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23:37

“舅舅与我讲过”,她笑起来。“西汉武帝,极宠其后宫一位叫李妍的妃子,这位娘娘不仅形容艳冠当朝,且能歌善舞,为其时乐坊中少有的才女,可惜红溥命溥,她正值盛年时染疾而去,武帝因之日思夜梦,染上痴疾。朝中有位叫李少翁的大臣,一日出门办事,在街头碰到一群孩童手执纸影玩耍,这些纸影颜色鲜艳、形象逼真,影像倒映在地上栩栩如生,李少翁极受触动,回去后嘱人用帛纸栽剪成李妃的影像,依其生前的样子涂上各种颜色,做成后在影人的手脚处装上细杆。入夜时,展开白布,燃起灯烛,恭请武帝到布幕前观看,武帝在幕前看到自己思之入骨的爱妃,一时精神大作,痴疾顿消,从此对这种纸皮剪影复原人相的表演爱不释手。”

芙蓉说着,将适才打的水端过来,拿起一块洁净的棉布,细细地溅了水,将棉布缠在指尖上,小心地擦着皮人。

李衍齐看着她,即使就在眼前,她的笑亦是朦胧而久远的,她似久居博物馆的一件古物,俞深入俞意犹未尽。

静了一刻,见李衍齐未做声,芙蓉不觉抬头看他一眼,他正凝神地看着他,形容古怪。

“怎么?”她不自觉地朝自己检视一番。

“没有,我在想,那位李妃,要美成什么样子,才能叫武帝这样的千古英雄对她痴之若此!”李衍齐掩饰心底的恍然。

“男人宠爱一个女人,宠到极至,便与美貌秉赋这些没了关系,似乎宠爱她本身,就是一件极美好的事。”

“你这论断到十分新奇!”李衍齐定定地看她一眼,笑着,帮她把擦净的一只影人支起来,架在墙根下,正对着阳光。

“不过李龟年到那时才知有皮影,其实已落后了数百年。”

“哦?”

“皮影戏开始流传,是在汉代,但它的起源,却是在先秦。”

“春秋时孔子的门生子夏,常到各地讲学,因单纯的传道式讲学十分枯燥,鲜有人听。子夏便引用了一种更有趣味的讲学方式。他在晚间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之后,以‘影乐’的方式吸引众人来听,将‘说教、乐琴、影乐’融为一体,寓教于乐,使他的讲学获得极大的成功,受到广泛欢迎,这种‘影、乐、教’的方式,其实就是纸影表演。”

芙蓉静静地看着他,一时忘了手中的活儿。“原是这样。”她呢喃着,眼仍定定地看着他。

“嗯!所以我们几千年来的传奇故事,都是架设在才子佳人基础上,以引人兴趣。事实上,大部分事物的产生,都是应生产生活之需,并无那些美好的背景。”

“嗯,有道理!”芙蓉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转眼处,李衍齐已在身前支起一片生、旦、净、末,摆出一场戏来。她看着这些纸皮做的人物,久久地凝视,脑中渐浮起小时与舅舅一同做戏的情形,舅舅支弄各式人物,道述他人平生,她在一旁帮着递送出场的人物。她总是手忙脚乱,来不及找到舅舅需要的东西,经果常常是薛仁贵出现在苏三小姐的戏里、柳茑莺与牛朗隔河诉情……芙蓉想到这些,忽尔傻傻地笑了,她未料到,她一直深锁在记忆深谷不愿去触碰的事,今日竟以这样的场景再现。

不多时,外婆和娘从河边回来,进门时恰见李衍齐正将一只大木箱举到屋顶去晒太阳,芙蓉在下方为她稳住脚踩的凳子,两人吃了一惊,在门口站住,李衍齐转首看到她们,跳下来,朝着她们灿灿地叫一声:外婆、伯母!

