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07:26

历此种种,冯四海彻底放下迁离泗涧港的打算,在万安呆了两日,便起身回泗涧港了。一路上他都在想,经历了外间这种局势,才知泗涧港多么清明泰平。这些年外界战事频仍,政事更迭,泗涧港避过一重又一重的灾难,保全到今天,实属不易。想当年他冯四海身无分文来到泗涧港,靠做学徒起家,数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累出如今身家,可说是泗涧港哺育了他,可他呢,闻到一点风吹草动,即心生动念,实在对不起这片土地。

“唉!”冯四海叹口气,“此次‘德济堂’店庆一事的处理,实在失策。这一趟出来必已引起渠昱泽的疑虑,我冯氏在泗涧港,亦无须忌惮谁,但他到底是一港之主,我在此处安身立命,得罪他实为不慧之举。”

“回到泗涧港还是早早去给他道歉,赔个不是吧!”

……

冯四海从渠昱泽家做别,渠昱泽随行数步,送他到门口。临别时,冯四海另伙计把礼物呈给渠昱泽。渠昱泽即刻拒绝,反覆说明此次店庆概未收礼,不可厚此溥彼破了规矩。冯四海早早料到渠昱泽不会授礼,因此只给他带来一双鞋,用大明鞋业专用的鞋盒装着。渠昱泽推了半日推不过,想也是他大明鞋业自产的物品,便收了。

渠太太这两日不舒服,今日多睡了一阵,刚刚在房间听到冯四海说话的声音,便披衣起来,准备与他招呼一声,哪知下楼时他已离去。步到厅中,看到桌上有只盒子,好奇道:“什么东西?”自去打开它,忽地惊叫一声,渠昱泽正要到书房,听他太太惊叫,出来问道:“怎么了?”

“这,这是哪里来的?”她太太满面错愕指着那只鞋盒。

“‘大明鞋业’送的,推不过。’

“这……”渠昱泽看她太太的样子,走近去,不觉亦征住。

这何止是一双鞋?

里面料均是极品的纯蚕丝加工,鞋底为流行的高跟,坡状上行的鞋跟,外镀一层铂金,与鞋身连接处,细致的镶了一圈白翡翠。光鞋底即缝制了三层,贴脚底的第一层,用的是上等凌罗软绸,中间过渡的第二层是细棉包精絮,缝成整底夹在其中,第三层接触地面的材料是进口硬牛津。鞋面脚口处,沿着整个鞋口的造型,镶了整圈淡蓝的玛瑙,莹润光华,与鞋跟上的铂金和白翡翠完美呼应。整鞋手工精湛至极,足堪称鞋中极品。

渠昱泽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惊叹:“只有大明鞋业才能做出如此精妙绝伦的鞋!”

除去精湛的手工,鞋身看得见的镶嵌物,亦样样是价值不蜚。

“竟有,这样精美的鞋!”她太太全无准备,一时看呆。

翻开鞋底一看,22码,正是她穿的码,便坐下来,欲往脚上试。渠昱泽忙拦住她:“不能穿!”

“别人有心送到我家里来,又正好是我穿的码,为何不能穿?”

“我得给他还回去!”渠昱泽从她手中把拿过鞋,装入盒内,喊老伙头备车。

他太太看他的样子,自觉十分委屈,忽然冷笑着站起来,从鼻内哼道:

“去吧,可别走错了门,南门潇银庚,有位姑娘正在家里候着呢!”

“雪华,这是说的什么话?”渠昱泽气急,他太太冷冷地横他一眼,自上楼去了。

渠太太自上次一事后,对潇芙蓉深有介蒂。为何她未请动,渠昱泽一去,她便动了;为何满港不知她能唱戏,独他一人笃知……,他还有多少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渠昱泽没时间与他太太细究这些,拎了鞋盒朝外走去。下台阶处与志和碰个正着,志和见着他爹,忙叫道:

“爹,我正找您!”

“什么事?”渠昱泽停下脚,面有余怒。

“‘德济堂’店庆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今日献演的曲目已全部唱完,明日只安排了一段欢喜的小戏结场,付班主问我们还有无额外安排。”

渠昱泽想了想:“没有,全照既定计划。”

“好的,爹!”志和应着,发觉他爹似不太高兴。“爹,您怎么了,这是,要上哪儿?”

