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08:18

芙蓉抬起头,看着他的眼,久久地,没来由地双眸湿渍,‘为什么?’

因为混顿世界眼前宽广可靠的宁静?因为茫茫半生她终是碰到这个人?因为她爱他而他又如此真实地存在?因为他的吸呼这样潮湿温热又壮烈激进的袭击?

她愿无声地倒地,就在他脚下,化为灰烬也不迟疑。

“蓉儿……”他轻轻唤她一声,握紧她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脸与唇边,冰凉的五指夹在他高热的掌心与唇沿,如弱电导入。

她无力地低下头,残存的一点无奈亦被他的温柔消融怠尽。

‘如果人活一世必定有欠,那就欠他的吧,百转千回的裂变中,她将永与他关联在一起,用生生世世来还。’

“嗯!”她低低地应一声,把手抽出来,抱住他的腰身,跟随心底的愿望,静静地闲上眼。‘仓穹渺远,天际那么蓝,云儿追风奔驰,在鸿蒙间无忧嘻戏,世界回复最初的美好,无边无际酣畅淋漓……’

觅食的野鸭在低空处干喇喇地“啊”一声,惊破满地的宁静,雾已散去,世界显得如此清晰而宁静。

“你怎会源源不断地有这么多银元?。”两人无目的地走在野茎弥生的田间,芙蓉疑惑地问他。

他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多吗?它从我家里诞生。”

芙蓉惑然看向他,满心云雾。

“爷爷当年的愿望,就是银通天下,全天下的人都用它。”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放到嘴边轻吻。

“你在说什么?”芙蓉巡视着他的脸,寻觅他讲胡话的症因。

他转过头来,举起手中的银币,认真道:“这些硬币,正是从我爷爷手上造出来的。自第一枚硬币落地开始,至今三十余年,中国的造币业,一直为我的家庭所主持。”

“我曾同你说过,我幻时居于天津,我爷爷便是天津造币厂厂长,我们一家住在离造币厂不远的一座大园子里。后因时政变动,造币厂总址迁往上海,我与父母也一同迁至上海。

当日我与子镜躲在‘鬼聚垭’的山洞,躲避多方的追捕,表面是因为我从国军的军队中逃脱,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坚信我的家族当年在天津主持造币时,私藏了大量金银。爷爷当年主持天津造币厂时,正处非常时期,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军阀群起割据,爷爷为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风险,在建设造币厂时隐设了一条遇难紧急转移通道,民间传说,经常看到我的族人利用一条私密的通道向家中大量运输金银。坊间据此推测,我家居住的那片宏大的花园里藏有一座神秘的金库,里面富可敌国。

日军开战后,日本人占领开津,摧毁了我家的园子,也炸毁了当年的造币总厂,爷爷当初预留的那条通道也因此大白于天下。据此,此前纷攘的传言被很多人认定为事实,他们深信,我的家族隐匿了一座存有惊天财富的宝库。

勘乱战争开始,双方胜负的决定因素之一即为财力物力的储备,此外,战争结束后,无论哪一方执政都需要大量的资本来启动重建,因此,对于我的家族私藏金库的追踪,各方从未放弃过。我母亲与蒋夫人素有交情,蒋夫人曾郑重地询问过我母亲,关于金库一事的虚实,我母亲明确回复她绝无此事,蒋总司令也派人勘探过那条秘道,证实这条秘道并不具备构筑一个黄金王国的能力。他本人并不相信这个传言,但他却难控制他身边的人,譬如王宗义。王宗义为国民党中央军第二部总司令,他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原是个极富势力的地方军阀,抗战中转为国军部队,他真正的野心是建立自己的独立政权。我与他同党任职,他权高位重,曾利用职务之便向我密询金库一事,并多次试图拉拢我,均为我所拒。后我因厌战出逃,他终于抓住机会,向蒋总司令请缨全力抓捕我,又使人在党内造势,主张严惩我以正军威。蒋总司令苦于战事缠身,一时也无力管束他,又迫于军内虞论,不得不默许他的请求,他以抓捕逃官之名,实是要控制我,获得传说中的金库。

