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05:05

按公示的庆典安排,下午一点,要开始上戏,第一场戏是《女附马》。

‘云乔班’今日亮相时虽见人多,其实班子并未完全组齐。刘太太前去约请的时候,‘云乔班’正处半解散状态,付班主受邀后虽极力召回人员,奈何战争年月,通讯不畅、交通受阻,仍有少数几人无法寻回,只能临时找人替代。好在几场戏最扛力的‘正旦’殷素琼于庆典前一日及时赶回,至此才将主力人员聚齐。但这殷素琼人虽回来,却在路上受了风寒、染上虐疾,这两日正虚弱,适才上台说话时,声音已有些嘶哑,今日必定无法献唱了。昨晚临休前付班主着她紧急试了两段,全都走了形,这会儿,付班主焦心如焚,今日首日登台唱的是大戏,《孟丽君》的戏全是她的,可她病成这样,哪里能唱呢。正焦急间,渠昱泽进来:

“付班主,备得怎么样了,宴席一撤,就要开始了!”

“渠老板,实在对不住,这素琼姑娘,病得比昨日更重,根本无法登台。”

“有替代的人选吗?”

“没有,这次来人员本就紧凑,好几名演员都是一人顶多角,她是主角,没有顶的呀。”付班主一脸焦急。

“这样……”渠昱泽沉吟,“今日下午这一场勉力顶一下行吗?”

“先硬着顶一场吧,这会儿让人给她煮了一锅润喉药,喝下立即上台,横竖把今天下午这一场演出来。”

“好,付班主,辛苦您了!”

午后,校场上撤了宴席,摆了大量的长板凳。场外等候多时的人,立即挤进场中,抢占位置。不多时,舞台的四面便被人海包围,看客延至舞台后方。带班带了几十年的付班主,见此架式也不觉称奇:‘这泗涧港,真不是一班的鼎盛’!

一阵锣鼓声响,伴着流畅丰盈的乐声,正旦的喝词率先飘荡满场:

女:春情无限心花放

男:举家为我赶考忙

即刻,形仪优美、扮相轻俏的正旦和正生俩俩相携,情浓意茂地步至台前。

好!好!好!台下的喝彩立时排山倒海。台上唱着的人受到鼓舞,唱腔又洪亮了许多:

‘夫怀英才京都住,银壶红酒送夫郎’素琼忍着喉间撕痛,唱调清脆,婉约含情,众人到未觉出其染疾在身。

台上戏一开锣,台下精明的商贩们立即围场支起各种小摊,卖坚果的、卖瓜子的、烤红薯的、充汽球的、烤糖人的,全都到了,场面堪比年节期间泗涧百货大街。

潇芙蓉挤在人群中,看得聚精会神。她极少出门凑热闹,但说到唱戏,终难抵诱惑,不能不来。自从离开舅舅,她就绝少有机会听戏了,过去的生活似一场梦,沉睡在她心底,她不愿去唤醒它们。

‘赞娘子识纳常,知情识节,真不愧尚书女,我举子妻房’

“咳、咳、咳……”正旦连咳数声,掩面侧身,一副娇羞状,似不胜‘夫君’夸奖,续唱道:‘蒙夫君闺房中私语多教,纳常理圣贤言不敢轻忘’接得流畅自如、严丝合缝,逃过台下众人,却逃不出芙蓉眼睛。

从正旦首发声起,她便觉她声带有异,似喉间带疾。但她这段戏用调娟细,又兼首段为欢喜戏,台间锣鼓兴奋,不易让人觉察她的不适,然刚刚那数声咳嗽,显然是因病而致,绝非戏文所需。芙蓉静心观磨片刻,拥到近台处,细看那正旦的女子,只见她厚厚的妆容下已渗出无数细密的汗珠。芙蓉立在台旁,不觉深为她担心。

原定首日下午的戏至五点结束,台上殷素琼苦撑完第一场戏,已漏绽百出,台下观众已有诸多起疑者,绝不可再勉强,以坏大事。付云乔见势,四点半就宣布收了工。他歉然上台解释:因演员们长途奔波初至贵地,需一点时间缓释,首日之戏小唱即止,留个悬念,明日将有更精彩演出。

