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4:37

两人所乘车辆未过百泽大桥入港,反从港后的群山小路绕到栾泽道,顺栾泽道直接到达北门方氏大宅后门。整个泗涧港的北门有四分之三的面积是方氏的大宅与他的工厂和仓库。方氏大宅门庭极高,方仕时在港人的心中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虽居于本港多年,港内却无人与他相熟。

方仕时与夫人一道在后门迎接一双儿女,车在方氏大宅的院内停下来,方樾戟的孩子首先冲下来,喧哗着刺破满院的死寂,方太太随之步出,这是个大脚的女人,比方樾戟还要大两岁,方夫人一直对这个媳妇不满意,脚大、五大三粗、长相亦丑,跟他儿子站在一起,像是伺候他儿子的佣人,但没办法,她儿子不计较,二人又不与她们住一处,她也管不着。这媳妇到泼辣,一进门就东张罗西铺排,到把公公婆婆撂一边了,似是入了自己的私宅,一点不理会旁人的目光。

方樾戟和方樾蓉最后下来,方樾戟看上去意气风发,相形之下,方樾蓉却相当疲惫,方夫人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时泪如泉涌。她走上去,抱住她女儿,呜呜地哭了。樾蓉被她妈抱着,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即不动,亦没有伤感,滞滞地看着院内一株老榕树。

方仕时拍了拍他女儿和太太的肩膀,把她们拥到怀中轻轻地抱一抱,示意她们进屋去。方樾戟和他爹走在前面,低声讨论现今的时局,方樾蓉被她娘紧握着手,一路无语地跟在她身后。

这一顿接风宴做得极其隆重,方仕时已安排管家准备多时。方家管家在堂前迎着方仕时,方仕时点一点头,他立即传话开饭,下人从堂屋一直排到厨房,彼此口耳相传,厨房那边很快就嘈杂起来。未几,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便被下人们列队端上桌。方樾戟的孩子显然很久没有吃到如此丰盛的肉菜,菜刚一上桌,他便站了起来,直接用手去抓桌当中的清蒸牛蹄,方樾戟大脚的太太拉着他没拉住,自己看着桌上的菜,也暗咽了一口唾沫。方夫人对孙子这动作实在看不过,但碍于家中老祖母护航,她亦不便多说,只看了看孩子的妈,生生地瞪了她一眼。方仕时坐在圆桌正上方,一门心思与身边的方樾戟说话,却未注意到桌上这些事。

“来来来,饭菜都上齐了,吃吃!”方仕时终于在管家的报告中抬起头来,招呼满桌的人动筷。方仕时落筷的瞬间,大家才纷纷跟着动起来,此时方樾戟的孩子已吃得满嘴是油,扒在桌上左右开弓,只嫌两手不够用,方仕时看不过,叫一旁候命的丫头拿湿帕来给他擦,他刚一开口,方樾戟大脚的媳妇比丫头到动得快,麻溜就去拿了条毛巾来,从厨房大缸里舀了一瓢水淋湿了拿出来,去擦孩子的嘴,惹得下面一众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行了,爹,别指使她们了,让他娘给他弄吧,说不准哪一天她们就成主子了。”方樾戟看他爹惊恸,沉着道。

“哎,这,这冷水擦的,哪擦得干净---”见这女人把孩子的脸擦得像个花猎,油都抹到脖子上,方夫人不禁有些急。

“没事,革命家庭的孩子,就得经得起打磨,脸上沾点油,有多大个事。”那媳妇大咧咧地笑着,将毛巾搭在椅背上,仍坐回桌吃饭,方仕时盯了一眼,没有说话。那孩子嫌自己个小,手不够伸,干脆站起来,将桌中间他喜欢吃的一盘虾端到自己跟前来,方夫人看了又看,欲言又止,方樾蓉将一块剔了刺的鱼放到她娘碗里,轻道一声:

“娘,吃吧!”

