李衍齐本能地将芙蓉拉到身后,只手捧着芙蓉刚买的东西,后面孩子见势,迅疾地扑上来,抢他手上的东西,他晃了晃身子避到一边,拉了芙蓉转身便走,孩子们群起追赶,深秋的石板路湿滑难挡,芙蓉脚下不稳,颠了一下,近身的少年见机跳上前抢她手中捧着的栗子袋,芙蓉连连松了手,袋子掉到地上,手腕的腕珠亦被他们扯断,珠子滴滴滴沉闷地落下,芙蓉惊呼一声,满面煞白。

追抢的孩子不明情况,停在原地,李衍齐回过身,疾步跨向抓伤芙蓉的少年,端起一脚朝他屁股上踹去,少年尖叫一声,捂着屁股颠簸着跑了,其它少年见李衍齐出手的架式,不像是善类,亦纷纷跟着被踹的少年跑散了。

“伤到哪儿了?”李衍齐蹲身拉过芙蓉正在拣拾散珠的手,那手倔■地摸索在地面不肯离开。

“怎么了?在找什么?”

“腕珠断了。”

“什么腕珠?”

“我正在找!”她似被异物卡了咽喉,语调低得他听不见。

他松了手,沿着她的动向看去,原来她在拣拾一颗一颗的小圆珠,近旁有一颗,他顺手拣起来,握在手中捻了捻,想起‘德济堂’公演那日,他在舞台旁看到她手上戴着的腕珠。他将木珠放在鼻间嗅了嗅,又摩棱着体验它的质地,‘不过是只普通的腕珠,她何以如此紧张?’。

“算了,天这么黑,也不好找,明日早起再来找吧。”他劝她,欲拉她起来。她倔强地蹲在地面,不理会他。

“蓉儿……”他怜惜地唤她,无奈地看着她满地摸索腾挪,似掉落了自己的心脏。

他点亮随身的打火机,与她一同寻找,秋夜的寒气扑打着脆弱的火苗,火势惊蛰四面跳跃,照到地面只剩一片昏黄的朦胧。

两只黑狗在数十米外盯住他们质疑地吠叫,不肯罢休。

“你拣到几只?”芙蓉已挪移到数米外,两人之间竟有了好大一段距离。

“四只。”

“嗯,只剩线了!”她一再数着手上的珠粒。

“线?”

“线已断了,找着也无用,明日另寻一根吧。”

她果决地摇头,冥思片刻,回忆抓抢的瞬间,再次从头找起。李衍齐凑近她,用手挡住夜晚的风向,使打火机的火苗直向燃烧,跟随她的挪移。

寂静中,她的呼吸急促而深沉,如孩子般散发着奶香气息,混着肌肤的芬芳,触击他的嗅觉。

“怎会没有?”她将事发的地点一再扩散,始终未找着那根线,仓凉地抬起头来,看向李衍齐掌间的火花。

“明日再找吧,天这么晚,家人要担心你。”

她仍旧摇头,站起来,欲换个角度,却因蹲得太久,起身时一时眩晕,身体两边晃荡,不受控地歪倒。

“蓉儿!”李衍齐惊呼一声,接住她。

“没事。”她挣脱他的搀扶,稳住身体,揉搓着模糊的双眼。打火机的火苗终在晃动的风中熄灭。

他甩了甩打火机的机身,转身靠向墙壁,用身体形成合围,挡住四窜的寒流,再次燃起火苗。回身的瞬间,芙蓉看到他衣袖的上端粘着一点异物,靠近去欲为他拿下,意外地发觉竟是腕珠的那根线。

她拈起那根线,眼泪莫名地溢出。

“其实这串珠,并不适合你。”李衍齐眼见她过份地钟爱这东西,不觉生嫉。

芙蓉并未回应他,悉心装好找全的珠线,安慰地深吸一口气,仰向漆黑的夜空。

“它是舅舅的遗物,我唯一带在身边属于舅舅的物品!”未几,她靠近他身边,轻声道。

“我离开北平的那一年,日本人轰炸了北平附近一个村庄,致许多无辜百姓身亡。舅舅组织学校师生及诗社友人,紧急成立抗日营救团,联同当时北平各种反日力量,一方面向政府施压要求驱逐日军,一方面去日方在北平的驻地抗议,要求日方赔偿死难家属,撒出北平。日方不仅不理会国人的愤怒,还野蛮地驱逐欧打示威队伍,这些举动激怒抗日团成员,双方因此发生冲突,日军连夜派出军队,大肆杀戮,舅舅闻讯前来劝抚学生撤离,自已却死在日军的射杀之下。