去年夏天,我与子镜计划从武汉秘密登船前往意国投靠母亲的友人,哪知途中遭遇王宗义派出的伏击,我和子镜得党内友人相助,死里逃生到达泗涧港。”

……

畿城陷落了,外间流传多时的传言,终于应验,但是,与众人猜测截然不同的是,畿城未遭一枪一炮,未亡一兵一卒,和平过渡。它既没有沦为战地,也未被军临城下地包围,它甚至不能叫沦陷,充其量只能叫——改弦易帜。

国府的统冶机构与公务人员知悉共军到来前,勿忙撤离,惊惶未及逃走的市民纷纷关门闭户,躲在家中等待下一步命运。

学校关门、工厂停工、街道闭市、政府腾空,畿城瞬间沦为一座死城,空气似在这里停滞。夜间,空旷的街道上阵阵枪响,市民皆以为城内开战了,家家屏息静气,灯也不敢亮,更无一人敢出去查看究竟。

凌晨,街道上锣鼓齐鸣,欢呼雀跃的口号震彻全城:‘畿城解放了,欢迎人民解放军!’

“畿城解放了!畿城解放了!”长长的腰鼓队逐街巡游呐喊,所过之处,一片沸腾。

有胆大的市民透过门缝朝外张望,发觉并无臆想中的可怕,便斗胆开了门,门前屋檐下横陈着一排‘尸体’,开门的市民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惊魂未定之时地上的‘尸体’居然爬起来向他们道歉,各自拎着鞋子水壶频频点头离去。

原来,守城的军队为不扰民,都不声不响地睡到大街上。

有了一户出来,便有第二户、第三户,市民们在外间形势的鼓舞下逐户走出来,步入街头,好奇地探看城市的新气象。街上房屋、城墙、电线杆上,处处张贴着大红的标语:

畿城迎解放、万众齐欢呼、欢迎人民军;

人民军、爱人民,全心全意护畿城;

不扰人民一草木、不动群众一针线;

方仕时立于桌前,在大红的绸布上书完最后一条标语,饱满的墨汁迅速浸透细密的绸布,他瞅了瞅笔下的字迹,满意地笑了,立在他身后的人群齐齐鼓起掌来,高声叫好。

“好、好,方老板好笔墨!”一位身着军装的中年男人,在众人的欢呼中步进来,向方仕时赞道。

“啊!高政委,不知您前来,失迎、失迎!”方仕时忙抱拳相让。

“方老板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您为国家的解放大业献财献力,又培养了一双好儿女,我应先向您致敬。”高政委说着,亦向方仕时抱拳一躬。

“哎,高政委,使不得、使不得!”方仕时连连止住他。

“好,方老板,既是一家人,就不多礼了,我们言归正传。后天一早,我们即在市政大礼堂召开畿城首届工商联合大会,会议流程及内容我已让小左反覆审过,非常好。明日将有京津特派的报业人员现场全程采写,将方老板为国为民的事迹报往党中央,以期解放区各地工商人业界人士效仿。”

“高政委过奖了,方某这点小力无足挂齿,实在不足作榜样,较方某贡献多百倍的业界人士大有人在,方某还有待进一步努力。”

“方老板不愧为英雄儿女的父亲,境界自不一般,叫人敬佩。期待后日方老板大放异彩。我已令小左全力协助方老板筹备会议,方老板有事尽可嘱他。”高政委说着,面向身后的年轻人,将他荐给方仕时。

“是,政委!”年轻人双脚立正,挺直腰杆,隆重地敬礼。

高政委走了,小左同志号召众人齐齐展开桌上的布幅:‘热列庆祝畿城首届工商业联合会隆重召开。’

早间,市政大礼堂前广场清洁一新,广场中央花团锦簇,红毯与鲜花铺展至礼堂议事厅正门,大红旗帜招展在广场上空,招惹全城注目,市民们见势皆前来观看,市政广场前一时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好不热闹。