方夫人看她女儿一眼,咽了口气,将鱼肉放到嘴里。末了,吩咐管家将待在堂中的丫头都撤了。

“樾蓉,怎么无精打彩的?”方仕时总算关注到他这个女儿,夹了一团青菜放在她碗中,问道。

方樾蓉淡漠地笑笑,仍低头吃她的饭。

“樾蓉,你这是什么态度,对父母什么样子?”方樾戟放下筷子,有些不悦。

“你要我什么样子?”方樾蓉撇唇瞅他一眼。

“腐化!怎么清源同志这么长时间还是没把你改造过来!”方樾戟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气。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别为斗嘴伤和气!”方仕时出来阻拦两个孩子。

“你们吃吧,我吃饱了!”方樾蓉站起来,转身欲离坐。

“你看,你看,她这是什么样子,任性轻狂,哪里是成大业的样子!”,方樾戟愤愤地叫道。

“大事业那都是你的,我在外头给你当陪衬当垫石也就够了,你还要我在家里端个姿态?”见他如此说,方樾蓉转回身来,冷冷回他。

“方樾蓉同志,你说话要注意场合和分寸!”观战半日的大脚媳妇忽然站起来,满面严肃,字字铿锵地斥她。

方樾蓉不理她,冷冷瞅她一眼,转身朝里去了,徒留方樾戟一脸莫奈何的愤慨。

方夫人见女儿离席,也客气两句下了桌,追着方樾蓉往里去。

桌上人历此一幕均不自在,方仕时从容地夹起一片鱼放进嘴里,无事般地道一声:吃!

方樾蓉快步地奔向她自己的房间,推开门,脚步踏入的瞬间却忽然停住,她倚在房门口,幽幽地朝里环望。一别四年多,这房间里似还存留着她的体肤之气。梳妆台镜侧映出她半个身影,她缓缓地看过去,粗布衣服、未加妆饰的发辨、干黄的脸色……,她渐渐不认识自己。

方夫人跟上来,看到她落寞忧伤的模样,心头一酸,当年在这门槛处嘻笑着跳进跳出的那个活泼少女,已然不复存在。方樾蓉步进去,坐在少时学女工的圆桌边,桌边仍有一只筛子,里面放着各色的丝线,看上去温暖而耀眼。方夫人悄然跟进来,坐在她身边,方樾蓉看着她娘,面孔依然丰润,唯两鬓多出许多华发,不觉难过地叫一声“娘!”

“孩子!”方夫人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刻制着饮泣,泪不觉又流出。

“当年你们两个多么要好,我看到你,总忍不住想起樾音的模样!”

“娘,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樾蓉幽幽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回到从前,再不长大……”

“傻孩子,是人都会长大,我们也都要变老。”方夫人松开怀抱,看着她女儿。“只是,这些年你受苦了,你现在这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你来。”

方樾蓉无奈地笑一笑,为她娘拂去眼下的泪水。

“你和你哥哥从前那么要好,怎么现在变成这样,见面水火不容?樾音临走前,一再嘱你们兄妹俩,要相亲相爱……”方夫人说着再次哽咽,急急地摸出手帕来,擦干涕泪。

“娘,当年被百泽河水冲走的那个,是我该多好!”方樾蓉抬眼滞滞地看向内庭新开的海棠,脑中浮现当年她姐姐把她和樾戟齐齐从百泽河中推上来的情形,时光似雨水冲涮着多年来她心底反覆记忆的这一幕。

“傻孩子,尽说傻话。樾音拼尽性命将你们救起,就是要你们好好活着呀!”

“只可惜,我辜负了她。”方樾蓉说着,低下头去,一颗清泪滴落她手背。

“唉,怪我,还提这些干什么呢,都过去了的事。”方夫人说着,理了理心绪。“刚刚,樾戟在桌上说的清源,他是什么人?”

“我的假丈夫!上面为了掩护我们的身份,特让我与他假结婚,吃住都在一起。”

“连住也在一起?”方夫人大惊,“那不成真的了?”

“嗯!组织要求做得越真越好,如果不是我坚持,他早把我变成他的真太太了。”

“这怎么能行呢?”方夫人急得站起来,“这是什么工作,非得跟个男人这样搅和。”

“娘!”

