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06:32

“少爷……哦,李兄,你怎么了!”子镜忽见他神形恍忽,怕他有事,推了推他。

李衍齐一惊,理了理神智,回复平静:“没事,我们到前面看看吧。”

俩人一起往舞台前步去,子镜在前方为他挤出一条小小的道。

“李兄,我以前跟着夫人也听了不少戏,这种唱腔却是头次听,不似地道的黄梅戏,倒似掺了些京戏的神采。“

“子镜,你还听出什么?”

子镜想了想,似有所触,一时又说不上来,摇了摇头。李衍齐微微一笑,仍接他刚刚的话:“这女子应非班科出身,未受过制式的训练,所以唱腔和演绎皆与你我所闻所见有异。”

“嗯!”子镜略有些诧异,“但她唱得确是非常好!”

李衍齐笑着,“有许多不进班科之人,天生的秉赋,及对戏文的理解,都远在班科之上。”

“辟如,夫人?”子镜脱口而出。李衍齐低头朝前走,未接子镜之言。子镜似有所悟,忽生些懊恼,他知李衍齐最近思念夫人思得确切,自己偏在此时提及夫人。但不知怎么,他看着台上这女子,身形样貌,到与他家夫人,有几分神似。

“子镜,你再细听这声音,是否有些熟?”

子镜定下来,凝神细听,“的确,我刚刚想过这点,但说不上来。”

“难道,是那日黄昏,去索船的女子?”子镜忽尔抬起头,看着李衍齐。

李衍齐点点头,“她一开腔,我便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听了半晌,才忆及便是那日的女子。”

“奇了……”子镜盯向舞台,自道,“她不是普通生意人家的女儿么,怎还有这般功夫,把戏文驾驶得如此之好?”

“她若真是普通生意人家的女儿,我们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嗯,这么说,这女子也算救过我们。她当日只多讲一句话,我们便暴露了。”

李衍齐低头笑着,四面环扫一眼,“子境,我们分头走,前面坐的多是港民,我们在一处太显眼。”

“好,我去对面,午间直接去‘津炀馆’吃饭,我先去那里等你。”

“嗯。”

子境分头往反方向,李衍齐则穿至舞台侧面,在近台的地方立定。此时已近中午时分,台上一旦一生正唱得投入。

“避关卡,出樊笼,出云南,离昆明,待到浪静河水清,拔开愁云我要找郎君啊!”

芙蓉满面羞涩模样,低下头来,伸出一只手,娇掩自己半边脸,向舞台内侧微偏着头,与生角合第一段的最后一句:‘心慌忙、步伶仃,羊肠小道荆棘林,何处河南苏家庄,踏破铁鞋无处寻……’

她伸出手来的瞬间,纤细白晰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黑色的檀木珠,李衍齐正观得凝神,见此,忽尔一笑,‘她怎佩一只男人的腕珠……’

这段完后,台上演员均谢幕退至幕后,工作人员宣告午间休息,下午两点再接着演。舞台上一空,场下立时喧闹起来,似过年时的庙会,叫的、喊的、笑的、闹的混作一片,意犹未尽的人群欲跟到舞台后面看演员卸妆,十里八乡来的青年男子们,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皆拥近舞台处,欲一睹芙蓉换妆后的神彩。志和早同冶安大队一起做足防卫工夫,整个舞台区皆被警卫护得严严实实,众人无法进入。

渠志和自己则早早在后台等待,见芙蓉退进来,忙迎着问:“怎么样,紧张吗,累不累?”

芙蓉如常不理睬他,干干把他撂着。进换衣间时,志和惯性地跟上去,芙蓉眼望付云乔:“班主,班里可有规矩,女子换装亦可有男子同入?”