‘畿城首届工商业联合会’在大礼堂内热烈召开,方仕时众星拱月般地进入会场,各路镁光灯聚焦于他,一直将他送上主席台。他从容地站上主席台,环扫台下满坐的宾客,屏息片刻,开始他代表畿城整个工商业界的致辞,场面瞬时达到高潮,整个大厅掌声、喝彩声、镁光灯的闪动经久不息。

方仕时众望所归被推选为举为畿城工商业联合会会长,高政委坐在台下,微笑着观察一切。

会议结束时,所有参会人员在市政广场前合影,方仕时被工作人员请至人群簇拥的中央,他满足地对着镜头,送出一个风清月明的微笑。

“方会长!”当方仕时从会场的光环中退出,正待到后场小憩时,高政委笑吟吟地走过来,与他招呼。

“啊,高政委,见笑了,见笑了!”新任会长,又被高政委如此恭捧,方仕时多少有些不适。双方低一言浅一语地小聊,朝会议厅二楼的议事厅步去。进门后,方仕时留心地关好门,立时褪去刚刚八面来风、气度雍容的面容,为难道:“高政委,我昨日连夜召集众商商议借款一事,五百万圆,眼下确实有点难。”方仕时叹息着。

“方会长,党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就确信你具备这样的能力,困难什么时候都有,我们不正是发挥迎难而上的精神,才取得今天举国大面积的解放?”

“确是、确是,高政委言之有理,只是,本城真正有资本有实力的商家皆已离去,且悉数将家产转走,余下这些坚守本城的,大多是此前饱受排挤欺压之辈,他们能坚持到人民军入城已经不容易,实在是拿不出余资来支援前方啊。”

“方会长,你所述情况,我也略有所知,我们现在的关键不是发现问题或提出问题,而是解决问题,如果随意一人都能解决此事,那方会长您的智识、能力、号召力和影响力,不是被埋没了吗?”高政委笑岑岑地看住他,恩威难辨。

“高政委,您抬举了。其实方某接到人民军可能入城的讯息时就在筹备这些款项了,算是筹备已久。尤其近半月,我已竭尽所能召集各方财力,怎奈数额巨大、时间紧迫,实在十分吃力。关键是,此前只让我尽可能多地筹集现银,前几日才给出这500万的数字,实在让方某措手不急。您看能不能这样,我先拿出150万,后面这350万,给我点时间,我尽力筹措。”

“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月,您看行不行?”方仕时不无紧张地看着他。

“唉!”高政委无奈地叹口气,语重心长:“方会长,前线战事紧迫,战争已到最后关头,全国解放汲汲可望,国家一解放,这些借款将一分不少地归还于你。我完全理解你眼下的难处,这样吧,我向上级申请一下,特准你延后三十天的筹集期,最后这一关,就看方老板你了。”

方仕时得着三十天的宽佑期,心下反更见沉重。

他早于数月前得到儿子发回的讯息,为解放事业筹措钱款,至畿城解放前,他已筹得近150万现银,前几日高政委向他传达党内意思,此次借款的金额是500万,但不是向他方仕时一人借,而是向整个畿城的工商业人士借,具体实施组织由方仕时担纲。初听这500万的数字,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但人家说明是向整个界业借,他想他自己一人即已筹得150万,商会代表三四十人,一人筹出十几万元,也差不多了,便勉力应下来。谁知召集众商一摸底,才知这些人根本身无余钱,都是些过去受压制苦苦支撑的小业主,指望着人民军进来洗牌翻身,哪有钱给他筹集。