渠昱泽窝了一肚子火,此时他儿子问,便将事情与他大略说了一遍话。

志和一听,忽地大笑起来。他太清楚芙蓉的为人,他爹怎可能跟与她扯得关系。他不禁笑他娘蛮横,他爹在他娘面前,有理无理最后总说不清。

“笑什么?”渠昱泽烦闷。

“没什么,爹,人家送上门来的东西,你就送过去他也还是要再送回来,这样你来我往倒像儿戏。再说,这也是人家一番心意,没理由人家送出了你又退回去。要不我们把东西留下,也回赠一件物品给他!”

“回赠一件?我家有什么够这等回赠?”

“这个需要好好想想,不过,也不急这一时,留心总会有机会。”

“好,且先听你的罢。”

‘德济堂’店庆献演最后一日,所有的喧嚣和热闹,皆已进入尾声。港内经过这一段的欢腾,逐渐恢复秩序,那些战火纷飞、山风欲来的流言一时不驱自退。

清晨,渠昱泽站在三楼的顶端,眺望环伺泗涧港的山与水,心下暗叹又挺过一劫。

他此时已到达港署行政大楼,开始一天的工作,这地方他呆了近二十年,深有依赖,他习惯坐在这里想问题。

昨日晚间他命志和给冯四海送去一份回礼:刘家祖传的一味药引,专冶脚气、脚臭、脚多汗一类的脚疾,属‘德济堂’独有的秘方之一,这几年在‘德济堂’的柜台上一直是热卖的成药之一。他这一番回礼对冯四海实在是雪中送碳,最近‘大明鞋业’各店闹事的顾客越来越多,焦点都集中一处,即大明的鞋穿在脚上易生脚疾。冯四海不堪其扰,上次万安新店的事尚未妥善解决,其它老店又频频出事,他心里清楚这是冤着大明了,如今战乱年代,普通家庭钱物紧张,买一双鞋恨不能穿到面破底穿,而且一家之中常常是同码的几双脚共穿一双鞋,鞋子总在脚上,没机会晒太阳,亦少有机会清洗,不同的脚穿来穿去,自然容易滋菌生疾,除他大明,哪家的鞋不是这样。可大明出了万安事件,给了众人一道缺口,大家就都往这缺口里撑,是不是他的问题,已经不重要。

冯四海正为此事一筹莫展之时,渠昱泽的药引送来了,冯氏只需要在新鞋中置入这种小药包,便可解眼前问题。冯四海至此大受感动,他此前与渠昱泽接触尚浅,并不知他之为人,此番交道打下来,他方知渠昱泽竟敢是如此慷慨磊落,心中信服不已,暗自立誓:从此渠昱泽之事,便是他冯四海之事,渠昱泽有事,他决不袖手旁观。

‘德济堂’大药坊十日店庆圆满结束,欢愉了近半月的泗涧港开始恢复平静。潇芙蓉来不及享受这场盛宴带来的后续效应,奶奶的病已入膏肓,她无心关注其它。

奶奶已数日未进食,那些开胃健脾的药吃下去,全无作用。近两日,她竟有些痴呆了,失去神智,躺在床上不能起身。芙蓉几乎请炳子医生日夜驻家守护,但炳子医生与此前徐教授的意见一致:老人大寿已到,强行冶疗亦与事无补,不若舒舒服服地走。

至此她一门心思全扑在奶奶身上,寸步不离、悉心照看。

这边芙蓉为奶奶操心憔悴,那边源田却整日沉溺赌场,不能自拔。他日日在赌场晕赌,哪管外间晨昏,只是,这一段以来,除上次大赢一笔之后,手气就一路下滑,此后再没赢过,本钱早输尽了,越输他越想翻本,越想翻本便起赌得难解难分。‘云顶’的地下层,有一些专门守着场子放高利贷的主,专给这些有点家底又输得眼红的人贷钱,赢了连本带利还,输了抵物抵人皆可。潇源田前两日输红了眼,向放贷的人借了一些钱,没两天时间又输得精光,今日上午,他输完最后一个仔儿,头上渗出一层冷汗,钱输完,神智也清醒了,自感无力偿还这笔钱。中午时分,他趁人不注意,想偷偷溜掉,溜到大门口却被‘袍哥’的人拦回。

“潇源田,想溜?”守门人一把将他揪起。

“怎么,不跟胡老板说一声,就准备走了?”‘袍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源田。

“说,说不说也都一样,反正我现在也没钱,等弄到钱,我立马来还他。”

“嘿,他妈的,说得真轻巧啊,你要是六十岁再弄到钱,胡胖子不是早死了,上哪去拿你这笔钱?”