“不可、不可!”付云乔应着,抱歉地看向渠志和:“渠公子,对不住了,烦请避让。”志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痴迷失礼,忙道:“不好意思,失礼了,请班主见谅。”说完急急退出。

场外,‘德济堂’的伙计正候着他,见他出来,迎上道:“少爷,酒楼的位置订好了,订银已下,就等您过去。”

“去什么,不去了,取消!”志和刚从芙蓉那里讨了没趣,此时正心下郁结。

“是,少爷,我这就去办。”

他这顿饭本是邀芙蓉去吃的,以庆贺她首次登台,但芙蓉连话亦不肯与他说,哪会与他一同吃饭,他的‘借机邀请’再次落空。

下午的戏是乔装戏,上妆师傅正在为芙蓉涂装。

芙蓉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绪被牵回漫长的岁月之前。那时在“风雪社”,社内的妆师也常这么给她涂脸,舅舅总在一边看,时常提醒师傅,‘小孩子,画个样子就行了,不用涂那么多泥粉’。

繁忙的授课之余,舅舅总能为她联络到各种演出,‘风雪社’内排的戏或北平的各种戏班,舅舅每每亲带她四处客串,车马劳顿地奔走在北平的大街小巷。他这么做,并不期待她将来能有多大成就,他只是扶持她的天赋与喜好,给她人生自由快乐的成长机会。舅舅对她的爱是纯粹的、彻底的,那是他对他的姐姐——芙蓉的母亲无奈的弥补与偿还,他希望芙蓉将来活得丰富而有尊严,过一种异于她母亲的人生,那里,包涵快乐、希望和自由。

一颗泪珠从她眼中滑落,渗入妆师的刷子里。老师傅略停了一下,瞟了她一眼,没有开口,继续上他的妆。

当芙蓉以男儿装出现在后台时,付云乔一时惊呆。他带班数十年,排了无数的戏,见了无数的演员,像芙蓉这样女扮男装俊逸潇洒,引力十足莫可言状的气度,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呆看数秒,忍不住脱口叫道:“好,好,极好!”

下午的戏开始,芙蓉第一个出场。

“秋雨扑面风搜林,长亭更短亭,山坚茫茫路渺渺,肠断故园心……伴着凄切的调子,芙蓉缓慢而哀伤地步出,男儿的装扮、女儿的情态,在她渲染出的强大气场中亲密揉合,叫人亦痴亦醉。台下立时满场静寂,观者莫不屏息静气,凝神注目,一时忘却身在何方。

李衍齐坐在舞台的中央位置,沉入这独特氛围,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这种表演和唱法,超出他无数赏戏的经验,完全空白。他已多时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一件事中,忘却身前身后,了无牵挂,身心释然。

子镜从台上的震撼中走出,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隔坐的李衍齐,见他神情专注、神色松驰,心下深觉欣喜。

‘看来,这一角钱买来的坐位,十分超值’他兀自笑了。

旁边有一少年,一直在场内晙旬寻坐,见子镜花钱买坐,即刻效仿,在他们前面买了个坐。戏开场后,少年不时地跟着台上的节奏左右摇晃,先前还有些克制,后沉入其中整个身体都跟着晃起来,子镜坐在他身后,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便拍了拍他肩头,欲提醒他,结果他全没意识到。子镜再次拍他,加了些力,那少年应是觉得疼了,转过头来,子镜微言提示他勿要晃动。少年立即红了脸,连声抱歉,点了点头,转回身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再不动弹。这少年,便是赵大全的独子——赵芝旗。

两场戏唱完,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候,港内早已户户炊烟,这两日因献演,把港民的生物钟拢乱了。许多从异地赶来看戏的人,为省钱,挨了一天的饿,这会儿终于舍得买两只饼子,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芙蓉昨日一夜未归,今天也一天没见着家里的人,因心念奶奶的病,唱完这一天的戏,特在后台找付云乔,向他告数小时的假,请求回家一趟。付云乔未想她如此重礼,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潇姑娘早回,如有事情,我便差人去叫你。”

卸妆更衣完毕,芙蓉出了后门朝家赶去。到家时,一家人正聚在一起说刚演罢的戏。见芙蓉就回来,家人到诧异:

“姐,你回了,你早说声呢,我们就等着你一起,到街上吃了晚饭再回。”

“专吃外头的哪能行,娘没做饭么……”

大家面面相觑,为支持芙蓉,这一日全家都涌到戏场了,吃的都是临时在场内买的小食,未想做饭这档事。

正踌躇间,院外有人敲门,源田应着起身,原是‘德济堂’的伙计,拎了满满一袋肉包子送过来,说是渠港长让送过来的。伙计说完话,将东西塞到源田手中便走了,亦不容他推却。源田拎着包子进屋,讪讪地朝他姐笑笑,耸了耸肩,“说做饭,包子到!”