“我已习惯了,都一年多了。战争胜利了,我就可以甩开他。”

“我的儿,你哥哥这回可真是把你害了!”方夫人无助地跌坐下来。“当年如果我再坚持一些,你可能就留下了,可是,你当年那么热烈地要跟着他出去闯世界……”

“樾蓉,你离开那里吧,不要这份工作了,回到家里来,方家偌大的家业,有你用武之地。”

方樾蓉摇摇头,苦涩地看着她娘,“不可能了,已经出不来了,我只望这场仗早点结束,一切的一切,都早有个了结。”

“哎……”方夫人深叹一声,两个人陷入沉默。

“那个人,他,怎么样?”方夫人小心地问。

“谁?”

“跟你同住的那个人?”

方樾蓉弯起嘴角冷冷一笑,“大我六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五大三粗,是个孤儿,小时没机会读书,到现在也识不得多少字,喜欢研究时势和政冶。除了工作,我和他基本不说话。”

方夫人呆呆地看着她,好一阵子,才挤出一句:“居然是这样的。”

晚风从门外吹入,带来阵阵泌凉,同时带来孩子的喧叫,应是外面宴席散了。方夫人走到门口,将门栓上,扭亮了房间的灯光。

她谨慎地取了钥匙打开靠墙的一只大柜,从顶上取出一只盒子,放到方樾蓉跟前。

“你离家后,这小伙子给你写了很多信,这些年我也联系不到你,便把这些信替你保留下来。”方夫人将盒子推至她手边。

方樾蓉将盒子打开,里面厚厚地一摞信笺,最上一封,已经折开,她将它们拿出来,一一地看。

“前面的几封,我都看了,后面,都帮你原封不动地收着,想着将来你回来时,如果还没成家,我就把这些交给你,可是现在……”

熟悉的字迹跨入她眼帘时,她强忍的内心讯速地崩溃,她娘在说什么,她已听不见,脑子里面轰隆隆地如有列车驶过,伴着这些发黄的文字,将她带到莫名的远方。

她此生唯一的恋人,她大学时代的同学,在久寻她不得回音之下,寄出这数十页的思念,与家人一同远赴南洋。最后一封信中,他已有了爱人,未必是他的至爱,但他们即将结婚。那是公元一九四六年九月,她离家三年余。

命运即是如此,阴错阳差,当他在她身边时,她想去开拓一翻事业,她崇拜他志存高远、胸怀远大的哥哥,当她转了一圈再回头,她已不是原来那个她,不在拥有爱他的时机和权力。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三更,家人尽皆熟睡,方樾蓉悄然地出了房门,在内庭肥硕的海棠树下,烧掉这些沉寂许久的信笺,最后一张纸落入火焰时,她心中默念:‘清明的破晓前,我先祭奠此生唯一的初恋……’纸页焚烧的烟灰在空中漫舞,她站在那里,滞然如偶木。

正清明这一天,泗涧港照例下雨,如绸的牛毛雨,不湿路亦不沾鞋,恰只点映一点忧伤的气氛。四月的泗涧港,在氤氲烟雨中,别有一种情致。

李衍齐半夜未合眼,国共战事持续扩大,战线已突破华北延向华中,月前答应帮他联络父母的康先生亦坐不住了,正在筹备赴美事宜,他近日为兑换金银条一事频繁奔徙各地,昨日还到了淄博,子镜得信连连追过去,怕他一旦离开,刚有的一点线索又断了。

李衍齐一面担心子镜的安危,一面思念父母,同时被那份微弱的线索吸引,内心痒痒,竟失了眠。才五更天,天蒙胧泛白,他在屋中走动了半宿,偌大的屋子却另他深觉闷窒,他信步上到楼顶的小平台,眺望远处微白的天空。

视线回落处,是一片气势浑雄的深宅大院,一直从财坊街尾延伸到栾泽道中央,那是整个北门离他所居最近的一片宅院,但院宇过大,他从未见过里面居住的人,他知那是本港富贾方仕时的家宅,港内人言方仕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向来认为与这片阔宅有莫大的关系,纵是他自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不知那宅子几时有人,几时没人,人从哪入,又从何出,仿佛那宅院就是生长在此处的一片固物,不曾承担居住的功能。