那一晚我不敢睡觉,一直等舅舅回来,舅舅接了一个学生的报讯,就匆匆离家了,他说出去办点事,让我早些睡。我那几日隐约听说舅舅的学生与日本人冲突,许多被关起来了,我怀疑舅舅是为这事出去。我不敢睡,怕一闭上眼舅舅就回不来了。凌晨时,舅舅还没回,走道里忽然喧嚣四起、大家奔走相传日军屠杀学生一事,我跑出去,在黑夜的寒风中奔向事发的地点,就在那里,我看到一地的血和面目碎烂的尸体,鞋帽、旗帜、散落的四肢泡在黑红的血水中,似未及撒离的鬼宴。

我在横坚累叠的尸体中一个一个地寻找,终于看到舅舅面目安详地躺在两具碎尸中间,胸口有只巨大的黑洞,像魔王的血嘴。我扒在他身上,把耳朵贴在那嘴边,久久的倾听,希望他仍能那样说:小蓉儿,我们回家去……回家去……

天亮,有人过来搬运地上的尸体,他们强行把我拉走,我在离开舅舅的时候,取下他腕上戴着的腕珠,把它戴到自己手上,从此再未取下来。”

芙蓉低低地述说,寂廖枯直的声线,似灵魂发声。没有疼痛、没有哀伤、只剩仓白无颜的面庞。十二岁的女孩,顶着世界尽头的恐惧,行走在尸横遍野中,寻找她相依为命的人,悲恸在这样的场景中,实在是太轻、太轻……

李衍齐将她揽进臂弯,紧紧地抱住,拿大衣不断地裹紧她,要为她的身体生出温度。他深重地呼吸,反覆箍紧她的身体,多想把她揉入自己的胸腔,让她在他沸腾的血液中,取暖。

财方街上方氏各店的营业依然正常,虽生意不如往年冬腊月红火,但店内的气派和店员们的招呼张罗却更胜以往,停工数月的方氏纺织和缎料厂,也悉次重新开工,这一举动发生在年关,如同救了工人们的命,这一年大家过得太苦了,工人们找不到其它的收入来源,工厂一停工,便断了他们的粮。他们实在怕了家中妻儿老小的哭泣诉怨,这会儿工厂一开工,他们更加卖力地干起来,不分昼夜,厂内的机器轰隆鸣响,震彻整个泗涧港。

渠昱泽对方氏工厂忽然开工的举动多少有些吃惊,方氏工厂停工后,他曾数次与方仕时协商复工事宜,方仕时始终以工人难以控制为由,执意不肯开工,此时他为何忽然复工呢?更难理解的是,一周前,方仕时还亲口告诉他,欲变卖方氏产业颐养天年,如今看来方氏不仅无结束的意思,到像要谋求中兴之势。

‘难道,方仕时改变想法,打消变卖产业的计划?’

各种疑问盘据在他心头,他也不便多问,只能静观其变。

方仕时到底未让渠昱泽的疑问搁置太久,新的振惊不日前来。

方氏工厂开工不足十日,从不与港内主动往来的方仕时主动登上渠昱泽家门,与他协商如何变卖方氏产业一事。依方仕时所言,他本人听取儿女的意见,方氏产业首先在港内出售,毕竟方氏产业在泗涧港起家,如今方氏饮水思源,若能把方氏产业盘转给港内,自是最佳。但若港内无力消化,则只能面向全国分项出售。鉴于方氏产业所涉工人众多,在港内影响极大,为避免不必要的骚动,此事不宜张贴公告,所以,方仕时特来与渠昱泽商议。

他这商议看似客气,实为通告。借用方氏在港内的影响力,把渠昱泽变成他售卖方氏产业的工具。

渠昱泽一字未发,面无表情地看着方仕时。

“港内众商如若有意,可至方府商洽,虑及方氏产业资产极巨,有意但资金不足者或考虑多人合资购买,方某将着眼于泗涧港数代发展的情谊,给予港内最低的价格。”

渠昱泽未料方仕时会有此举。他向来认为方仕时此人心机叵测,难以捉摸,但是这一日,他从他的脸上,确认无误地看到方氏产业即将脱离方氏的命运,没有任何余地。

诚如方仕时所言,方氏产业所涉工人众多,在港内影响力极广,一旦方氏产业变卖的消息不加控制地传出,必然引起新的骚动,泗涧港如今已经够乱了,绝不能在这乱字当头再添一笔。

方氏产业确定要卖,卖给港内众商自是最好,而且一切皆可控制。但是,放眼泗涧港内,何人能承起方氏如此巨大的产业?