观众多是普通百姓,许多人更是从几十里外赶过来,在此守候一天,冬日天短,此时心念归家,加之今日这场面实在大开眼界,长了见识,便也不争这点小疵,热热闹闹地散了。

晚间,渠昱泽做东,请‘云乔班’众人在大泗街‘燕栖阁’吃饭。除殷素琼和一名小斯,付云乔带了全班人马赴席。因下午戏未唱足,他心下有愧,已预备这顿饭自先请罪。

这殷素琼下午一下场,未及退到后台,便全身虚脱,两腿一软不省人事,付云乔找了人照顾她,把她留在歇息处。

渠昱泽在‘燕栖阁’大厅迎候付云乔,他为殷素琼忍痛登台动容,更为付云乔敬业守诺心存感念,这顿饭他要好好酬谢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付云乔一见渠昱泽的面,便奔上去紧握他双手,嘴里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付班主何出此意?”渠昱泽自觉诧异。

“首日表演匆匆收场,演员表现欠佳,这些都是付某之失。”

“付班主太求完美。这乱世中能把戏唱团圆已极不易,况且,我邀你时间如此短促,实是你帮我了我的大忙,万勿再想那些小意外。”付云乔沉于愧疚中,自认为渠昱泽这些话是在安抚他,只不住地摇头,愧不多言。

“噢……付班主,怎未见殷素琼姑娘?”

“她今日实无法出席。”付云乔应着,把下午退场素琼晕倒之事告知他。

“素琼姑娘实在敬业,今日表现也非常出色,单听台下的掌声就足以说明一切,付班主回去,务必转达渠某对他的敬佩!”

“渠老板太过谦了……”

“付班主,你若再抱歉下去,这顿饭就成斋饭了,不论你对自身要求如何,总之渠某今天对‘云乔’班的表现,除了满意,还是满意。”

“请!”二人说着,已到预订的包房,渠昱泽先请付云乔进去。志和已在里面等候,见众人到,及时招呼大家围桌就坐。

席间,付云乔担心明日素琼戏份问题,满心焦虑,几未举筷。渠昱泽调动他数次,亦未把他心绪打开。

“付班主,是否将明日戏份调后几日,明日上则新戏,给素琼姑娘留出修养时间。”渠昱泽看他愁容不散,建议道。

“渠老板,不可!明日新戏,正旦仍是琼丫头,此次赴港的班组当中,只她一人唱正旦,其它人皆不成熟。况且,一出戏唱个开头就搁着,给观众感觉也不好,断不可如此。”

“不然……”,渠昱泽低头沉吟着,“从本港挑一位姑娘先行顶替?”

“这可能是眼下最可行的办法,适才我也在想这点,但我对本港不熟,不知渠港长和贵公子有没有可推举的人。”付云乔似抓住一线希望,迫切地看向渠氏父子二人。

“没有,大泗街大小茶馆能唱的人不少,但大多上了年纪,出不来台,唱到‘云乔班’这等水准的,更是一个也找不出。”志和认真道。

“这年月,唱个戏也唱不安生!”付云乔放下筷子,慨然道。

“付班主,我可为你荐一人!”

“谁?”众人看向渠昱泽。

“潇芙蓉,本港一位材料商的女儿,你可先与她接触,听听她的唱腔。”

‘潇芙蓉’渠志和心内喃喃念着,满面鄂然,‘她怎会唱戏呢?’。

“渠老板,这位姑娘,此前唱过哪些班?”

“没有,她并非班科出身,此前亦未听说她登台唱过。所以建议付班主先行与她接触,试试看。”

“这样……?”付云乔疑虑地看着渠昱泽,“既是渠老板推荐,想必自有理由。要不,稍后您着人领我去见见这位姑娘,明日时间紧急,今日若能定下,便解这燃眉之急了。”

“爹,我去吧,我将她请到云乔班来。”志和虽心中有疑,但能借此与她接触,亦是大好,事成不成,那是后话。

渠昱泽着意瞅他儿子一眼,想了想:“我先跟潇银庚招呼一声,你再与你娘一起上她家中去请。”