“哈哈哈……”‘袍哥’手下一帮人狂笑,引得场内无事之人过来看热闹。潇源田的脸红得似秋末的蕃茄,一时不敢还口。‘袍哥’另下人将他拎到胡胖子处,那胡胖子正在小办公间里数钱,见人拎着潇源田来,脸上横肉一紧。

“潇源田,前日你要借钱,我量你没有还钱的能力,本不打算借你,你死讫活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我才借给你,你如今花完了钱就想跑?”胡胖子眯着一双线状的眼,表情似个僵尸,看得源田脚底发凉。

“胡,胡老板,我没想跑,我只是,肚子有些饿,想出去买点吃的!”

“哦,肚子饿了是吧,瘸子,给他拿几只馒头来,让他吃饱。”胡胖子叫着,旁边立着的瘸子应声颠出去。

“不、不、不,胡老板,现在不饿了,不饿了。”源田忙止道。

“瘸子,回来,他不饿了。”

“好呐……”

“小子,饿了、困了、不舒服了,跟胡某说一声,胡某给你解决,想回家了,法币六十六万五千二百块,连本带利,还到刘某处。”

“刘、刘老板,能不能宽我两日,过两日,我连本带利一起给你送来。”

“潇源田,赌场借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现债现还。没钱,拿东西来抵,没东西抵,拿人来偿也行。”

“我,我知道,我会拿钱来……”源田额上又渗出一层汗。

“怎么拿?要么,现在拿出来,要么,你人在这儿,叫你家人来还。”

“胡老板,求你了,宽限我两日,我绝不食言。”潇源田几近哀求。

“求我没用,我也是照章办理,借钱时规矩已给你讲得清清楚楚。”胡老五咄咄紧逼。

“我,我没有!”潇源田被逼急,终于愤恨道。

“没有好办,瘸子,拿着他的借据,去他家里,让他爹娘拿钱来赎他。”胡胖子从抽屉里找出潇源田的字据递给瘸子。

“不行……”潇源田脱口喝道。

“孙子,爷爷我可是没耐心了,今日要么你本人还钱,要么,你爹娘来还。”胡胖子抓住潇源田的领口,将他拎起来。

瘸子正要往外走时,潇源田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伸手去抢他手中的借据。胡胖子见状,飞起一脚朝潇源田身上踢去,潇源田个子单溥,立时滚倒在地,累及本就站立不稳的瘸子一同摔倒。潇源田见瘸子扒倒在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借据,撕成两半,胡胖子眼疾脚快,一脚踩住潇源田持了半边借据的手腕,痛得源田嗷嗷只叫。

“你个混球,在老子这儿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潇源田忍着疼痛,将半边字据捏成一团,勉力塞进嘴中,欲将其毁掉。胡胖子将他从地上揪起,两手掐住他的脖子:“免崽子,想毁尸灭迹,爷爷让你得呈!”说着,一手掐他脖子,一手伸进他嘴中去掏字据。那团纸抠出来时,只剩一片湿漉漉的残渣。胡老五嫌恶地扔掉,一巴掌甩到潇源田脸上,扇得潇源田在地连滚几圈。这一阵闹腾把一楼就近的许多赌客都惊动了,纷纷下来围观,见潇源田满嘴血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不禁唏嘘。胡胖子边叫嚣着,边将潇源田扯起来,欲要再打,人群中忽有一人发话:

“住手!”声音浑厚冷酷。胡老五应声看去,一个身形高大,剑眉星目、面容白晰的中年男子,站在人群中喝道,胡胖子一看此人衣着气度,不敢造次,便道:

“自古欠债还钱,还请少管嫌事!”

“欠多少钱?”此人步到胡胖子跟前,冷冷道。他穿一件青灰的长大衣,高高的衣领竖起,胡胖子无法细看他的神情。

“哦,要打抱不平吗?”胡胖子杨起嘴角道,里面已出来两个彪形大汉。

“多少钱,我出!”那人懒理胡胖子的挑衅。

“连本带利六十六万五千二百块。”

胡胖子话音刚落,男子便从袋中掏出两只银元来,扔到桌上,“够不够!”