方仕时的心思,渠昱泽看不穿,但泽昱泽的疑虑,却尽在方仕时眼中。他淡定微笑着,递给渠昱泽一张文书,“渠港长,这是我本次欲售出方氏产业的趋向价格,有整售价,亦有各子产业的分项售价,希望方氏在新主的手中能够更好地发展,名杨四海。”

渠昱泽并未接过方仕时递来的东西,只是冷冷地坐在原地。

方仕时和睦地笑着,将文书郑重地放在居中的木几上,寒喧数句,离去。

方仕时做到这一步,渠昱泽已没有置身事外的余地,不论他愿不愿意,眼下他只能按照方仕时为他设想好的方式去做。

渠昱泽安排港署工作人员迅速召集港内众商,在港署大会议厅举行会议,特邀方仕时出席。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降低事情不良影响,渠昱泽将此次会议命名为‘方仕时离港告别会’。

会间,渠昱泽慎重公布方氏产业出售的消息,消息一出,满坐哗然,渠昱泽适时请出方仕时,请其为众人致离别赠言,以转移现场骚乱。

方仕时对渠昱泽的难处与用意心领神会。他从祖上流沛,偶入泗涧港勉力求安,在港内获得机会开始创业讲起,坦呈方氏四代人在泗涧港从无到有发展至今的历程,波澜壮阔,声情并茂,义重情深,足令闻者动容。

未几,他话峰微转,从先前的深情雄壮变得谴绻沧桑,他将此前讲述数次关于方氏产业变卖的原因,再复一遍,情至深处时声音喑哑,两眼湿润,深重的无奈与眷恋皆写在花白的鬓角与参差的皱纹中。

港内众人平时极少有机会接触方仕时,对其性情脾气皆知之甚少。今日一见,深感他是个胸怀坦荡、有情有义之人。又见他华发丛生、形容憔悴,已然近耄耋老者,不禁感慨他虽身撑偌大产业王国,却无一儿半女在身边相依相慰,纵有黄金万两、九鼎声誉又如何?一时竟十分理解他售卖方氏产业,急于与儿女团聚之心。

方仕时深察众人之心,更进一步把氛围推向高潮。他满怀深情地站起,踏着略见蹒跚的步伐,绕会场一圈,向众人点头致意,对他的行将离去作无奈的诀别。本是一场变卖产业的通告会,被方仕时此番演绎,竟变成难舍故地的惜别会。

众人皆陷入感慨中,视线心思均被方仕时牵引,唯有一人始终置身场外,冷静观察方仕时今日所有言行,思索他退出泗涧港的深层原因。

冯四海与方仕时几乎从未有过正面的交集,但他深信他与方仕时之间另有一种紧密的联系,多年来他们既似伙伴又似对手,互相隐密地注视对方,把对方的行为作为自己举棋的参照,他们彼此明白对方的动向,一度丝毫不亚于了解自己。但是,最近这半年来,冯四海越来越不明白方仕时的举动,也越来越摸不透他的想法。他盯不住他了,直至今日,他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丝毫没有预料。

方仕时要退出了,他如同失去臂膀,方仕时这么急切地售出方氏产业,价格如此之低,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言,是隐退江湖与子女团聚以求享天伦?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他还能为什么呢?方氏产业没有任何衰退的迹象,方仕时也绝不缺钱花,他最近频繁外出,下人说他新得了孙子,他的产业无论多大的事他都丢给下人去管,的确是一副无心恋战的表情,眼下,除了他自己的解释,找不出更合理的缘由。

正思忖间,方仕时已走满全场,立于冯四海跟前。冯四海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虑中,一时未察方仕时已到身边,满场目光皆聚焦于他二人,会场倾刻间由沸腾转成寂静。方仕时向着沉思的冯四海跨近一步,谦逊地立在他身前,和蔼地伸出手,欲与他握别。

冯四海被方仕时伸出的手惊扰,抑止满心的思索,连连站起,接住他伸出的手,温和地握住。

“冯老板,似乎心事重重?”方仕时笑着,关切地询问。“如果冯老板心有所虑,或者遇到困难,当着港内众多同仁,不妨说出来,或可共同解决。”

“方老板言重了!”冯四海放手微笑,“我等港内同仁难得有机会与方老板共聚一席,未想今日一聚即是作别,冯某实在不舍,不知方老板何以舍得?”

方仕时自是听出冯四海言中嘲讽,捂嘴轻咳数声,“唉,岁月不饶人,我老了!纵有再多不舍又如何,再强大的人,亦有心余力缺之时,方家数代人端着这点家业兢兢业业、如覆溥冰,早已失去常人的乐趣。如今儿女们各有志趣,亦正好给了方某痛下决心的机会,离了方某,方氏产业不过是更个名,并不损其一丝一豪,我又何须纠缠于这份产业究竟是方姓还是圆姓!”