“好,好……”志和满口应着。

饭后,付云乔一行返回下塌处,渠昱泽则前往‘银盛料行’与潇银庚说其女代唱一事。

渠昱泽在港内本就受人景仰,加之潇银庚亦是义气之人,渠昱泽到他店里,把事情讲明,他立刻拍胸替他女儿应承此事。渠昱泽一走,他便连忙往家赶,欲回去告知芙蓉此事,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从没听过芙蓉唱戏呀,这事怎么请上芙蓉了,方觉刚刚未用大脑,应承太快,没问明渠港长的意思。想至此,停在路口处,进退不是。

‘算了,先回去把事情告知蓉儿,也不跟她说我应承之事,由她自己去向渠港长回复吧,渠港长请的是她,她不能唱,亦不能是我去回复。’如此想着,硬着头皮回去,心下又不觉恨自己,抡起巴掌抽了自己一下,自念道:“丫头最近这么辛苦,你还给她找事,自己摊的漏子,要她去给你平,真没脸!”

潇芙蓉万万没想到,渠昱泽会与他爹提议这等事,而且,顶的还是正旦的戏份。不止是她,渠太太对此反应更为激烈:

“潇芙蓉!谁是潇芙蓉?一个普通小家女子,非班科出身,亦未在大舞台露过脸,凭什么能顶这素琼丫头?”

纵她觉得万千荒谬,渠昱泽却十分笃定她能行,渠太太琢磨着渠昱泽,既是疑虑又是好奇。带着满心的疑问与不屑,她来了,来到潇银庚家中,她要看看渠昱泽安排的这位女子,到底是何方人物,何等份量,何以取得她夫家如此信任。

马车在潇银庚家院前停下,志和携她娘一同下来。潇银庚将事情告知芙蓉后,总觉不妥,并未及时回店,想着渠港长再派人来时,还是好言回绝,免误他的事。听敲门声,潇银庚已料到是渠港长派来的人,自去开门,未曾想竟是渠太太亲自来,他一时镇住,适才想好的托辞瞬间忘记,忙不迭请她们到屋里坐。

渠太太不理他,门一开便自个儿地踏进去,旁若无人。厅堂里四下无人,后院有灯,她续朝后院步去,志和在后与潇银庚寒喧两句,便快步跟上来。这两人大方地穿行在潇银庚家里,潇银庚自己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像是进了别人家似的。呆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她们找的是芙蓉,便立在屋口朝后院叫道:蓉儿、蓉儿……

芙蓉正在奶奶房间里给她喂药,听见他爹叫,忙起身出来,在后门口与渠太太和志和碰个正着。志和见到她,似被电击般,倏地一下立直,讪讪笑着。芙蓉未理会他,只轻轻朝渠太太点点头,问他爹道:“爹,什么事!”

“来,我先给你介绍,这位是港长大人的太太,渠太太,这位是他家公子,渠志和!”潇银庚热心道。

渠太太自进屋以来一言未发,如巡视般四处观察,此时一双眼盯在芙蓉身上,将她由上至下从左到右打量个遍,始终是冷冷的,眼中盛满居高临下的优越。

“哦,渠太太、渠公子,这么晚来,不知何事!”芙蓉见她们第一眼,已知这女人是志和的娘,那眼中紧追不放的打量,傲慢得一览无余。

她心知这两人来是与她说顶戏一事,但渠太太这模样,不似来说事的样子,她亦干脆装作不知。

“潇银庚,你未与她说过么?”渠太太终于发话。

“讲了,讲了,我从店里回来,就为与她说这事。”潇银庚应着,不自觉地惧怕渠太太。

“渠太太,渠公子,实在抱歉,家父平时好酒,今日又多喝了几盅,误应了港长大人的托付,我一家上下,加之南门邻居都清楚,我并未登台唱过戏,亦根本不会唱,还请你们以解决问题为先,赶紧另想他法。”

“噢?渠太太站起,正视潇芙蓉,眼中的表情瞬息多变,芙蓉淡然回视她,疏离而不失礼地浅笑。

‘年纪轻轻,百毒不侵!’渠太太心内暗念,甩出的拳头,屡屡落在棉花上,心中十分不畅。

“确实确实,我的不是,晚间多喝了些酒,做了件糊涂事,责我、责我!”潇银庚借她女儿的辞,忙往下爬。

“责你有什么用,你能登台顶唱?”渠太太不卖账,冷眼看他。

“这……,不能!”