芙蓉娘未应他,低头快步迈向屋内,她向来怕见生人,尤其这人与她女儿还这样亲近。外婆意外地望着他,忆及她便是芙蓉奶奶下葬那天在河边遇到的年轻人,“噢,渝■的学生?”,李衍齐与芙蓉相望一笑,重重地点头。

“好,好,你来了就好……”外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脸色忽地凝重。她看二人一眼,往堂屋走去。李衍齐见她神情有异,连忙跟上来。

“外婆,我来拿。”他接过她手中的盆子。

“不用,我到前面去晒着就好了。”语气听上去忽地有些悲伤。

“怎么了外婆?”他拦住外婆的去路。

外婆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深深叹口气,在堂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能跟我讲讲■儿在那边的情况吗?”外婆犹疑着,眼中尽是乞求,“蓉儿心里伤得深,我也不敢问她,你既是■儿的学生,应该常常与他接触,你跟我说说他的事情。”

外婆迫切地看着他,眼中盛满浑浊的、哀伤的疼痛。

他倚着外婆坐下来,暗自思索如何编纂这一场师生故事。

“您最后一次见老师是在什么时候?”他试着引导她。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应该是他回来看他姐姐的那一年,他从外国回来,在北方安顿下来后,去赵府看他姐姐,回来住了几天。”

“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吗?”

“他……”,外婆迷蒙着,晃忽地回忆:“身长应该是不及你,与你年龄相近。眉眼像他爹,很硬,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极有学问。他一向性情温和,从小就很懂事,小时家境那么好,他也不像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一直很用功读书……”

李衍齐听着,从他话中找不出具体的信息,她应是许多年无从提及自己的儿子,绵长的思念与压抑,在任何一个可能间触发。他看着老人的脸,深深的皱纹里爬满岁月苍桑与人间离合。

“他给你们讲课时,蓄了胡须没有?”外婆从自顾自的回忆中回转,问他一句。

“没有,刮得很干净,衣着整洁、举止文雅,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真的?”外婆幽幽地笑了,“他爹爱留胡须,他不蓄,这点不像他爹。他爱干净,即使很旧的衣服,他也必洗刷得干干净净再上身,他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含糊。”

“嗯,他每一节课都用心备案,一丝不苟,学生都爱听他的课,很多别处的学生慕名前来,教室常常被挤得爆满……”

“是吗?”老人家惊喜地看着他,似梦游般:“他都给你们讲些什么?”

“主要讲西学,西方现代工程机械。”

“机械,什么是机械?八国联军的坦克吗?”

“不是的,比如汽车、飞机、轮船,还有发电、大型的工业生产都与机械相关。”

“嗯……”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讲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样……”李衍齐站起来,绕到桌对面,假设身后的白墙是一面黑板,他模拟学校讲师的样子,双手反剪身后,昂首挺胸滔滔道来:

“人类进入‘现代’的标志就是制造工具。石器时代的各种石斧、石锤和木质、皮质的简单粗糙的工具是后来出现的机械的先驱。从制造简单工具演进到制造由多个零件、部件组成的现代机械,经历了漫长的过程……”

芙蓉娘从躲着的门后走出来,征征地看着他,两滴清泪滑落至脸颊。

去年民熙街各家料行生意不济,料行老板们都指着今年天春能有个好的开局,提振萎靡不振的气氛。谁知开春后街道更加清寂,好几家料行年后开门一两月也未开张,如今开春天气转好,又给了各料行一些盼头:‘这么好的太阳,今天该能做点生意吧!’早间开门时,各店家心中便祈盼,今日街道上人是多了些,但大多是顺着其它街道转过来看看的,仍少见直接奔着料材来的主。

‘银盛’这一向也是生意惨淡,但他家有救济院这个大头撑着,倒没那么发愁,年后料行货物虚空,潇银庚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忙活完,此后又是运料、算账,配给下批的供货,也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事。“鸿铭料行”老板李昌壑站在自己家料行的二楼,隔着轩窗紧盯银盛料行,开春后他一直关注银盛的生意,与其它料行一样,他家也没什么生意,只救济院办事的几人常常到他店中跑来跑去,看得出,潇银庚并未为生意的事着急,他心里冷笑,‘真是一泡粪撑死一堆虫,姓潇拿了这港署的生意,到要暖和好一阵子了’。