方仕时这番话不轻不重地直击冯四海心膜,放眼泗涧港,除却他方仕时,还有谁比冯四海更能理解商海爬滚之辛酸。

“唉!”冯四海暗叹一声,“方老板境界自在冯某之上,冯某如何多言,此等决心,若让冯某来下,冯某未必能舍。”

“冯老板过谦了,方某亦非冯老板所言之果决,其实心中,亦有诸多不舍……”他低头静默片刻,“方某何尝不是为了一已之福,惭对港内。如今国家币制混乱、政令黑暗,泗涧港受此牵连,荣耀百年之商局亦每况愈下,市道疲软一时,方某在它最虚弱的时候离去,未能尽有限的余生回报它,惭愧之至!”

方仕时此番表白另冯四海猝不及防,他心中对方仕时离去之不平正在这里,方氏在泗涧港最艰难的时候离去,有如落井下石。然而有了刚刚这番话,他的不平又是如此狭隘。

“方老板不必如此,实为方老板所言,泗涧港今日之境为大气候所累,远非你我个力可以乾转,我等身在其中无非尽力而为,等待后发的机会。方老板首选将产业在泗涧港处置,已是看得起港内同仁,作价之低亦为后来者留足余地。此番种种,亦可见方老板对港内的支持。”

冯四海此言一半诚意,一半客气,意在平抚方仕时刚刚所言引起的满场伤感,哪知方仕时听完此话,凝神片刻,朝着他深鞠一躬,默然回到自己的坐位,再不言语。

会间窃论四起,冯四海一时征住。方仕时是何等骄傲之人,今日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向他鞠躬。他环扫一眼会间众人,目光在半日未语的渠昱泽处落定片刻,道:“各位同仁,得知方老板有心退隐,放下如日中天的方氏产业颐养天年,冯某与大家一样感慨惋惜。既方老板心意已决,又如此有心将方氏产业承让给港内同仁,我等唯有齐心协力接下方氏产业,使之健康稳妥地发展,才不负方氏产业和方老板一番寄意。”冯四海说完,目光回向渠昱泽,颇具深意地朝他看一眼,缓缓坐下。

众人陷入沉默中,谁也不敢去接冯四海的话。方氏那么庞大的产业,谁能接得住,即使方仕时给出的作价已低于大家的预料,对在众人而言,仍属天文数字。

渠昱泽有了冯四海的示意,从容站起来身来,应和方仕时适才在场内燃起的情绪,号召众人勿负方仕时一番心意,竭尽全力共保方氏产业在港内的稳妥过渡。

会散,众人退去,渠昱泽送走方仕时,折返回办公室,冯四海已在那里等他。

“四海兄,看你会间之意,似对承接方氏产业已有把握?”他在冯四海身边坐下,紧盯他面色,放心不下。

冯四海微笑着喝口茶,“昱泽兄,我知你心中疑虑,其实近段时间我已感知方氏产业的变化,尤其方仕时的变化,只是,我未料到,他竟说退就退。”言至此处,他微扬起头,深吸一口气,“倘若早两年,方仕时开出这个价格,为弟到可勉力接下,如今,我却没有这个能力了。”

“如四海兄都不能接手,举港之内,还能谁人能接方氏产业?”渠昱泽犹疑。

“哈哈哈,”冯四海爽朗地笑,“昱泽兄此言不够准确,港内只是无人能独揽方氏产业,但如果众人合力,就是另一番结论了。”

“四海兄此话怎讲?”

“昱泽兄为官多年,专注于港内民生,未谙商场中事,如今外界变化风起云涌,商业形态风云变幻,早已突破你我单纯认知。国外现有一种叫做“股权制”的经营方法,为国内多城的大企所引用,今日承接方氏资产一事,四海以为,正好可试用此法。”

“股权制?”渠昱泽重复着低下头去,他似在哪份报纸中见过这件事,但显然并未关注。

“对,股权制!”冯四海极有信心地看向渠昱泽,郑重地重复一遍。“简言之就是把企业的资产和管理权分成若干份,分别由不同的人掌握和监管。对应到方氏产业中,就是把方氏资产转化为多份股权,面向全港公开认购,认购金额匹配股权分量,大股东撑握企业的经营权并享受企业利润的大部分,小型入股者不参予企业的经营,但按投资比例享受企业利润分红。

“这办法,似有摊派之嫌?”渠昱泽听懂冯四海话中之意,忧虑道。

“不,它有集资的成分,但与摊派无关,完全是自愿行为,而且按出资量获得等比回报。”

“你怎就知道有回报呢?万一中途企业倒闭或经营不善亏空了呢?”

“昱泽兄,世上所有事都有风险,这就在乎参予者对于目标对象的评估,没人能向你保证哪件事绝对可靠,所以,参予者自己必须看稳妥,想清楚。”

“不妥、不妥……”渠昱泽连连摇头,港内众人现在都这么难,再把这事放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把众人往火坑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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