“渠太太,听港内前辈言,您是花旦出身,当年在光明省会畿城,名冠一时,得无数人追爱。我今日见您,容颜身姿皆不输少女,此次缺角,由您出山岂不更胜一筹,何苦找一个无知小民出丑坏事!”

“丫头,不要自作聪明。由你顶替,是渠港长钦点,你能不能唱,是能力问题,愿不愿去,是态度问题!”渠太太就是渠太太,压场的能力无人能及。

“渠太太,泗涧港多少年才有一回这样的喜事,这十日献唱已将满港情绪激活,家家都盼着这点乐事,何苦在此时找我一个不会唱的人强登台砸场子,败了全港的兴致。”芙蓉从这女人开口说话起,便知不可硬碰,须软求脱身。

“如若太太是觉港长大人那头不好回复,那末,我同太太一起前去,向港长大人请罪。”

“我们一家子,好不好交代,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你潇银庚,今日到真是误了事。”渠太太犀利地看向潇银庚,片刻,又变了脸,婉转下来,“行了,该怎么处置,让渠港长发话吧,和儿,我们走!”

志和自进屋来,眼神就没离开过芙蓉,身边人的对话,他一句也未听进去,他只自顾自地、喜悦的、痴然地看着芙蓉,她的静、她的笑,似注入他身体的麻醉剂,另他恍无知觉。

渠太太看他满面游离,连呼他数声,才将他叫醒,自知他不对劲,亦不便在潇银庚家质询,但作无事地告辞,上了马车。

“和儿,怎么回事?”马车离了南门,渠太太斥问志和。

“什么?”志和仍沉在潇家的回想中,并未注意他娘的脸色。

渠太太忽地看向他,冷冷地,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志和被盯得满面通红,讨饶道:“娘,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未回答我?”渠太太一双眼,似要将他看穿。

“我,我没什么嘛!”他嘻笑着看向他娘,把头抵到他娘臂弯里左右挠动,“不过是见着漂亮姑娘,走了神嘛,娘干嘛这么严肃……”,他扒到渠太太身上,头拱得她只痒,渠太太笑起,佯作生气地拍他的头:“多大个人了,还来这一套,害不害羞你……”

二人回到家中,渠太太一见渠昱泽,立时想起他推荐的人,心下不悦,亦懒得理他,径直朝大厅步去。

“怎么了,事情办得怎么样?”渠昱泽跟上去问她。

“大神一尊,我等小鬼请不动,还是劳您亲自去请吧。”她太太也不看他。他素知他太太的性情,看她脸色已知事未办成,看大厅的钟已近九点,这事再拖下去,明日就麻烦了,兀自伫足片刻,自往外走去。

“老伙头,再陪我走一趟。”他吩咐正欲牵车离去的车夫。

“爹,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志和见他爹匆匆出来安排车辆,不禁问道。

“你照顾好你娘,我出去一趟!”渠昱泽说着,跨上马车,与老伙头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潇芙蓉不知渠昱泽何以知道她能唱戏,而且如此笃定,她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与他有过交集。她坐在奶奶的床沿,奶奶已睡去,寂寂的夜和昏暗的灯将她扯入那些不愿触及的往事。

八岁时她随舅舅去北平,舅舅在燕京大学教书,同时在北方有名的进步知识份子聚集地“风雪社“任职。社内经常会有各种演出,兼接待各地知名文人、艺人落脚。芙蓉小小年纪每每跟随舅舅出入其间,年濡目染,很快便能以稚嫩的腔调唱出各大剧目的片段,而且,神情投入、眉目生动,他人只当这是一个早慧孩子的嘻乐,舅舅却从中发掘出她的天赋,日后生活中,便悉心教习,属意引导和培植。