胡胖子一见银元,两眼发光,‘如今银元在港内绝对是硬通货,他贷出去纸钱,能换回银元,占了多大的便宜。’忙道:“够了,够了,还有结余,我算一算找给你。”

“找给他吧……”男子说着,拉起满身污秽的源田,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道:“没事了,拿了钱回家去,这种地方,勿要再来!”说完转身挤过人群,步向楼梯口,隐身人群中。

胡胖子尚未回过神来,看着离去的人,呆呆地问源田:“这是你什么人……”

“少废话,把多的钱算给我,一个仔儿也别想贪!”潇源田摸着脸上的伤,气愤地喝道。这胡胖子向来有钱便是娘,此时拿了钱,也不气潇源田的态度,看着簇新的两只银洋,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一听,确认是真的,痞脸笑道:

“退,多的都退给你!”

见事已罢,瘸子赶紧驱散围观的人。众人小声议论着,“此人真大方,随手一掏便是两只银洋,便宜了这胖子,现在银元这么少,大家都争着要……”

潇源田低着头,跟在人群身后,闷闷地朝大门走去。曹云此时不知从哪里溜出来,悄悄拉住他,小声道:

“怎么样,伤得不重吧?”

源田瞥他一眼,不想理他。

“给你,把脸擦擦。”曹云递给他一块方帕,源田仍是不理他。

“哎,又不是我打了你,我也是才知道的,跑下来时,已经有人在替你出头,我又不能再跑去跟胡胖子打一架。”

源田始终不做声,走到一楼大门口,低头捂脸出了大门,曹云仍旧跟上去。

“不过,那人是你家什么人,那么大方为你出头?我看到他今日是与麻四一起来的。”

“你认识他?”源田终于回过头。

“不认识,他今日头一回到赌场来,此前没见过他,麻四到是经常来。”

“哦……”

潇源田闷闷地回到南门,曹云跟着他安慰了一阵,也返回赌场去了。

潇芙蓉因全心扑在奶奶身上,已有好些日没与源田说上话,此时正在院中给奶奶煎药,见源田回来,正待与他说两句话,他却不声不响地直入自己房间,对他视若未睹,芙蓉奇之,不觉跟过去。

推开门,源田正合衣往被子里钻。

“怎么了,这么早就睡觉?”

“没什么。”源田应着,把脸别向床内。

“不舒服吗?”芙蓉走近去,伸手试他的额头。源田连连挡回她的手,“没事!”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芙蓉抓住他身子,把他翻过来。源田扯着被角捂住自己的脸,芙蓉掰开他的手,看到他满脸红肿,泛着血丝,吃惊不小,“怎么弄成这样?”

“唉,姐,你怎么这么多事呢,不要你管!”他说着,仍往床里滚去。芙蓉叹口气,出去拿了温水毛巾给他擦拭。

“跟谁打架了,下这么狠的手?”她将源田强拉起来,给他擦净敷药。

“没事,姐,过两天就好了。”源田一面说着,一面避让,棉棒碰到嘴角处,生生地痛。

“衣服怎么这么脏?”她见他侧膀上有脚印,捋开他衣袖,肘部一片青肿,将他扯起来,前后左右打量一翻,竟有半身都受了伤。

“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芙蓉铁青着脸,这伤势绝非少年之间打架所为。源田到底怕他姐,见她姐这模样,不敢隐瞒,结结巴巴地将赌场的事与她讲了一遍。

“陌生人出来为你还赌债,你连环画看多了?”

“姐,这次没有骗你,不信你去问‘袍哥’和曹云他们,曹云上午还亲见这人跟麻四一起到赌场来。”

‘与麻四一起!’芙蓉站住,“他还了多少钱,用什么还的?”

“姐……”源田聂嚅着,他本想把胡胖子找的钱截留下来,未想他姐竟明察秋毫。“银元还的,还了两圆,这是找的钱……”源田不情愿地把钱掏出来,放在床沿上。

“银元?”

“新的?”