只有潇银庚自己知道他到底暖不暖和,不知是不是自己年老了,店里的账他越来越算不清,明摆着物、账都在跟前,钱硬是兑不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拔弄算盘,反复地将复核的数字记下来,又不断地重新数钱,始终还是对不上。

他气急地将刚数完的一堆纸钱摔在桌上,“妈的,说了不要给纸钱,偏要给,又没用,又难数。”

源田坐在门口拿一只旧算盘练手,注意到他爹烦燥,他也不去理会。反覆地把珠盘倒来倒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你能不能动静小点,没看我在做事,别人家的孩子做生意勤手勤脚,你成天坐在那儿。”

源田停下来,委屈地看着潇银庚,“爹,店里还有什么要做,又没生意,该做的我都做了。”

“没生意、没生意,你张口闭口就是没生意,有生意也给你说没了。”

“爹,我天天守在店里,像个奴才,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样?”潇源田有点起火。

“行了,行了,没你的事,反正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先回去吧,别守在这儿了。”

“行!”潇源田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便走了。

潇银庚坐在柜前,一阵懊恼,钱始终比账面的少,账目他查了几遍,又拿到临建司对过,一个数也没错,‘怎么就是少钱呢?’,他看着眼前的钱和账,心中掠过源田的影子。

他与芙蓉说过疑源田在店里拿钱的事,芙蓉立即厄止了他,她不相信源田会在店里拿钱,最重要的,他也没抓到过他拿钱,光凭怀疑也不可信。再说钱都是自己一手在管,他怎么拿呢。

‘唉,救济院月中供完最后一批料,便完结了,店里生意不好,他不是没看到,可连眼前这点账都算不清,他哪有心思去操心这些心呢。眼下整条街都惨淡,拿到手的钱才是钱呢。’

潇银庚长叹一声,双手捧头,烦闷地支在桌上。

源田被他爹赶出来,在街头转角处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住,还是朝家走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久,何愁这几日呢,不要顶在老家伙气头上行事。’他想着,折身抄了近路回家去。

到达家中,他谁也不理,只闷声不响地直入自己的房间。

芙蓉过堂屋时,听到源田房间有动响,不觉有些奇怪,推开房门,源田正坐在里面拔算珠。

“源田?今日怎么早回了?”

“爹叫我滚回来。”他头也不回地答,认真地背着珠算口诀,

“怎么,他又发你脾气了?”

“你问他去!”

“别■着了,跟姐说说,发生什么事情?”芙蓉走到他身旁,揽着他的肩,哄他。

“他自己算个账也算不清楚,老是乱吼人。到店里去守生意,是他要我去的;学这东西,也是他叫我学的,每日什么时间去,什么时间回,都是他命令的,就这样,他还是不满意,动不动就吼我,我连家里养的猪都不如。”他情绪激动起来,举起算盘重重地甩在桌上。

“好了,不就是长辈吼两句,听着就听着,你没错便不理他。”芙蓉哄着他,她知她爹这一段常为账上的事伤脑筋,心头也嗔他爹不该乱发脾气。

“是,我只能听着,否则怎么样,他动辄拳脚一起来,我只差被他打死了。”

“好了,爹心里烦,吼你两句,过了就算了。他压力大,店里没生意,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都等着他拿钱回来,你要体谅他。”

“就凭他……”源田鄙视地哼一句,咽下后面的话。

“行了,没你这样说爹的,你再觉得他不好,他也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源田不再说话了,低头拔弄一颗算珠子。

“你累了就睡会儿,饭好了我叫你。”芙蓉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姐,”他将芙蓉喊住,“这两天我不想到料行去了,我在店里守一个多月,每日像头骡子,还碍爹的眼,待店里忙起来我再过去吧,趁天气好,这几日我邀阿昆曹云出去透透气。”

芙蓉想了想,“也好,晚上爹回来,我跟他说一下。”

她默默地出去,‘爹老是这么待源田也不是办法,他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爹又是天生急性子,两人天天呆一起,矛盾只会越来越多。’

潇源田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来,他第一次,这么坦荡大方地迈入‘云顶’,当他昂首跨过云顶二楼独立厅宽大的门槛,在‘袍哥’等一众人的惊异中迈上二楼的楼梯时,他紧握袋中的银币,感觉自己像个国王。

曹云如仆人般跟在他身后,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钱,是一切尊重与荣耀的源泉。他苦心孤诣憋在料行里做了一个多月的孙子,值,非常值!