过了一春,那院中成片的果树到似长高了不少,一颗老杏树顶着厚厚的果实攀出墙外,在檐顶之上悠闲摇摆。忽然,那院中隐隐地一行人走过,给这久寂的庭院划出些不一样的界面,李衍齐不由定定地看去,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不错,确有一群人从里面走出,随之,从未开过的院门亦响起一阵重重的呷吟,那是久未开启的慢性磨擦。

‘怪了,这扇门居然是可以开的!’想到至,李衍齐不禁自笑起来。‘门的基本功不是开合吗?可这门闭得太久,让人误以为它是个假象。’

院内的人很快移至外面,人数不少,整齐地行成一条线,顶头的是一位瘦高的中年男人。

‘难道,此人便是港人热议的方仕时?’李衍齐猜测,后面男女老少跟了很长一队人,在瘦高中年男人的带领下极为肃穆地朝着北面小山走去。

‘原是去祭祖!怎弄得如此神秘?’李衍齐一路注视着他们,见他们顺着逶迤的小径爬上北山坡,那小径穿过栾泽道,直通方氏的后院。北山原为荒山,方氏在上面圈了一大片地做了自家的祖陵,为便祭祖,又专修了这条小道,此时一行人正是进了那片陵园。

他看一看表,才七点不到,‘或是此地习俗如此吧,祭祖亦趁早!’他想着,伸手去接一把檐外毛毛的细雨,‘芙蓉此时,是否到南望坡去祭祀她奶奶了!’

往年清明,潇银庚家到是极简单,他爹已走了多年,按例烧些纸钱就行了,每每都是他一人上趟坟,快去快回。今年因因是他娘的头个清明节,事情额外多一些。

吃了早饭,潇银庚带好祭祀用品,领着一家人往南望坡去。芙蓉游离着跟在家人身后,看上去心事重重,脚下有一步没一步的,不多时,便与家人掉了一段距离。

“蓉儿,你没事吧?”外婆见她神情异常,不觉折返身去,问她。

芙蓉顿了一刻,抬头看外婆一眼,滞滞地摇摇头,“没事。”

“是人总有这么一天,你奶奶走时已过正寿,儿孙们都在身边,算是很圆满了。”外婆本能以为她为奶奶难过。

“嗯,知道了。”芙蓉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心中咸咸的翻腾,滞重得难受。她来泗涧港十一年,从未在清明节上过坟,她不让自己的记忆中,存留这个节。然今日,避无可避,她又何处言说她的隐痛。

脑中抑压无数次的场景,失序地反复浮现,另她胸间阻塞,遍体冰凉。

她忽然强烈地想要见到李衍齐,看着他,或者可以稍稍扼止这些痛苦的记忆。

李衍齐来到潇银庚家门前,前后院门紧闭,他沿院墙踱了一圈,确认里面无人,心下怅惘不已。这一天外面去去来来的人极多,又有许多从四面八方赶回祭祖的人,李衍齐不便在外过多逗留,仍拣人少的僻道,回到北门。其实,他到时,潇银庚一家才刚刚出去。

从南望坡回来,进门的时候,芙蓉特别绕院看了一眼,空落落的步道上,只有陆续祭扫回来的人,她心下不禁有些失落。匆匆吃罢午饭,她便出了门,直朝北门奔去。与他相识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在某一个时刻,非见到他不可。

午后,雨住了,天空一片涤墨。祭扫的人也大都赶在午饭前去上了坟,下午到是一段难得的休息时间。泗涧百货大街至下午忽然热闹起来,那些从外地赶回的人祭扫完毕都涌到街上,逛看采买,兴致勃勃,竟把清明的主题给颠覆了。外界时局动荡、形热不稳,街上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许多人已经很久不上街了,加之拿钱难买东西,上街亦无意义。今日回到泗涧港,到见一派繁荣,钱货两旺,压郁许久的需求与兴致瞬间暴发,在这样一个下午造出一片别样的欣荣。