方仕时一时愁上眉头,郁结于心。

他即日离开畿城新置的住所,前往泗涧港筹措钱款。近段他虽将现银悉数转至畿城,但产业仍在泗涧港,他的钱还得从泗涧港出,办法也还得从泗涧港来想。

渠昱泽得到市府新下的秘件,告知畿城已陷落,暂禁本区居民与畿城之间的一切往来,如有私下往来者,严惩。他拿着秘件,陷入沉思中,最近港内乱况重重,百姓手中的钱,大笔大笔地废掉,新券流通乏力,市场流动性受阻,商家大多生意清淡,外间物资价格又奇高,港内商贸颓糜不振,民众生活渐苦,街头的乞讨者也与日俱增,这都是此前没有过的状况,此事未平,彼事又起,状况一波接一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虽竭力稳定市场,抚扶民众,但大势若此,个体之力何其微溥。前段他已频闻畿城可能有变,但他身陷泗涧港频发的事件中,无力理会传言。不想,畿城到底还是丢了,去年此时,他还为平息畿城陷落的谣言而殚尽竭虑,今年,谣言便真的应验了。世事变化这样快,他一时觉得心底疲乏而苍白。

眼下看来,畿城陷落暂未对泗涧港造成影响,只要畿城不动兵戈,民众亦不会过份关注。但他仍记得去年对港民的承诺:‘如果畿城真的有事,我会逐户告知大家,绝不隐瞒。’

天明时,渠昱泽揉揉肿胀的双眼,电话给港所办公室秘书,召集港内所有公职人员开会。

冯四海近日小疾,刚刚服了药,正在休息,渠昱泽由冯氏管家带领,来到内堂。冯家老太太看到渠昱泽,似见了亲人般,老远地迎上来,“渠港长,多日不见了,您今日怎么得空登门。”

“哈……哈……哈,老太太,您这身子骨是一日比一日稳健啊,我看您这势头,必要超过那百岁老寿星。”

“呵呵呵,托您的福,托您的福!”老太太被他逗得喜笑颜开。

“怎么,今日就您一人在家呢?”

“没有,都在呢,老四今日不舒服,刚吃了药休息着,凤菊在他身边照料。”“噢,不舒服?怎么回事,无大碍吧?”

“无大碍,前几日染了点风疾,没全好,今日头疼。”

“噢,那您帮我报一声,我给看看,家中几代行医,我也免强可充个糊涂郎中。”

“使不得、使不得,您这身份哪能屈这个躬,我喊他出来。”老太太说着,未用一旁伺立的丫头,自己亲自颠着小脚朝里跑去。

渠昱泽忙伸手拦住她,“老太太,可不能叫您老亲自跑,差个小丫头去叫吧。”

“没事,您都说了,我身子骨扎实,走两步路,累不着我。”老太太拍着他的手安抚他,仍自往里去。

“凤菊,怎么样,好些没有?”冯太太正坐在卧室外间小昧。

“娘,您来了。刚服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凤菊忙站起来回道。

“噢,渠港长登门找他,你让他出去见一见。”

“娘,他身子闹腾了两日,这会儿刚刚睡着,您跟渠港长回一声,回头四海再去他府上。”

“见个人要多长时间,觉什么时候都能睡,渠港长轻易也不登谁家的门,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把别人支回去,着实不合情理。”

两人在外间议论着,冯四海已合衣起来,从侧门出去。凤菊说不过她婆婆,正欲去叫他,一脚踏进房内,床上早不见人。

“渠港长,不知您到访,有失远迎,见谅!”冯四海远远见着渠昱泽垂首站在客厅里,大声道。

“噢,冯老板!”渠昱泽转身,但见冯四海满面潮黑,唇口苍白,说话间不时咳喘,不觉愧疚。“实在是搅扰了,不如,我改日再来吧。”渠昱泽说着,欲要退去。”

“没事,没事,一点小疾,不碍事。”冯四海看他一眼,“这儿风大,我们到里边坐去。”遂领着他来到后庭僻静的书房。

管家躬身进来,奉上热茶及糕点果子,实时退下去,带好房门,连伺立一旁的丫头亦一同摒退。

“冯老板这体疾,可有一段时日了。”渠昱泽观其神气,不放心道。“能否伸出臂膊,渠某略看一下。”

冯四海迟疑着伸出手去,渠昱泽抚他脉胳,又屏息倾听他呼吸节奏,再观他面部及双眼,“冯老板最近少休多虑,兼固有贫血,入秋后进食不佳,补养不及时,致体寒胃苦,血虚肝弱,要注意休息,调适作息、均衡饮食、宽怀少虑。”稍后我给你列个进食的单子,并两副家用的药,命小儿给你送过来。

“渠兄!”冯四海握住他抚脉的手,动情道,“谢谢!”