“我饿了,我先吃了啊!”说时已打开袋子,拈出一只吃起来。“嗯,好吃,好吃,你们快吃呀……”芙蓉无奈地摇摇头,想到了这钟点,做饭也来不及了,既是港长大人送来的,就受着吧。遂拿了些盘碗来,将袋内的食物分出,边分边想着,这么多东西,够她一家人吃上两三顿了。

送包子的伙计,一直泵在院门口,潜听里面的动静,见她家人开吃,终于放心地走了。这包子自然不是渠昱泽送的,志和这一天的注意力就没从芙蓉身上移开过。中午欲邀她吃饭未成,下午快散场时,他备好这些东西,怕被芙蓉拒,不敢自己给她,特打了他父亲的名号叫人送去。担心她仍不肯受,他又命伙计在她门口守着,看到她们吃了再回来。这会儿见伙计回来,两手空空,他心中一喜,忙问:

“怎么样,收了没有?”

“收了,少爷,我看到她们在吃才回来。”

“嗯,做得好,去吧,到柜上领五分跑路钱。”

“谢少爷!”

伙计往店堂去,志和一人在内室踱着,他想起第一次在百泽桥边见到芙蓉,也是冬天。厚厚的彩锻绵袄裹身,头上高高地扎两只辫,带着城里姑娘时兴的娟花,白净的脸庞中央被寒风吹出一抹干红,如同白粉上的胭脂,格外鲜明。她比泗涧港同龄的姑娘要装扮得好看、干净。志和一边盯着她,一边从她身边经过,走在她前面领她赶路的男子向他问道:

“小哥,请问,潇银庚潇先生的家怎么走?”

他注意着这小姑娘,漆黑的眼眸中尽是陌生与苍凉,跟在男子身后,情神飘忽。他一时忘记自己要去做什么,领着他们俩一直到潇银庚家。一路上,隔着那瘦瘦高高的男子,他不断地拿眼偷偷瞧她,少年的心中浮起一种滞胀不安的快乐。她始终不曾瞧他一眼,似是宿命,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

后几日的戏,仍为芙蓉代演。过了第一日的震惊与喧嚷,这几日看客到是平静了许多。芙蓉向来是做一事专注一事,连日来,虽只是在云乔班代唱,依然十分尽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班里,家中之事多嘱给源田。

源田这几日既无人管,手中又有了些钱,便又开始勤跑“云顶娱乐城”,早将她姐的嘱托忘得干净。

云顶一楼大门口,源田碰到一楼罩场子的‘袍哥’,源田每每看到这‘袍哥’总是惯性地害怕,见了此人,不待他开口,便自报目的,似是怕人严刑烤问。其实,来这里能做什么呢?

“袍哥,我,我来找曹云,顺,顺便试两把手气……”源田讨好着向他汇报。

袍哥平日看到他,一向是唬着脸凶他,今日居然待他很和气。

“去吧,今儿3号、9号桌火旺,你让曹云帮你挤个位。”

“嗯,嗯,是是……”源田赶紧闪身进去。‘袍哥’站在门口的柜台处,斜睨源田一眼,对旁边管账的老王道:“这龟儿子,屁用没有,家里养个姐姐,到是有声有色,惹眼得很。”‘袍哥’扒在桌上,拿手拈捏下巴,一副不怀好意相。

“这话说的,他们本不是同根并蒂出,能一样才怪。”

“哎,王老头儿,我昨日听说潇芙蓉唱戏,稀奇着,跑去瞅了一眼,那模样,实在是正,往那台上一站,把多少画里的明星给比下去了。”

“谗眼的菜有啊,可惜没你的份儿。”

“唉,我也就饱个眼福,这娘们,我就弄回家,也养不成,你瞧她管起她弟弟来,多烈,我把她弄回去,还是敬了个祖宗。”

老王微微抬起眼,透过黑框眼镜,瞧他一眼,哼呵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人贵有自知之明!”