自打元宵前曹云带着他上了一次二楼,二楼便成为他的梦想。他在云顶游荡好几年,从未想过上二楼,那自认那里与他的世界绝缘,那是有钱人消谴的地方,可是,老天爷给了他机会,他发现了芙蓉背后的那个人,不论他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总之,他有钱,而且,源源不断,心甘情愿拿出来给芙蓉。

他脑中反覆回荡着那个下午的情形:他溜进芙蓉房中打开那只钱袋子,看到满袋簇新的银币,差点晕撅在地。他伸手进去,抓了一把,拉好钱袋子,仍将它放回抽屉中。

芙蓉未觉察他拿了袋中的钱,那一日她的心全在那男人那里。后来他再去找那只钱袋子,已不在原地。不过他不担心,他知芙蓉的性格`,只要她有钱,便少不了到她爹手中,那阵子他爹到处跑,回到店中歇下来倒头就睡,他一睡熟,他的机会便来了,他知道他爹喜欢把钱放在贴身的口袋,而刚好,他睡觉又非常沉。

他从不动他爹柜上的钱,亦从不在他爹的生意中沾钱,他固守自己的途径,不动声色。

二楼的气概大别于一楼,一楼永远是热潮潮、闹哄哄、无论冬夏,汗味十足。这里安静得多,工作人员规规矩矩地站在场边,墙面、地面、顶子一律锃亮如新,连庄台的桌椅都十分干净。每张桌边都是按椅就坐,除了工作人员,没有站着的人,大部分桌子已坐满,源田找了个朝里的空位坐下来,曹云站在他身后不敢就坐,工作人员来请他,他才在源田的允许下小心坐了。

源田在工作人员的审视中将一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面上,立即赢来满桌侧目,工作人员亦悄悄地退了。

曹云惊奇地看着他掏出大把的银元来,难以致信地从桌上拿起一只,到嘴里咬了又咬,拿出时,猛吹一口气,送到耳边,“真的!”

源田得意地笑着,不理会他,推出一圆到桌中,“赌大!

小四在胡胖子的授意下,贼头贼脑地摸到二楼看个究竟,刚刚‘袍哥’的属下告诉胡胖子,潇源田今日到‘云顶’,直接进了二楼。除了‘袍哥’,一楼其它看场人员全无资格进入二楼,他们看着潇源田直入二楼的侧厅,差点跌落眼珠。胡胖子亦不信潇源田有这资本,他已吃定潇源田就是他钩下蓄着的鱼,怎可能放过这情报,忙派小四前去查探情况,小四找了个借口摸到二楼,刚到门口就给守门的拦下,他一指潇源田,说是给他送钱上来,工作人员领他到潇源田处,走到半路,他又说忘了件东西,匆匆地折返回去。他已看到潇源田拿了大把的银元出来下注,无需再往他身边去探。

胡胖子听了小四的汇报,愣了一阵子,诡谲地笑了。

晚间,源田嘱曹云去喊阿昆,欲邀他俩到‘会宾楼’吃饭。曹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去‘会宾楼’,接了潇源田的嘱咐,他风一般地朝阿昆家跑去。

‘会宾楼’是什么地方?本港以内除方仕时、冯四海之流是为坐上宾之外,普通老百姓只能仰望,连渠昱泽都是‘无客不入会宾楼’,除了招待各处来港的政要,他自己极少到这里来。

此时天已刷黑,潇源田下了云顶二楼,满心膨胀,一时豪情,许下要请曹云阿昆吃饭的壮言,结果出来走了一阵,自己又莫名地心虚起来,‘会宾楼’岂是他能轻易能去的地方,但此时话已放出,总不能自打嘴巴,他紧握袋中满满的钱,硬着头皮叫一了辆车,直奔会宾楼去。