渠昱泽未料他此举,一时征住,看他一眼,如少年般腼笑。“冯老板客气了,祖上世代游方,我也积了些诊问之术,今日不自觉地用上了,见笑!”

冯四海收回了手,将桌上的茶奉给他。“冯某亦是一时感怀,渠兄所言症状,确为小弟所患。我幼时贫血,已是固疾。最近又厌食,加之睡眠焦躁,■况已持续好一段时间,只是这两日难抵不适才强行服药休息。

  渠昱泽听他讲完点头道:“嗯,虽有这些状况,及时调理也可缓和。眼下你的身体已向你发出信号,后面切要注意。”

“多谢渠兄,冯某必谨记。”冯四海感念抱拳。

渠昱泽抿一品茶,“嗯,这茶喝着,清新怡人,如和风抚肠荡胃,如今深秋,到了如沐春日之感。”

“哈哈,难得渠兄如此偏爱,此茶生长在热带雨林,靠近火山口,产量极少,加之山高路远,亦无法大传。我同老太太到南海拜神偶得些许,一直储着舍不得喝。今日请渠兄品,算是请对了。”

渠昱泽连续深抿数口,但觉逸气入体,心旷神怡,连日之愁仿佛亦不为愁了。

“啊……”他闭目深舒一口气,轻声道“实在是,很好、很好。”

“渠兄!”冯四海看他身心舒展之态,知他必身负重压,劝道:“再续一杯”!边说边捧起茶来为他续杯,略看他一眼,道:“渠兄如信冯某,可将心中之事,向冯某微倾。”

“噢……”渠昱泽低头沉吟,思虑良久,微笑着看定冯四海:“去年,我在‘德济堂’的店庆上,向港内众商承诺,一旦畿城有异动,定如实相告。”渠昱泽低下头,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声音弱下来:“昨日接到上级函电,告知畿城已陷落,国府已下令禁止本省与畿城的一切往来。”

他缓慢地说着,低低地啜了一口茶。

“渠港长觉得如今畿城陷落,与泗涧港能扯上多大干系?”冯四海的淡定,大出渠昱泽意料,他倏地抬起头,看向他。

冯四海微笑着,饮一口茶,从容地面向渠昱泽,满心坦荡漾在脸上。

“噢,暂时,还说不清直接的干系,但后续的影响,渠某也不敢臆测。”他如此坦荡,渠昱泽倒不想虚与委蛇,索性直抒忧虑。

“变就变吧,该来的总要来,避无可避。我也想明白了,只要泗涧港还在,我就一直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冯四海放下茶杯,笃定地望向墙面一块书扁。

“冯老板!”渠昱泽一征,脚尖条件反射地踮起,差点站立。“如果现在计议,还来得及,国府目前只禁了与沦陷区的往来,泗涧港对外的通道还算自由。如今战事未平,时局淆乱,谁也不知明日又是什么格局。”

渠暗泽这番话明显背离他的立场,亦有违他此来的目的,但皆发于肺腑,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渠兄!”冯四海一时语塞,只感激地看着他,为他义气深深动容。

“渠兄来之前,四海已耳闻畿城变化,并无离港打算,渠兄今日登门,更坚定四海留在港内的决意。从此以后,泗涧港在,冯四海在,不容二议。”

渠昱泽看着冯四海,久久地看定,未几,缓缓地起身,朝着他伸出手来,冯四海把手放上去,苍白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里面,唯见赤诚相见、甘苦共担。

方仕时正为筹钱一事一筹莫展,从畿城回来至今,筹款之事仍未见一点眉目,他日日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他已在庭中闭关数日,不允人打扰,唯管家齐轩荣偶可进入,汇报要事。

齐轩荣在门口处斟酌再三,还是敲响了方仕时书房的门。

“老爷,渠港长登门求见,似有要事,见还是不见?”