“嘿,王老头儿,我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说话总这么作贱我……”袍哥反应过来,知王老头儿又在贬他了,跳将起来。

老王也不理他,拿起算盘来甩一甩,噼里叭拉地扒开了。他一向不太看得起场子里面做事的年轻人,有事没事蜇他们几句,心下却并无恶意。

潇源田转了两圈才发现赌牌九赌得正上劲儿的曹云,挤过去猛地擂他一拳。曹云被他这一拳擂得跳起来,满面愠色地吼道:“谁呀,有事不会用嘴说?”

“你听得见嘴说吗?瞧瞧你,别人赌钱,要你汗成这样?”

“嘿,源田,是你呀,你今天怎么上这儿来了,不去给你姐姐捧场?”

“捧什么场,她就是去帮个忙,唱几天就回。再说,看的人那么多,我又不懂,还不如来这儿!”源田看着满场子的吆喝,脸泛红光,一副跃跃欲试样。

“不错啊,源田,口袋里又活了,怎么样,上场试试?”

“‘袍哥’特别关照我,3号和9号桌今日局运不错。”源田在曹云面前攀‘袍鱼’的关系。

“行啊,9号,就上9号,我给你喊火,今天准有赢的。”

“好,要赢了,晚间邀着阿昆,一起下馆子喝酒去。对了,阿昆呢,怎没见着他人?”

“行了,先上桌再说吧,他今天压根就没来!”曹云拉着他,如出笼的幼虎,扑向桌去。

都说赌场里面赖彩头,彩头好,运气便好。今日一进场,‘袍哥’和曹云连番地给源田送彩,果真另他运气大壮,不出两小时,手上的钱已翻了好几翻。他因之越赌越勇,曹云在旁给他摇旗呐喊,两人似吃了兴奋剂。源田已来不及数钱,整个人被色子盖掀了又合,合了又掀的刺激给麻醉,忘乎所以。

这一天,算是潇源田赌钱以来,玩得最兴奋的一天,至下午退桌时,两只口袋已被装得满满当当,走路都觉得格外沉。曹云勾着他肩膀,与他一同步出场外。

出了门,源田立即兑现许诺,倡议去酒楼喝酒。惦记着阿昆,便拉曹云一同上阿昆家去喊他。曹云虽心有不悦,但念及今日他满袋的钱,不宜逆他,也雀跃地与他同往。

阿昆爹是‘大明鞋业’的撑作师,在‘大明’内颇得器重,平日老板去各分号巡视,大都带他,时有些重要的客人,到大明鞋店,也常指名要他做的鞋。阿昆爹自觉自己这份工做得精细,手头工夫也好,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极希望阿昆兄弟用心学习他的手艺,将来亦可稳稳当当地安身立命。这两天他随东家去外地,特地嘱了阿昆他娘,让她督促两个儿子勤学手艺,勿再撒野贪玩。

两人到达阿昆家门口,见他娘和奶奶在院子里边洗衣边聊家常。前后探视了一圈,没看见阿昆,曹云便在墙角处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猫叫,立时听见阿昆在里面喊他娘。不多久,阿昆跑出来,手了捏了一把零钱,见了他二人,慌张地嘘一声止住他们说话,迅速地把二人拉到远处,方才松口气:

“我跟我娘说肚子饿,磨了半天她才让我先去买只饼吃,今天不能跟你们多玩了,呆会儿得赶紧回来。”

“回你个球,两个娘们就把你管得严严实实的,真没用!”曹云掐他一把,不屑地训他。阿昆憨憨地笑笑,也不计较。

“行了,走吧,我们今天喝酒去!”