会宾楼高门大开,门口如武士般的保卫人员面无表情地立着。他怯怯地不敢进去,站在门口巴巴地朝着硕大的楼扁顾望了半日,最后,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走进去,入了中堂,立时有几位装扮入时的姑娘迎过来,见他一个愣头青样的少年独自进来,衣着形容也不像大户人家,有些迟疑,连连向外看了几眼,见无人跟上,便问他“小哥,请问……”

“这里,不是吃饭的地方吗?”被她一问,潇源田紧张地愣在那里。

“对,吃饭的地方,您是预订还是现用,宴客还是自用?”姑娘保持职业的温婉。

“我,我自用,还有两个人,一会儿就来了。”

“好的,三位吗?请楼上坐。”姑娘微笑着,将他请上去。“是否需要一间包房?”

“随,随便吧!”他抓紧口袋里的钱。

“好!我帮您叫一个靠窗的单桌吧?”

姑娘将他带到窗边,是一张大的圆桌,足可以坐七八人。姑娘将餐牌送上来,站在他身侧,候他点菜,他翻看着青竹制成的餐牌,上面用楷书写满各种奇异的长串名字,不觉心头一黑,不知怎么开口。姑娘见状,便指着餐牌向他推荐了几道,他听着名字,觉得稍稍耳熟的,点了三只菜,便不敢再续了,忙将竹牌送还给她,姑娘与他重复一遍所点菜目,微笑着离去。

他坐在桌边猛灌茶水,双眼紧盯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曹云和阿昆朝这边奔来,大舒一口气,冲下楼到门口迎接他们。

“怎么这么长时间,快要吃成明天的早饭了。”

“你问问阿昆吧,我看他这混相,真没出息!”曹云气休休道,别着头不理阿昆。

“我都跟你说了一路的对不起了,我也没办法”阿昆低着头,声音很小。

“怎么回事,阿昆?”源田按他二人坐下,曹云缩着脖子四处逡巡,被这楼内的气派振慑,有些畏首畏脚。

“唉,我就是,太没用了……”阿昆垂着头,很怨他自己,扫了一眼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猛地灌下肚。

“本以为我爹走了,可以自由几天,没想那帮老婆子们把我看得更紧,天天都是画样、走线、缝底子,我恨不得把那些东西都扔了。”阿昆十分愤恨。

“嘿,你爹怎么又走了,上哪儿去了?”

“还不是到省城的店里去了。”

“那好啊,淄檀这么远,他出去一趟,一时两时回不来,你不是自由了么!”

“自由个屁,他每次走时,都要特别嘱我娘和奶奶看好我,我连上个侧所都有人盯着。”

“哈哈……-哈哈哈,你爹也真有办法,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你看!”阿昆说着,伸出一只手指头来,上面缠着纱布,有余血渗出来。“我听到曹云的猫叫,自戳手指,说到药房包扎,她们才放我出来。”

源田把他包扎着的手指捏了捏,“找你出来玩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说话时,菜已上来,源田一看,顿时有些傻。那菜哪是吃的,分明是做来看的,满盘的花花朵朵,只中间一丁点食物,似喂鸟般,三人看着盘中,面面相觑。“源田,你,点了几道菜?”曹云幽幽问他。

“三,三道……”源田有些底气不足,他纵是今天收得盆满钵满,得知这里的菜价,亦不敢多点。

“估计呆会儿出去,还得补几只葱油饼才行。”

“这地方,本来就是吃看相的,哪能真饱肚子。”阿昆见源田局促,解围道。

“再点,再点……,太少了,没法吃”源田站起来,喊服务员,那姑娘应声走过来“你把那个,菜谱,菜谱给我兄弟”他比划着。

姑娘将竹牌取过来,按源田示意送到曹云跟前,曹云讪讪地看了看二人,翻开竹牌,才翻两页,不觉眼前发黑,既不识菜式,亦被这菜价给吓倒了。

“阿,阿昆,你常跟着你爹出去,见识得多,你来点吧……”他结巴着,将竹牌转给阿昆。

阿昆接过看了两眼,不禁叫道:“乖乖,几道菜,抵得上我爹一月的工钱了。”

“算了吧,源田,这会儿反正不饿,先把上上来的吃了,万一吃不饱,我们再去街上一人弄两只猪油张的饼子,啥问题都解决了!”