“你怎么知道?”源田一时惊愕。

一堆堆影像快速地从她脑中掠过。鬼聚垭山洞甩出的那袋银元、赵大全家中麻四炫耀的银元、麻四家突然来投的神秘表兄,以及,今日同样拿银元为源田偿贷的陌生人……

‘这当中到底有什么联系……’芙蓉思忖着,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再追问,把他脸上肿胀的地方清洗干净,敷涂了药水,又给他找了一身衣服,放在床边。机械地做着这些,再不肯理会源田。

入夜,回到自己的房间,凝神片刻,关好了门。她小心地从床底下取出那只钱袋子,十只簇新的银元躺在里面。这段家中钱物尤其紧张,料行那边少了帮工,他爹一人独撑,生意也不好。源田动辄出些小事故,奶奶的病亦一日不能松驰,时时处处都需花钱,芙蓉紧了又紧,钱始终不够用。纵如此,她依然不愿动这袋子里的钱。

‘保存了这许久,该还回去了。’她收拢了袋口,把它放在枕下。

次日一早,未待天亮,她便出了门,直奔栾泽道西侧那处修葺一新的宅院。

这房子独矗栾泽道旁,四面原是大片的杂草,如今杂草去除大半,沿院墙外围种大量的矮灌,将院落重重围裹,成片的细竹和各种不知名的小树形成一条步道,从院门处向北门延伸。主屋被参差的树木遮档,到不易看清楚。

‘如果弄错怎么办,根本不是那个人?’敲门之前,芙蓉反覆问自己。

‘这么多信息都指向一个人,能错到哪里?’

‘不试试怎知对错?万一错了,可以不讲那么多。’

她在门前踌躇着,终于扬手敲响了门。

“谁?”里面不善地厉声喝问,潇芙蓉听着,倏地笑了,这声音,与那日洞内的声音何其相似,她此时反倒安定下来。

“我,南门潇芙蓉!”

里面忽然安静下来,片刻,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靠近,门开了,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伫在她面前,四目相对处,深刻浓烈的寂静。

风吹起,他身后满庭殷红的梅花飘落。

“这花,开得真好!”她轻声道,似在自语。

“噢……”他迟疑片刻,“从北方植栽过来的,成活不久。”他微笑着,接她的话,忽觉似相识很久。

“北方?”她立定住,看着他,欲言又止,双手交握在一起,不自觉地触碰到那串腕珠。

他留心到她细小的动作,看到那串乌黑的腕珠,忽地笑起。

“笑什么?”

“有客人来,难道不笑么?”

“我……,要一直站在这儿吗?”

“噢,请!”他退让一步,做出一个绅士的表情,恭敬地迎她。

她轻轻地跨过门槛,自觉身体轻得可以飘进来。落了一地的花瓣被晨风卷起,吻到她脚前,跟她两三步,又懒散地滚到一边。他跟在她身后,三五步的距离,脚下悄无声息,她却能感觉他隆重的存在。

不过见方的庭院,似很远的距离,他们这样寂静地走进来,似走过一片鸿蒙的天地。

他在堂屋中请她坐下来,自己亦在她对面坐下。刚坐定,里面出来一名与他近龄的男子,为两人名奉上一壶沏好的茶。

“李兄,你们坐会儿,我稍稍出去一下。”

“嗯。”

那男子说完,向芙蓉稍稍点头,便消失在院中。

“甘子镜,我的表弟。”他向芙蓉介绍道。

港内皆知这宅子里住的是麻四的表兄,却不知还多出这么一个人。她忆及那日白瑞明要找的,正是两名男子,如果,他果然是当日鬼聚垭洞中的男人,那末,这两人十有八九便是数月前两支队伍大动干戈要找的人。

她暗暗扫一眼对面的男人,他亦正在微微地看她。她退回目光,拿起桌上热气腾腾的茶。

“真香!”她嗅着,轻轻■一口,在口中回味。

“狮峰龙井?”她有些意外,“放到此时,到有些浪费了好东西!”

“因是你来,子镜特以此相款,这茶我们带来时,已是秋天,过了最好时节。我便干脆将它藏起,待隆冬下雪时,从老树上接雪化的水煮它,别有一番滋味。

“老树雪化之水?”芙蓉想一想,笑道,“这到可媲之甘露了。清张庭玉以雪水泡碧罗春献于乾隆帝,乾隆品论:“吃茶露水为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要轻、清、甘、活,鲜……,你这也算别样寻鲜了。”

“呵呵,闲来无事,聊以打发时光。不过,此地冬天雪到是下得很晚,如今已入深冬,仍无下雪的迹象。”

“呵,这里可比不得北方,入冬就有雪。去年整冬泗涧港也只下了一场雪,不过三两日便化尽了。”

“嗯,这种天气其实下雪好过,否则干冷干冷的,雨下下来不能凝固,到像湿寒的梅雨,空气中都是霉湿的味道。”

“到是的,像今冬这样持续下雨,又不能转雪的天气,我到泗涧港这么多年亦很少碰见。”

“你到泗涧港?”李衍齐看着她,“你从哪里来?”