“喝酒?我可没沾过这东西呀,今天要开晕?”阿昆看着源田,知他也未沾过酒。

“哎,怕什么,缩头缩尾的,是男人都有头一回!”曹云叫着,拉着二人就往酒肆去。

三人前往大泗街,源田选定一家酒楼,领他二人进去。阿昆一瞅这门面,怕是极贵,一时不敢迈步。曹云亦未到过如此堂皇之地,心下有些紧张,源田存心要提振他们,好好在他二人面前显摆一回,见二人如此,越发坚定地拉他们进去。

吃完饭,天色渐黑,校场那边戏散了,街上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似卷鸟归巢般,三三五五地勿忙往回走。源田忽然忆及昨日她姐姐交办给奶奶买药一事,啊了一声,大拍脑袋。

“坏了,把我姐说的事给忘了!”他急急叫道。

他奶奶最近总吃中药,吃得五脏六肺都是苦的,人又上了年纪,本就没食欲,再被这数月的药一折腾,更不想进食。芙蓉见此,恐奶奶撑不住,询了炳子医生,让买一些健脾开胃的药先调一调,她自己在戏班走不开,即把钱给源田,让他去办。他手上有钱,立时想到赌场,竟把此事给忘了。

“怎么了?”旁边二人见他这样,忙问。

“忘了给我奶奶买药了!”

“唉,我当什么事,”曹云接道:“这有何难,现在去买不就是了,‘德济堂’离此也不太远。”

“这会儿几点了,药店不会关门了吧?”

“没有,就是门关了,伙计也还得在里面忙活半天。”曹云看看天笃定道。

“可是,我拎着这些东西去买药,不方便吧,况且,等跑一趟再回去,晚饭时间都过了,我家人还等着吃呢?”源田指指手上打包的食物,明摆了是要人替他跑腿。

曹云脑子转得快,心想反正柜上的人他都熟,今日潇源田赢了钱,多几仔少几仔的药,他也弄不清,正好赚他几个仔儿。便道:

“没事,我去买吧,买好给你送家去。”

“嗨,曹云,好哥们儿够义气,先谢你了!”源田说着,从口袋里抓出大把钱来,粗略地数了一下:

“多的你帮我带回来,不够你回来我再补给你,开胃健脾的药,赶好的买。”

“好!”曹云应着,拿了钱快步离去。

到得‘德济堂’,店门已关,他从后门绕进去,店面的伙计正在做清洁,见到曹云,以为他来找他爹,道:

“哟,曹云,来找你爹么,他在里边等少东家!”

“不,我来买药,开胃健脾促进食的药,老人家用的,你给我荐几副好的。”

“没看出来,曹云,你还这么孝顺,给谁买的?”

曹云将源田奶奶的症状说了一遍,只说别人请他代劳。那伙计弄清了情况,给他荐了一些药,他盘算着买了其中两种,正好多了两角多钱,都入了自己的口袋。出门时,与东家公子撞个正着,他一见渠志和,立即两脚发软,立在原地,讪笑着唤:

“渠少爷!”

“曹云,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买药”曹云将手中的药呈上来。

“给谁买药?”

“我给,潇源田买。”曹云不敢在志和面前说谎。

“潇源田!”,志和心头一紧,本能地想到芙蓉,“他家中谁病了?”

“源田奶奶,这段胃口不好,茶饭不思,特来买些开胃助食的药……”

志和瞄一眼他手中,确是老年促食健胃的药,摆摆手道:“去吧”!

曹云如获大赦,立时跑开了。志和看他跑远的背影,眯眼冷笑一声,自往店里去。

晚间,素琼的病状有了些起色,这几日外面热火朝天的热闹,唯她一人独卧床上,不能起身,班内同事关注的重心也都在潇芙蓉那里,似都将她遗忘,她自感无限凄凉,心想再这么卧着,这趟来就纯粹是个了废人了。因此稍感舒服点,她便起身向付班主讨论上戏之事。付云乔千里迢迢把她从外地召回,来了又未能让她唱着什么,心里已极歉疚,加之芙蓉这姑娘入班顶唱,一个仔儿也不肯收,也实另付云乔觉得欠了人情。此时素琼能唱,到是莫大的好事。

芙蓉深体素琼的感受,前几日都在戏班住,这晚见素琼起来行动,她便避开了,向付云乔告了一晚的假,回去料理家中事务,付云乔知她用意,爽快答应了。

到家时已是晚间,她娘坐在堂屋里烤火,边给源田织袜子。芙蓉接过她娘手上的活,催她去睡。她娘从厨房取出些食物来,送到她面前:

“源田专门给你买的,一直热在炉上,趁热吃吧。”

芙蓉打开厚厚的牛皮纸,有粟子鸡,葱花鱼外加小青菜。“娘,源田哪儿弄的这些东西?”