时有全国各地的艺术大师,但凡北上,必要在‘风雪社’露脸,舅舅透过‘风雪社’,给她引荐了多位大师,这些师傅或一时点拔、或临教数日、或为师一时,另她小小年纪已见多识广,艺术修为日以斗进。她在众多戏种中,独爱京黄,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裘桂仙等均亲身点拔过她。时北平捧京戏,京戏唱将及大家居多,黄梅艺人却极少,为满足她的喜爱,值黄梅名家叶炳池老先生由沪上到北平寻友,居留一日半,舅舅得讯,连夜携其前往,叶老先生极受感动,彻夜不眠亲予指教。后舅舅更带她南下,拜望多个黄梅班社,“良友班“班主张廷翰”,“檀家班”班主檀愧珠均在其寻访之下,悉心教导其数月。

那些年月,她随着舅舅,各地游走,走一路、观一路、唱一路,大江南北多处留下她快乐的歌喉和雀跃的身影。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的年代,在舅舅逝去的那一刻,她已与它们匆匆作别,跨入另一种生命,她将它们全部尘封,概不去想,概不敢想。她如今只愿在泗涧港与她的家人一起,做普通的女子,过平常的生活……

院外有人敲门,芙蓉匆匆起身,轻步向院门奔去。家人都睡了,她怕惊扰她们。

门开了,渠昱泽迅速跨前两步,立在院内,随手带上院门。芙蓉未想他竟这么快亲自过来,请他到里面坐,他只立在原地:

“就这里,我只说几句话,你自己斟酌……”他面色冷淡,语调平和,简短地把话说完,转身便走,不待她应一句话。芙蓉征征地听他把话说完,醒过神来时,他已出了院门,她举起手来‘哎’一声,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无奈地放下手来,呆立在院中。

她亦曾听过港内关于战争的传闻,但她未去理会。纵使真有战争来了,她还是她,还是会呆在这里,与她的家人一起,战不战于她是身外事。但她未曾想过,普通人会多惧怕战乱,尤其这种风声鹤唳的年代,大家已在惊恐中生活多年,处处杯弓蛇影。最另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切流言的源头,竟来自源田。

潇源田,他始造了这段流言,却用掉渠氏大半生的积蓄来抹平这片恐惧。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媲及渠昱泽的良苦,她潇芙蓉就是把命献出来,亦不足弥补。即使没有潇源田的过失,冲着渠昱泽对港内的这份用心,潇芙蓉也在所不辞,

她为自己先前的伪装、推却,无地自容。

回到房间,换了两件衣服,她取了电筒,关好家中门窗,熄了灯火,就着夜色朝‘云乔班’歇宿处奔去。

凌晨,李衍齐再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渗满额前。

他无数次地梦到母亲,那个身影,忽远忽近,在他梦里飘忽,没有表情,亦没有话语,鹅黄的印花旗袍,在风中拂摇,渐渐远去,化作一团淡黄的油彩,消逝在风中。他从被内爬出,坐起来,看了看表,还不到六点。在床上征坐良久,实在无睡意,便趿了拖鞋,朝外间走去。邻室的子镜听到脚步声,亦披衣出来:

“怎么了,又睡不好?”

“一睡就做梦,总是一件事。”李衍齐闷闷地看着外间,吸一口气。

“你太记挂夫人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试着放一放,以夫人的智识,不会有事的。”

“但,子镜,你我蛰伏在这里,母亲也不知我们的消息,她怕是更担心我们。”

“少爷,眼下我们只能如此,这些事多想无益。有空出去转转吧,别老闷在家里。”

“不知这战事何时能结束。”

“嗯,中华大地,谁不盼它快点结束。”

“恶劣的战事,摧毁我大好河山,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不正是我们九死一生从战场脱逃的原因么!”

两个人忽然沉默,灰暗中寒气袭人,李衍齐微微打了个颤。

“再去躺会儿吧,少爷,外面冷!”

‘不想睡了,你再去睡会儿,帮我拿件衣服,我在这里坐会儿。”

子境帮他取了件大衣来,扭亮了屋中的灯。“我陪你坐会儿吧,天也快亮了!”

“嗯!我这段思念母亲,是过份了些,得想办法自己排解一下。”

“我知道,少爷,你太孤单了,从没如此孤单过。”

“对了,少爷,这几日南门校场在唱黄梅戏,夫人以前最爱黄梅,我们不妨也去听听,顺边在外面走动走动。”子镜忽尔想及此事,向他建议。

“黄梅戏?”