志和携着文彬与熙和一同进入泗涧百货大街,文彬每次到泗涧港,都是在双方家长的安排下,如例行公事般,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找不到与熙和单独说话的机会。两个人虽然是历次见面中的主要成员,大多时候却只能牛郎织女般隔着一大堆人两两相望。志和自是看出两人的迥境,今日祭完祖,他特别邀了文彬与熙和出来买些东西,把一大堆三公六婆的亲戚打发给他娘了。

他有意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远远地吊在二人后面,但这二人却不好意思把他落下,又不断地站在街旁等他,他便干脆自己先走到前面去,把他二人远远甩在后面,二人追了一阵子,觉得有些吃力,亦放慢下来,文彬渐渐悟到志和的心意,便不再追了,自与熙和一边逛着一边聊着。

志和在熙攘的人群中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前行,终于走得累了,停下身来回望一眼,已看不到文彬二人的身影,兀自满意地笑了。转身时,忽见前面小巷口闪出一个人,与他不过百米的距离,背影那样熟悉,‘潇芙蓉!’他征一征,即刻拔腿跟上去,在她身后连叫她两声,可惜她并未听见,心无旁鹜快步前行,似有什么急切之事。

志和略略沉吟片刻,快步跟住她,探她到底何事。百货大街的尽头处,芙蓉一个拐弯,转了一条小道,奔向北门。志和亦不多想,仍旧跟住她,却见她奔向麻四表兄新修的那片宅院。

‘她怎会去那里?’他一时站住,征征地看着她消失在宅院外的绿丛中。

李衍齐站在阁栏上,方氏最北的一片庭院正好直呈在阁栏的下方。晨雾渐散,方氏院中的人和事,在他眼底竟这样清晰。祭扫的人群早已归来,两名老仆侯立在院门处,门开着,有几人站在门口处寒喧,很快,一辆土黄的吉普车停在院门处,几人与方仕时道别,未几匆匆上车。方仕时惯性地板着脸,看不出他的表情,一个中年男人最后走出来与他低头耳语。方夫人追近车身与车上的人作别,忽地低头饮泣起来。

中年男人与方仕时低头私语半日,似无停下的意思。车上一名胖女人下来催促了两声,两人才终于难舍地分开了,中年男人边大步跨上车去,边回身对方仕时挥手,示意他留步,方仕时仍是跟了出去,临上车前,中年男人似是不放心般,又回过头来,抵着方仕时的耳朵窃语了几句,方仕时慎重地点头。

土黄的吉普绝尘而去,终于在半日无声的场景中带出一点动响,晚春的风掳走地面淡淡的黄尘,方仕时看着车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只留他太太边追逐边难舍地张望。

那片大宅很快恢复秩序,回复一片无人居住的静寂。

李衍齐看了看天,午后的天气,毛毛雨已住,溥溥的日光突破重云,将些许暖意投向大地,泗涧港在这样的变化中亦明亮起来。

他转身下楼,厚底的皮鞋打在木楼梯上发出惊人的回响,越发映衬这屋中的孤寂。屋檐一颗驻留的雨露,此刻脱离瓦沿,直直地掉落到中庭的水槽,激起数层圆润的水花。

他在这浅溅的水花中忽然看到她的脸,轻轻地笑着,美丽而哀伤。他的心似被针口轻轻地戳了一下,细孔中有冷风灌入,另他不自觉地颤抖。

院外传来隐约的敲门声,屋内太静,传至他耳,倒似幻觉。他凝神听了一遍,又什么也没有,不觉自笑了,‘今天是怎么了?’他自问了一句,站起身来,步向前厅。

敲了半日的门,里面却无人应答,芙蓉心下落寂,后退两步,看一眼满院的寂静,深叹一口气,在门前的台阶坐下,看向庭前种满矮乔的小径,心底数不清的烦乱与悲凉,在这欲见不得的落寂中齐齐涌上来,深深地围裹着她,另她觉得异常地冷,她紧了紧开衫的衣袖,抱住自己半个身子,低低地哭泣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需要他时,他不能在她身边。