芙蓉迟滞片刻,颔首轻轻一笑:“慢慢再说吧”。她续■了一口茶,看向庭前的落花,忽地沉默。

“谢谢你昨天替源田解围,我来,把钱还给你!”她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只钱袋,李衍齐见此,微微一征,仍无事般问她:

“昨日那位便是你弟弟?”

“嗯,正是。”

“他年纪尚轻,需多加管束,赌场这种地方,最好杜绝他去。”

“他确实年纪尚轻,今秋差点死在百泽河中。”她忽地眼神犀利地盯向他。

“是吗?”他俯首片刻,避让着她的眼光,若有似无地答。

“是,满港的人都以为他遇到鬼,其实都是人在作祟。”

“噢……”

“先生为何四下张望不肯看我?”

“有吗?”李衍齐勉力抬起头,眼神依旧飘离。

“源田和我,对先生而言,都是熟悉的吧?”

他未作声,眼盯着地面,良久,终于抬起头,诚恳地看向潇芙蓉,“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些遭遇,过去的事,何须计较那么多,他现在好,比什么都好。”他这番话说得极其缓慢,注视着她的眼变化万千,最后归为化干戈为玉帛的恳求。

她来势汹汹的质询,在这样的注视中,忽然无力地溃散,不自觉地低下头来,长叹一声。

“扯平了吧,他既因你受了罪,也得你解了围。”她轻声说着,未再看他,眼转向地面。

他微微一顿,亦不深究她的话,兀自喝茶。

“这钱还是还给你罢。”她将带来的钱袋放到桌上,“泗涧港租船一个月一圆银圆足够了,余的还给你。”

“噢,姑娘是不是弄错了,这钱可不是……”

不待他说完,潇芙蓉忽地站起来,笃定地看向他,“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我们可以不计较,但不可不坦诚。”

她站在他前面,眼中的光是坚定而温暖的,投射在他额前,他坐在她面前,仰望着迎接她的光线,忽觉无力。

“好,来日相酬。”他低下头,缓缓道。

从北门归来,正是泗涧港早市旺盛的时候,路过大泗街,看到‘猪油大’的饼摊,正是他爹最爱吃的一家,便买了两只,要了些豆汁,一并包好,送到民熙街去。

料行里这一段生意惨淡,潇银庚看着渐渐泛潮的木料直发愁。芙蓉跨进店里,她爹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摩挲受潮的木料。与大泗街相比,民熙街的人确实要少很多。

“爹,怎么了?”

“唉,料放得太久,都发潮了,今年这天气真怪,大冬天的一场接一场的小雨,没完没了。”

芙蓉看了看,隔在木料下方的厚牛皮纸上,都起了细小的水珠。

“家家都如此,爹,你也别太发愁。晚间再加一只小炉烤着,使空气干燥些。”

“唉,还是要快些卖出去才好,这些料子在这里都堆了几个月,再放下去,店铺就成仓库了。”

“先吃早饭吧,爹。”芙蓉将打包的东西拿出来。

“不用了,店里没生意,我也没耗什么力,不饿。先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吃。”

芙蓉看他爹一眼,本欲再劝他两句,可闻着这满室发潮的味道,她自己亦担忧,无奈道,“好,放久了冷,早点吃。”

“对了,你奶奶这几日怎么样?”

芙蓉摇摇头,没有答话。

“唉……”潇银庚深叹一口气,“难为你了闺女,为了奶奶你都瘦成这样。”

“说这些干什么呢,我是她孙女,应该的。”

“昨天又没睡好么,眼里都起血丝了,你早些回去,店里也没生意,你趁空竭一竭,这两日不用给我送饭了,我让隔壁的帮我带着买一些就行。”

“嗯,我先回了。”

泗涧港今年冬天不算冷,但雨水奇多,淅沥的雨晚间下,白天停,或上午下,下午停,似被人上了发条,到时便工作,整港淫浸于一片霉湿之中。

这天气尤其苦了救济院的一群老弱妇孺。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