源田见那姑娘就在旁边,说这种话总不好意思,便顺势请她帮着荐了一道实诚些的菜,加进来,才算罢了。

曹云再不敢抱怨菜少,到尤其佩服起源田来,‘这种地方,他竟有胆请客。’

“哎,阿昆,你爹如今调到省城的店里撑事,工钱应该翻番了吧?”源田边吃边问他。

“省城?别提了,省城不知有多乱,流氓地痞横行,今日这个去敲,明日那个去要,政府摊派又多,不是这费就是那费。那些小官员的太太们,去拿了鞋常常佘账,佘到最后不见人了,也拿不到钱。”

“啊,还有这些事,那怎么办?”源田盯着他,曹云亦落了筷看住他。

“怎么办,撑一天算一天呗,我爹说,冯老板要面子,宁可不赚钱,也要撑下去,可苦了我爹,在那儿横竖不是人,每天都要应付一大堆是人不是人的爷爷……”阿昆说着,心下戚然。

“唉,都一样的,我爹这几月也总发脾气,常跟我娘吵架,我娘说油盐柴米都涨得历害,爹拿的钱不够用,爹就让她少买,真少买吧家人又要饿肚子,一到月尾,天天吵。”

“行了,你们都别诉苦了,”源田放下筷子,打断他二人,“我家里比你们还差,只是亏得我姐有人给钱,要不现在我估计连猪油张的饼子都吃不上。”源田闷声说着,把手一挥,“算了,也别想那么多,过一天是一天,谁知道明日怎么样!”

“是啊,过一天算一天吧,谁知明日怎么样?”曹云幽幽地附和,三人默默地吃饭。

渠志和与胡铨胤陪着淄檀的检查组一行前往“会宾楼”吃饭,泗涧港重建救济院,又加收许多流民,一名北方的记者受战乱之害一路流沛到泗涧港,住进救济院,看到这里秩序井然、商贸繁荣,民生兴旺,十分意外,尤其举国动乱之下港内还重资修建救济院,他因此极受振撼。回到北方后写了一篇文稿发到各大报系,一时成为社会热点,淄檀省府阅悉后给出指示,组织专班前往泗涧港视查,以学习推广,抚慰民生。

青峰市府接悉此事十分重视,市长亲率一支小队前来,下午渠昱泽陪同视查,晚间便邀他们在“会宾楼”晓聚。

秦市长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泗涧港了,其实区区视查一事,用不着他亲往,但他此番来,除了视查救济院,还有更深的意旨。如今淄檀混乱,众多大商外迁,政府税费难收,府库亏空,根本无钱冶城,青峰虽比淄檀安定,但钱粮虚空却一点不差,税费难收,支比收大,入不敷出,政府行为往往为财所困,无法作为,此时得知泗涧港还有余力重建救济院,不觉要好好地前来亲探一番。

下午视查完救济院及港内大街后,秦市长特意留下渠昱泽,与他单独相谈,渠志和与胡铨胤带着其它来宾先行到会宾楼等候。此番一行八人,要了三楼一间独立的厢房,上楼时,经过二楼大厅,忽听一阵熟悉的说笑声,志和顿一顿,回身侧目相看,但见曹云等三人站立在靠窗的桌边,似是刚吃完饭准备走人,他不觉吃惊,‘他们怎会到这里来吃饭?’朝三人桌边巡视一圈,并未发现其它相熟之人,三人兴奋着从反方向下了楼,志和走出来,喊过就近的服务员,问这桌饭菜适才是谁付的钱,服务员告知是坐在南面瘦长穿青袍的那一位,‘便是潇源田了’志和自语道,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狠籍的桌面,匆匆去往三楼。

渠昱泽因陪同秦市长说话,误了吃晚饭的时间,特谴人前往会宾楼传话给渠志和,让他们不要等了,吃完饭后带两份饭菜到港署办公处。

饭后,众人一同回到港署,秦市长正在渠昱泽办公室关门秘议,众人不便打扰,便同在外间等候。近九点时,办公室的门才打开,志和拿着饭菜第一时间跨进去,秦市长忙着要走,吩咐司机将他的那一份带上,随即匆匆作别,叫了等候的众人,一起坐车离去。

志和今日忙前忙后折腾一天,晚间又拎着饭菜在门口待候半小时,结果秦市长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就这么走了。他有些失落倚在栏杆上,看着渐渐驰远的车灯。

渠昱泽揉着太阳穴缓缓回来,看到志和倚在栏杆上等他,歉意地笑了笑,“你还在这儿!”