‘乱世自生乱象!’渠昱泽立在泗涧百货大街的尽头,遥望街上往来的人流,心底渐起不安的触动。适才志和回去,与他描述街上的情形,他还不敢相信,此时眼见,他完全能了解志和的疑惑,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理喻这般景象。

任凭众人怎么看,港内各大商户们,此时却个个满心欢喜,他们无心研究今日为何生意这么好,只要有买卖,有钱赚,他们便开心。泗涧港的集市已好几周没这么热闹了,似清明这么大的节,也就是早间菜市场热了一阵子,其它商家都冷着,午时过后,像是受老天爷的带动,太阳出来,大家都奔上街来,集中释放压制多时的购买欲,百货大街上倒反常地热闹兴旺起来,不出一刻钟,满大街的门面便都开张了,人群如分流之水,各户流入,店家老板们很快便吃到甜头,这些从外地回来祭扫的人,似几个月没买东西般的饥饿,几乎是整批整打地买了带走,讲价也是浅尝即止,决不深磨。

反应最快的依然是财方街上方氏实业旗下的各家店面。下午三时,各店店面都张出告示:清明当日五时至十时,方氏绸店、布店、线品衣饰店联合统一让利,所有商品,限时优惠,在此时段内一律七折,售完即止,先到先得。

这一下,满港似炸开了锅,方氏的绸布好,是大家公认的,可是它贵,亦是有目共睹,这些年来,但见无数的平民百姓家为求一寸方氏的绸料上身,紧着肚子攒钱,哪见方氏为体恤大家让过一分利。也正因此,方氏绸缎是本省无数仕官富贾们的不二之选。

但今日,方氏实业近二十年来,首次让利,而且,幅度如此之大,确让无数仰止方氏绸布之人受宠若惊,消息一出,满港皆近疯狂。

“李奶奶,上街去了?”

“是啊!”

“去方氏店里看了吧,是不是真的,让利,让三成!”

“是的,是的,我刚跟我家媳妇去看了,她这会子已经去找二耀了,想尽办法要弄一件到我虎子身上”

“是是是,我也要去给我家孙儿弄一件,看了这些年,都没敢摸方氏一寸绸啊!”

“快去,快去,人都多得不得了!”

“嗯,我去了,您慢些!”

校场口,女人与老太太说着话,勿忙地朝街上跑去。芙蓉在她们身后听着,闪到一旁避让她们。她今日无心关注街市,只愿满世界的人都把她忽略掉,让她一个人在世界之外安静一刻。

回到家中,外婆和娘议着的,仍是这个话题,见她回来,她娘忙跑过来欣喜道:

“蓉儿,方氏绸布让利了,你知道吗,让了三成,这下子,便宜了许多……”

她娘站在她面前激动地看着她,身体微微地摇晃。

“知道了,娘!”芙蓉轻轻应一声,朝里屋走去,她娘跟上来,憋了片刻,道:“你,你晚点跟我去趟街上吧,我想,给你和源田一人做一件衣裳。”

“不用了,娘,“我的衣服够穿,不用再做,源田的,你和外婆去看看”

“嗯,好。可是,你还是要跟我一走去。”她娘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她,她回看她娘,自觉身心疲惫:“让外婆陪你去吧!”

“渝芝,我同你去吧,蓉儿累了,让她歇会儿”外婆跟过来道。

“您这么大年纪,怎么去呢?”芙蓉娘迟疑着。

“娘,晚些我去吧,我知道源田的尺寸,我把布买了,送到缝纫师傅那里去。”

说时已步回自己的房间。她娘立在原地征征地看着她,自语道:“那,钱,谁到你爹那里去拿。”

渠昱泽回到家中,刘妈递上邮差刚刚送来的报纸。见堂内无人,有些奇怪,“少爷和姑爷他们呢?”

“说是方氏绸布大让利,太太带着他们去看料子了!”