方仕时看亦未看他,不耐烦地挥手道:“说我不在。”片刻,又似悟出点什么,回旋过来,追问道:“是谁求见?”

“老爷,本港港长渠昱泽。”

“渠昱泽?”方仕时默念着咀嚼一回,“引他到东厅等我。”

方仕时向来不将港内任何人放在眼里,渠昱泽亦同。但今日,不知何故,他到想见见这个人。

渠昱泽此前殚精竭虑为方氏工厂平乱,事后方仕时不仅无感念之意,还横刀腰斩泗涧港,关闭港内所有工厂,谴散工人,相继辞去多家店面的伙计,有意收缩港内营业。渠昱泽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亦无可奈何,只深感方仕时为人难以捉摸。今日他来,只抱定公事公办的态度,将畿城之事告知他,他若真有二心,他渠昱泽也无力相挽。既如此,全凭天意罢。

见了方仕时,渠昱泽无意与他多言,寒喧两句后,直入主题,告知他畿城陷落之事。

“什么,畿城陷落了,什么时候的事?”方仕时诧异不已,半是苛责半是讯问地看着渠昱泽。

“噢,港署昨日接到上级密电告知此事,应是一周前之事。”渠昱泽神情淡漠,公事公办。

“泗涧港又要不安了!”方仕时忧心忡忡,不安地踱动。

“有此可能,泗涧港媲近畿城,畿城动向确易影响本港。”

“那末,渠港长有何想法,今日来是有良策相告吗?”

“没有,渠某不过覆行本位之职,将消息告知港内。”

方仕时的眼快速掠过渠昱泽面孔,落向桌上一盆君子兰,俯首沉吟。

“渠港长,不瞒您说。”稍顷,方仕时语重心长道。“即使你今日不来相告,我也计划搬离泗涧港。我年事已高,儿女又各存志向,无意行商,如今他们都在异地安家,我一人独撑这一大片产业,俞来俞感心力不足,前月工人闹事,如非渠港长出面,方某亦无力解决,此事促使方某意识一已之力溥弱,更笃退居之心。如今港内币市混乱,外间锋火连天,方氏各地的经营均感乏力,方某劳碌大半生,也该收场了。我已决意悉数变卖港内产业,携家眷赴北方与儿女团聚,颐享天年。

方仕时此番言语,句句击中渠昱泽要害,他力掩内心狂澜,强作平静。

“方老板,方氏产业可是方家数代人辛苦积累下来,方老板果真决意要在您这一代终止?”

“唉,渠港长,国家动荡,小民焉能如何?方某断肠之痛有谁能知!”

“国家动荡总有平息的一天,个人命运尚有起伏,何况方氏偌大的产业,永处顺境断不可能,搏过一朝的低点,迎来的将是……”话未说完,方仕时颓然伸手止住,“渠港长,国泰民安我不知有没有机会等到,方氏企业更大的发展,我已不期待,我老了,心有余力不足,只想好好享几年福,不再为些莫名的闹腾劳心费力”。

他言下之意似仍不能释怀工人闹事一案,更显得渠昱泽个人所为像是某种弥补。

话已至此,渠昱泽亦无力再劝。然方氏在此时售卖产业,绝非关乎他方仕时一人。渠昱泽暗叹一口气,沉默下来。齐轩荣进来给二人换茶,边向方仕时请示渠港长是否留在府中用饭。

方仕时转向渠昱泽:“渠港长,你我共居泗涧港多年,从未一起吃过饭,不如今天就留在敝处,吃一顿简餐?”