“嗯,据说是专程从邻省畿城请来的戏班,那里是黄梅的正系,昨日满港的人都涌到南门校场看戏去了!”

“噢?”李衍齐疑道:“这年头,谁还有心这么远请人来唱戏?”

“此地港长渠昱泽在本港有间药坊,适逢开业二十五周年,特做了一个店庆仪式,兼献戏十日求个热闹。”

“那日麻四来,便是说的这事?”

“嗯!”

“哦……”李衍齐俯道沉吟,“你看,这事像是庆典这么简单么?”

“少爷,你有其它想法?”

“前段刚刚盛传畿城即将开战,很快延及此地,此番立即有人从畿城搬师前来献唱,还是本港港长大人!”李衍齐看向子镜,微微笑着。

“是啊,少爷,你这么一说,我亦觉得另有文章。”

“好了,不想那么多了,先去看看再说…”

芙蓉与‘云乔’班众人配戏配至深夜,合衣趟了两个钟头,又爬起来,温习当日戏文。付云乔初见芙蓉,只与她说两句话,便知她功力不浅,再看她容颜身段,更是喜出望外。纵如此,他仍不免担虑,戏班是团体行为,大家长期一起练习磨砺,才达到台上的默契,芙蓉虽个人资质卓越,但未与班组磨合,不知能否合作得好。忧及今日演出效果,他亦半晚不能合眼,此时端着烟斗,从侧门出来,欲到外面走走,行至院口,却听旁边有人说话,细听,是在念戏文。他循声看去,但见芙蓉避在一小片林荫间,正在演练今日的曲目,他心下一时十分动容,静观良久,未去打扰她,兀自退去,心下只念:‘这姑娘,若生在和平年代不知是何等人物。’

上午,公示的演出时间是九点,结果,天刚亮就有人陆续前来,这天是热集,许多人从别处赶来,急匆匆地买完东西,便到南门校场等候,到上戏时,场上又是一番人山人海。潇银庚知芙蓉今日确定登台,心下忐忑,早早关了料行的门,到校场寻了个位置。潇源田亦携着家中众人赶来,要给他姐姐鼓劲儿。场子里坐满了人,谁也不会想到,潇银庚的闺女,今日要登台了。

付云乔临开锣前再次与芙蓉解说今日演出要旨,他并不担心她的表演与唱功,只是虑她初次登台,面对台下数千双眼,怕她紧张怯场。昨日素琼伤病,他已奉献给渠昱泽一场不完美的开头,今日断不能再有闪失。

九点,河西校场座无虚席,一阵锣鼓声响,一老一小两旦齐齐出场,动情唱道:

老:小姐待你比姊妹亲 小:虽非同母却同庚

老:常伴绿窗同刺绣 小:每随芳径诵诗文

……

潇芙蓉装扮完毕,站在舞台布景后面,合着台前的唱词轻声吟唱。

“凝眉凭窗对宝镜,柔情万种付丹青,翰墨吐尽相思意,欲托东君寄郎君”,最后一字唱完,芙蓉轻俏俏地飘出幕外,移至台前,边挪步边唱:

“少——华——呀!髫年相邻处识君,两小无猜嬉院庭,长大避嫌两别离,父母解意早联姻。君随双亲京师去,奴伴香闺留昆明。一别数载容颜改,怕来日君不识奴奴不识君。”

潇芙蓉上台后,一直是莲步轻移,袅娜身形不胜娇羞、心无旁鹜满场轻旋,纵情处稍作停顿也只是低眉敛目,不现真容,此时唱至这句:怕来日君不识奴奴不识君,则单脚轻轻一跺,矫正身形,猛一转脸,直面台下数千观众,台下掌声雷动,迟迟不竭。未几,一片轻微的燥动在场内起伏。

“那不是,潇银庚家的女儿么……?”众邻揉着睛,难以置信。

“长得像罢,她家女儿怎会登台唱戏,你听她唱过么?”

“嗯,也是!不过,这模样,也太像了吧,会不会就是她?”