“我也不知道,他拿了好些回来,我们都吃了。”

芙蓉想她娘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去源田的房间,源田还没睡,煨在被里看连环册,见他姐姐来,高兴道:

“姐,你回来了……”

“给奶奶买药了没有?”芙蓉未待他多说,沉脸问他。

“买了呀!”

“买的什么药?”

“都在奶奶房里呢,已服了一遍。晚上奶奶吃了几块粟子鸡,又吃了点米饭,似好了一些。”

芙蓉皱眉,看着她弟弟,不像在撒谎,未再多说,去了奶奶房间。奶奶已经睡了,芙蓉把灯打开,见她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她走到床边,帮她把被角扶正。桌上放着‘德济堂’的药袋,芙蓉打开来,把药看了一遍,暗责自己错疑了源田。回到堂屋源田正披着一件单衣,将袋子里的食物一一倒入碗里,见他姐过来,欢欣道:

“姐,饿了吧,我专门给你带的,快点吃吧,吸道极好!”源田说着将芙蓉拉到桌边。芙蓉看着她弟弟一脸热切,接过他递过来的碗筷,触到他冰凉的五指。

“快到被子里去,这么冷的天,也不穿厚点,就跑出来。”芙蓉边说边推着他回房间去。

“知道了,姐,你快吃,我煨被子去了,味道真的很好呢!”源田叫着,回到自己房间去。

芙蓉看着桌上的食物,昏黄的灯光,映着碗中些微升起的热气,一切温暖而宁静,她夹了一只板粟来吃,清甜清甜的,咀嚼在嘴中,眼泪已不知何时已溢出来。

她想起多年前,另一个家。

偶尔地走了亲戚回来,晚间进门时,偌大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大红灯笼一字排开,烛火兴旺地燃烧,只是不见人。奶妈拉着她的手,不敢去正厅,只泵到厨房里,翻来覆去地找些剩食来吃,她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奶妈小心走动四处搜寻。送她回房前,奶妈还得自己先去听听她娘房间的动静,大多时候,即使奶妈不带她走近,她亦能清晰地听到她娘房间传出的哭泣声,夹杂着杯碟落地的破碎和粗犷的喝骂。每此时,奶娘便摇着头带她去下人的住处歇息,直至次日,奶娘再小心翼翼地把她送到她娘的房间。

那些夜晚,她躺在奶妈的床上,屋内一片凄黑,窗外冷风呼号,耳间隐约还听得见她爹的打骂和她娘的哭叫。高墙大院中,数十个佣人,满屋血肉相连的至亲,就是没人肯留心她一眼,她的进与出、她的在与不在,她的快乐与悲伤……,记忆中那些归去,除了寒冷和黑暗,便是深不见底的咒骂与撕打,一声连着一声,在她儿时的记忆里轮回。

泪滴到碗中,落在白瓷的釉面,迅速淹没。芙蓉轻叹一口气,喝了口热茶,热量立时窜遍全身,原来,晚归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暖,有人守候你、有人惦记你,还有一个看似顽劣的少年,想尽办法哄你,这一屋子人,是这么爱你。

‘德济堂’十日献演接近尾声时,冯四海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携了重礼,亲去渠昱泽家中拜会。

渠昱泽一直在等这一天。他预想过,冯四海回来可能有两种情形:一种,不理会港内这些动作,悄无声息地把家眷迁出,再将港内的‘大明鞋业’各店移至新址,这新址,自然是冯四海这段时间各处斡旋的成果。另一种,亲自登门,就‘德济堂’店应未能赴约一事郑重道歉。

若是第一种,渠昱泽决不阻拦,他将坦荡地化解他的忌讳,使他走得顺顺利利。他能做的都已做了,‘该留的走不了,该走的留不住’。

刘妈匆匆至渠昱泽的书房他向汇报:老爷,冯老板已经在厅中等候,您是否见他?”