“嗯,爹,您饭还没吃呢?”

“不吃了,带回去吧,你娘该又要发牌气了,说好晚上早回的。”

“我呆会跟娘说,你先把饭吃了,再不吃就冷了。”

“头痛得紧,不想吃。走吧,赶紧回去。”渠昱泽说着已出了门。

“爹,秦市长此行,不是考查救济院建设一事吗,怎么又……”跨上马车,志和迟疑问。

“考查救济院只是个仪式,何须秦市长亲劳。”渠昱泽缓道,咳嗽了数声,志和忙抚着他的背,轻拍着。

“仗打到这时候,举国上下最缺的,还是钱。”平息下来,渠昱泽黯然道。

“您是说,秦市长此番来泗涧港,是为了找钱?”

渠昱泽没有回答,专注地看了志和一眼,忧虑着沉默下去。他不欲与他过多地讨论政事。

“药房里最近情况怎么样?”

“总体还算好,只是各地药品行情不稳,说涨就涨,早间一个价,下午一个价,许多批发商也开始屯药,一方面对纸币日日贬值十分谨慎,另一方面,战区的药价比民间的药价高很多,他们更愿意将药材倒卖到战区。”

“你,打算怎么办?”

“暂时不动,港内其它药店都对应地涨价了,‘德济堂’仍持原价,此前药品价格稳定时,店内储备充足,可维持一段时间,后面静观其变。只是对下面那些批发户,就只能对半发药。”

“嗯,你去做吧,只记得一点,你爷爷当初开设药房的宗旨是为助民,你不可因利损民。”

“知道了,爹!”

“对了,爹,过几日就是清明节了,文彬也想与我们一道祭奠爷爷。熙和过门后,他想带熙和去北平,也想提前听听您的意思。”

“去北平?他在青峰做事情做得好好的,去北平干什么?”

“他在北平的一家报社谋了一份职,想到那边去发展。”

“北平……”渠昱泽喃喃道,“山长水远的,年轻人都喜欢冒险!”

“你妹妹的的意思呢?”

“她无所谓去哪里,只担心您的身体,怕万一有什么事,隔那么远,一时两会儿回不来,所以犹豫,因之文彬想求得您的支持。”

“我不是个好父亲,欠她太多。看她自己,她想出去,我就支持!”

方氏实业在泗涧港的两片工厂,清明节这天放了一天假,工人们每人额外领到几尺棉布,是方老板给他们的福利。工人们获了意外福利自是个个感激不尽,唯厂内管事刘福堂独自纳闷,‘如今外面布匹涨价历害,尤其土布棉布更是供不应求,方氏的布匹在买卖中已成绝对的领涨王,这时候惜料还来不及,怎么方老板倒把布匹给工人作福利,再者,此前也没这个贯例啊,前两年行情平平,也未见老板如此。’

方仕时是个宗族感极强的人,每年清明节,不管外面多少事,他都雷打不动地呆在泗涧港,祭祖是方家每年最隆重的事,今年尢甚之。他多年未归的一双儿女也从千里之外赶赴回来,加入他的祭祖大礼。

但方仕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行为总与常人相悖。今年儿女们千里迢迢赶回来祭祖,他理应做得更隆重一些,事实恰恰相反,他处理得十分收敛,以至满港皆不知他的儿女们回来了。

正清明前一日傍晚,方樾戟携其太太孩子一起赶回来,方樾蓉亦在他爹的召唤下匆匆归来,兄妹俩在青峰市碰面,一道回到泗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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