“嗯,我看着也像,太像了,莫不是……?”

“唱得这么好,真是奇了!她真是潇银庚家的闺女么,不敢相信!”

……

此时台下的议论与鼓燥,恰似风吹麦田的波浪,随舞台最近处层层荡开,传至全场。港内为邻多年的居民揉碎了眼亦不敢信,拥着挤着绕到台前一观究竟。

芙蓉沉在戏中,丝豪未觉台下的变化,自声情并茂地往下唱:

木兰从军换戎衣,我为冶病扮男装,医家本有割股心,我变个少年郎又何妨……

台下终于确认此时台上唱着的正是潇银庚的女儿,一时间场内似爆破般闷炸开来,这等重镑的发现,他们一生是头一回:一个从未开喉的深闺女子,居然如此从容地登台唱戏,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撼动全场。如若不是那张娇俏过人的面庞太过熟悉,谁也不敢相信,台上之人便是这姑娘。

惊醒过来的人们愣生生地盯着舞台,台上那一颦一笑,一步一止,笑魇如花,摇曳生姿,竟把台下这些与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乡邻们,看呆了。

“是啊,生得美还不算,瞧这嗓子……”人群惊呼!

“这潇银庚,家里竟藏着这样一块宝……”

潇银庚坐在人群中,享受着众人的惊与赞,心底美得晕炫。勿说那些乡邻们,就是他自己初见他女儿出来,也惊呆了。他今日来,只盼芙蓉在台上不出事,顶一日是一日,只盼那病中的姑娘早些好过来,哪料她还真能唱,唱得这么好。

潇源田不懂戏,他今日来也只是凑个热闹,看个好奇新鲜。他今日晨起,听他娘说,她姐姐今日要为戏班一个姑娘顶戏,但具体是哪一位,尚不知情。先上台的老生小旦,他瞅了半天,都不似他姐姐,后出来这个,身形虽似她姐姐,可始终不露面,他也辨不出。待他终于确认台上正唱着的人便是他姐姐时,坐在前面的众人已先他认出来。他看着满场漫延的鼓噪,又见大家十分痴迷地盯着台上,自知他姐姐是演得十分不错了,心里乐开了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台上唱一句,他便鼓一阵掌,再唱一遍,他再鼓。嘴里傻愣愣地喊道:唱得好,唱得好……,离他远的人,不知就里,只当是台上真演得好,也跟着一起鼓掌,于是,台下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

付云乔自芙蓉上台后,就一直潜心观察她的表演,直至演少华的正生上台,他才放下帘幕,坐到后台处。外间掌声一阵接一阵地飘进来,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这女子呆在泗涧港,实在倔才了。’他心里默念,转念一想:‘如今乱世,外间战火纷飞,正值多事之秋,如此花一样的姑娘,走出去了,哪里能全身而归,终究,还是隐藏在这泗涧港,不动声色地好。’

在众人哗然,各怀感慨之际,谁也未曾留意到,场内悄然多了两个人。起初,他们站在人群的外围,不经意地往里看,人太多,他们不意凑热闹,正欲离去,却被一阵独特的唱腔吸引,瞬时停顿下来。

这两个人,正是李衍齐与甘子镜。确切地说,主导这一系列行为变化的人,实为李衍齐一人。甘子镜在他的生活中,永远是忠实的伙伴。无论所处境地多危险,所处状况多艰难,他都不离不弃,忠实跟随他。数十年来,甘子镜生活的主人就是他,尽管李衍齐一心将他看作朋友,甘胆相照的朋友。

李衍齐立在原地,俯首倾听台上的唱腔,良久,他似沉入其中,缓缓地、不自知地向台前步去,隔了太多的人,他无从得见台上真容,舞台与声音皆与他越来越近,待到芙蓉把脚一跺,转过身时,穿过重叠的人群,他的目光触碰到她的容颜,瞬时间,这面孔便似一块坠入深海的玉,寂静的、无声地、滑过他整条中枢神经,沉落他心底。他呆在那儿,看着这女子,脑中浮现无数的影象,仿若穿行于前世和来生,找不到重心,任由她的频笑牵引,引领他茫然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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