“晚上才开始,现在去看什么?”

“太太说先看好,晚间好出手,满街的人都预先去看了,怕到时慢看被人先抢了。”

“这些女人们,遇到点事就瞎着急!”

刘妈笑着,把茶捧上来,渠昱泽看了她一眼,“刘妈,你也去吧,让太太给你量一身,说是我的意思。”

“不了,老爷,我在这里丰衣足食,勿需再做。”

“去吧,这会儿都出去了,家里也没什么事情,你当出去转转,别天天憋在家里。”

“那,老爷,我出去再添点菜回来,姑爷今天吃了晚饭才走。”

“嗯,去吧!”

渠昱泽看一眼她的背影,他从襁褓中由她带起,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背影依旧让他安心。他静静地啜一口茶,摊开桌上各样报纸,消息一期比一期差,外头的局势仍旧不可挽回地混乱。

‘纸币几成废物,城中市民拿着大捆的纸币却买不到东西。商家不肯收纸币,但纸币仍是目前法定唯一的合法货币,收得越多,费得越多,很多商户家里三分之一的地方都堆着纸币,自己也没法把它消化出去,还收着干什么呢,干脆关门,做晚间的黑市生意,黑市只认银元交易,拒收纸币。晚上政府公职人员下班,也省去被打击查处的危险。’

渠昱泽看着各城市报告的黑市消息,心下恼火,不禁自语:“查处,查什么呢,总是政府把民众逼到这一地步……”

他烦闷地续继翻看,忽尔《今日关注》上一则报道吸引了他,这是民国最激进的民间杂志,一个青年记者对现今的金融时局进行了大胆的分析与揣测:

‘法币每况喻下,已为全国人民所见,老百姓手上的法币用不出去,政府印币机构却每日加班加点续印,不顾民生实际,不但将新印的币投入市场,简直是自毁行为,但是,只要战争仍然继续,政府这种行为便象吸食鸦片,不能停止,前线的物资已极度溃乏,政府最宠大的队伍——采买阶层,又贪腐蚀骨,他们的贪腐通过整条采购链条,像毒物一样渗透进国民政府权力体系的各个毛细血管,整个国家机构都被贪贿腐蚀,救无可救。

如此形势下,国民政府已意识到金融改革迫在眉捷,事实目前在国府内部已出现明显的两派势力,一派极积推动金融改革,并出具了一整套详细的改革方案,首当其冲是改变目前病入膏肓的法币制度。另一派则主张战争胜利中华一统之后再统一彻底地改革,认为目前的改革无法带来实质的变化,还有可能引发局势进一步动荡。

而根据本刊采访的多位关注时局的有识之士,他们统一认为,国府如今无论是改与不改,都势必对本已水深火势的百姓生活造成新一轮的盘削,因为战争时局下,国府所有的行为目的,无不出于一条,即——战略物资的后盾——钱。’

“太透彻了——”渠昱泽不禁拍案叫绝。

‘事实,真正解决问题的核心,应是立即停止战争,打造良好的生产与发展环境,可是,谁愿服输呢,只要不认输,战争就仍要继续下去。’渠昱泽平静下来,暗自思忖。满桌的报面被他看了个七七八八。

院外传来她太太开心的说话声,“刘妈,你快把饭做了,简单些,我们赶紧吃了,要去财方街。”

“知道了,太太!”

很快,满屋老小齐齐走进院内。文彬见渠昱泽已回来,快步上来,与他招呼。看到满桌铺满的报刊,他立时来了兴趣,坐在旁翻看起来。

“伯父,您也看《今日关注》?”

“嗯,这上面写的东西,透彻!”文彬看着他岳丈,开心地笑了,并未多言。渠昱泽本想将他刚刚极爱的那一篇时评翻给他看,但想到他只是一个孩子,不便于涉足这些,这文章的作者,放在当时的国民政府来看,多少有些反骨,还是不要影响孩子们好。

想到这里,他特意抽出一份《大公报》推荐给他看,那上面多是些周旋、胡蝶等的新闻,年青人向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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