“多谢方老板,昱泽稍后还需回公署,此处多品几口茶,饭就不用了。”

“也好,改日专程邀请渠港长。”齐轩荣得了讯下去,渠昱泽心不在焉地啜了两口茶,“方老板,恕我多言,方氏偌大产业,果真悉数售出,只恐没几人能接得下来。”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泗涧港内应是无人能接,我将在省城报业上发公告,大范围寻找买主。南边有两个熟识的大商此前也略谈过此事,我亦会正式与他们再谈一谈。”

“呵,看来方老板思虑已久。”渠昱泽心下不快。

“方某也实属无奈,如若港内有买主,当然最好,若卖给异地,则不知这些产业将来会分散流割至何状。”方仕时扼首叹息。

“难道,就没有其它更妥全的办法?”渠昱泽语中已见激动。

“如果,渠港长能给方某一个更妥全的建议,方某感激不尽。”方仕时旋身正对渠昱泽,轻鞠一躬,皮笑肉不笑地盯住渠昱泽。

渠昱泽讪讪地被管家送出,跨过门槛时双脚一软,忽觉眼前一黑,差点晕眩在地。

方仕时独坐在西会客堂,满面青黑。方夫人进来,给他搭了一件外衣,“老爷,你真的,要把方氏产业卖掉?”方仕时扯住衣服,站起来,看定方夫人,“卖,一定要卖!”

“你舍得?”

方仕时在厅内烦乱地踱步,未接方夫人的话。良久,他忽地昂起头,看向窗外苍翠的竹林。

“正因为不舍得,我才要如此计议。

方氏产业在泗涧港累积四代,历时近六十年,至我这一代,上行的空间已越来越窄,为什么?因为泗涧港只有这么大,它只能把方氏产业扶植到这一步,方氏产业要突破、要进一步壮大,就必须冲出泗涧港,去谋求更大的空间。为什么意国(意大利)的呢绒可以销至中国,并在中国大行其道;为什么美利坚的咔叽可以风行整个东亚,成为弄潮儿?方氏的棉、绸、锻料难道不如它们吗,我们的东西哪一样比那些泊来的东西差?可是你看看我们的店里,哪个店不是大规模地摆满意国、英国、美国的货品,各地的民众对它们趋之若骛,我们自己的好东西,到成了陪衬。为什么,因为除了生产,外国的商人,更懂得推广,他们不懈征战更大的市场,在那里纵横捭阖!

方氏几十年扎根泗涧港,自产自销,外间虽不乏大笔订单,但因没有名气,没有足够大的市场份额,大单的的订户都是将价格压了再压,我们做来做去,赚的都是廉价的工钱,方氏绸布永远不可能从这些订户手中获得名气,获得普罗大众的追捧。所以,方氏要走出去,去搏取更大的舞台,让更多的人知道方氏绸布,让更多的人穿上方氏绸布,让方氏产业也成为可以与德、意、英、美诸国商人匹力的巨商。”

方仕时热血沸腾说着,方夫人仰望他良久,终道:“既如此,我们就到更大的地方去,专心专意做方氏产业,你又何苦去掺和畿城那些事,还揽上这么巨额的筹资,把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说,女人短见,现在外面是什么时局?大半个天下都被共军打下了,泗涧港被共军拿下,也是迟早的事。畿城改朝易帜,城内一片虚空,原有的商业霸主和大户统统撒走,城内工商业百废待兴,我此时进入,占得先入为主的优势。和平年代,任一地方的市场,都有坚固的壁垒,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纵你花费巨大的成本进去了,后续的发展也步步艰难,能不能成功尚为未知数。此时的畿城,正是方氏谋求变局的大好时机。而欲进入畿城,在其地迅速扎根,获得话语权,目今形势下,只能与新入的政府合作,取得他们的信任和支持……”方仕时言至此处,语势渐低,“只是,这500万的巨款,着实远超我的预料。”

“可是,老爷,你把钱都给了他们,就是在新地方站住了脚,后面怎么办?”

“这点不足惧,地位、权力,都可以在适当的时机下转换成财富。再者,这500万元眼下他们也只是借去,看眼前的形势,共党政权统一全国已指日可待,到那时,这钱还是我们的。”方仕时长长地吐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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