“让他稍等会儿!”刘妈出去,渠昱泽放下手中的笔,手微微有些抖。

稍顷,渠昱泽出现在厅中,“噢,冯老板,您今日怎么得空光临寒舍?”渠昱泽淡然笑着,语气平和。

“呃,渠港长,真是惭愧,蔽店万安的新分号,开张不过两月就出了问题,急得我焦头烂额,耗了这些时日,才把事端平息下来。

“哦,出事情了,怎么样,严重吗?”

“唉,如今乱世,每时每处都在出事,我这一桩,就不再说出来扰你心了。还是泗涧港好啊,泰平!”

“哈哈哈,泗涧港的泰平皆因有‘大明鞋业’这样一批稳妥发展的企业在。”

“哪里、哪里,渠港长过谦了,中国自古以来,无论多有才干的商人,均需在政府的英明领导下能发展图强。泗涧港有您这样的父母官,才是泰平之本。”

两人虚与寒喧,一团和气。冯四海言辞中频频表态:决不离开泗涧港!渠昱泽亦顺势给他台阶,表明但凡泗涧港有任何风吹草动,他渠昱泽绝不会让大家不明就里,定会早早告知,给大家足够的应对时间。

冯四海这次外出,连番地受了一大堆恶气,回来遇到渠昱泽如此坦荡诚挚,内心感慨不已,彻底断了动迁的念头。

他此行确实去了万安市,大明在万安的新店出了些问题,因店长坚守自盗,被大明开除,店长报复在心,便对外说‘大明’的鞋生产环节不干净,粘鞋所用胶剂中含不当的化工成份,容易引起脚汗、脚气及各种脚疾,建议大家勿买大明的鞋,已买的顾客只要有证据,都可以要求退货。他这些话一放出去,许多顾客联想到自己这两年脚上出现的毛病:多汗、脚气、褪皮、溃烂等,都将原因归结于鞋的问题,引得一拔买了鞋的主顾前来退货,极大地影响了店内的营业。

冯四海到万安只简要地了解情况,事务的处理则交给下面撑事的刘暨渊,自己只在万安呆了半日,便转道去了紧邻万安的燕洲县,去那里去疏洽大明鞋业搬迁新址。

此事他早早托人到燕洲县联系过,找的是正辖燕洲县的华远市,并攀上了华远市的市长,由其亲自致电给燕洲县府,要求其重视大明老板此行,并对其所提条件予以关注照应。末几,受托的中间人回复冯四海:一切安排妥当。熟料待冯四海到达燕洲县时,县长傲慢无礼,下头个个孤假虎威,吃拿卡要,不办正事,连租赁门店,办理迁址手续等事亦处处受挫,事倍功半。冯四海越往深里办事,越觉孤立无援,行在马路上,不知名的地痞流氓竟直接拦住他的车,强要过路费。

‘这还了得,’冯四海心想:‘亏我还未搬过来,要真搬过来了,不是羊入狼口,任人啃啮了。’渐放弃迁往燕洲县的想法。他此行本计划在燕洲县逗留半月,把搬迁的具体事宜衍洽妥当,遇到这些事,他便提前回了万安。此番到燕洲县一事未成,还凭空受一堆气辱,冯四海心下不甘,找受拖人质询,那受托人反到讽他一顿:‘冯老板,您也是混江湖之人,难不知江湖的规矩,哪有不打点白出力之事。我前面已暗示过你,你给我的钱,只够打点市长本人,燕洲县内人事,俱需你自行打点。结果你到了燕洲县一毛不拔,害我白白开罪那边县府的人,连同上头的人也白打点了,您这干的什么事!’

冯四海气结,大喝一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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