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学年转瞬即逝，又到了暑假。
杨阿明每天清晨去放牛，下午大多与久病的爷爷相处。爷爷常常愧疚地向他念叨着：“要是我身体好，哪需要你每天起早床！”杨阿明安慰着爷爷：“不要紧。早晨空气好，我一边放牛，一边锻炼身体，还可以欣赏全村的美景呢。”
清晨，天蒙蒙亮，杨阿明就牵着大黄牛到三里外的大山上去吃草。大黄牛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觉得时间还早。杨阿明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木棒拍打着路旁的野草和树枝，叶上的露珠是不眨眼睛的。
到了半山腰，杨阿明就丢了牛绳，大黄牛就不慌不忙地吃起草来，这牛懂规矩，围着山腰吃，不偏不倚。
到处都有露水，杨阿明好不容易选了一处平台，做了一遍新学的体操，之后，或坐或立，遥望逐渐发亮的天空，或者欣赏脚底的村落，那一座座房屋，就像一顶顶草帽子……如果兴致来了，就趴在地上，连续不断地做俯卧撑，直到累得手臂酸软，再也无力撑起……
母亲定的回家时间，是太阳升起两竹竿高的时候。哪怕肚子呱呱叫了，杨阿明依然严守“纪律”。他遥望着东方天空中那慢慢吞吞的的太阳，太阳呀，你为什么升得这么有气无力？是昨天晚饭没有吃饱？还是瞌睡没有睡好？或者遇到不开心的事情？要不要我用牛绳拴住你往上扯一扯？
暑假就要结束了，不幸却悄然来临。
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杨阿明一个人在稻场上乘凉。不知什么时候，爷爷也搬把椅子坐在了他的旁边。爷爷很少乘凉。每天吃晚饭时，他就坐到床上，不紧不慢地喝着阿明在商店打的苞谷酒，就着一小撮生花生，偶尔会有一袋熟豌豆，一个装七八钱的酒杯，喝两杯，不多喝也不少喝，这成了常规，喝完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尽管爷爷有时候四肢战抖得厉害，杨阿明和爹妈都反复劝他戒酒，但他说：“酒就是我的命，正因为喝了酒我才活到今天。”
当然，白天爷爷就卷着永远也卷不完的纸烟，每一支纸烟都不马虎，小心翼翼地倾注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当然，这凝聚心血的纸烟生命短暂，要么被他化成一缕青烟，要么被重新拆开而成为千万粉末。他已经不做椅子凳子了，他时常颤抖的双手已经拿不起重如千钧的木料了。
今晚爷爷居然陪着杨阿明乘凉，并回忆着他年轻的事情。他讲着驼背的来历……尽管当年从山下滚下来，脊柱摔断了，但没有换来村干部的同情，只是减少了七块钱的罚款……讲到这里，爷爷的声音有些哽咽。
“二头，放假时考得怎样?”他摸摸阿明的头说。
“还比较好吧。除英语差点外，其它的几科都是班上前几名。”
“我知道你读书行。你读一年级时就得了五元钱的奖！每年你都当班长，我知道你有出息。二头，好好学习，长大了去当工人，吃皇粮，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多好！”
“爷爷，我会努力的。我长大了，就给您买好酒喝。”
“唉，照顾好你爹妈就行了！你姐姐成绩怎样？”
“还好吧。她考试时就是太紧张。如果不紧张的话，会考进前十名呢。”
“杨慧这孩子，就是胆量太小。见了生人，就躲起来了。不知道她长大了，会不会胆量大一些。如果还是这么胆小，那什么事也做不成，处处受别人的欺辱！”
爷爷望着明朗的夜空，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农民太苦了，挣点钱好难，处处受管制……你看你幺姑妈，一年四季在田里忙碌着，还在愁粮食不够吃，几个孩子一天到黑光着胳膊打着赤脚在田头跑着，哎，一双鞋子也买不起……唉，她是苦命啊，你幺姑爹又不体谅他，只顾自己玩得快活！她每天收工回家，就累得要死，还要赶着做晚饭，做家务事。四个孩子没人管，像无爹无妈的野孩子……你幺姑妈以后老了，没有好日子过呀……唉，我最放心不下她！”
“爷爷，您放心。几个哥哥逐渐长大了，会减轻幺姑妈的劳累的。”
“劳累不可怕，我只怕你的幺姑爹耍阴招。现在我活着，他不敢乱来。如果我走了，他就无法无天了。哎，世界上最不可预测的，就是人心啊！”爷爷无限伤感地说。近一年来，他已经不讲古人的故事，而常常长吁短叹，感慨人间冷暖，评说现实世界的是是非非。
杨阿明不知如何劝说爷爷，他从爷爷无可奈何的语气中，知道了即使见多识广、无所不能的人，也终究会有老迈不堪的一天，也会有颓废不振和不堪一击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母亲去猪栏屋看刚产的小猪儿，很快她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张熬，快起床，爹自尽了！”父亲像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向猪栏屋冲去……杨阿明知道爷爷出大事了，没顾上穿衣服，也向猪栏屋跑去……爷爷的身子如干枯的木棒悬挂在空中，一根黑色的尼龙绳勒在他的脖子上，脸如白纸……父亲把爷爷放在冰凉的地面上……
阿明卷缩在稻场的一角，埋着头大哭着，爷爷，您怎么能走啊？还有谁给我讲故事？谁给我带连环画？您的故事没有讲完啊，我还要听啊，您那么多故事，我还只听了一小部分，我还打算把您的故事都记下来，编成一大本书呢……我还要给您打酒，我会监督商店的老板，让他把分量给足……我长大就当工人，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要让你享福啊，我会买很多的很好的下酒菜，我会给您买瓶装的名酒，您要尝一尝，这酒到底与散装酒有什么不同。这社会早就变天了，再不会有霸道干部向您催要罚款了，人们可以四处打工，“出门挣钱”再也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了，并且是政府鼓励的光荣的劳动。现在我不要您做椅子，只要您好好活着，只渴望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您正抽着烟卷，或者您正把箱子里的纸烟倒出来，一支一支地拆开……
周围晃动着匆忙的身影，杨阿明不管这些，他只盯着脚下冷冰冰的地面，他的思绪如被暴雨淋湿，如被冰雹击中，沉重而伤心，薛仁贵的故事在语文书上找不到啊，没有兵器的他一个人在狭窄的山谷里行走，会不会遇到危险？如果敌人追赶上了，他徒手怎么斗得过那多如蚂蚁的对手……这一切都成了永远的谜！父亲是不会告诉我的，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薛仁贵，不知道李逵、哪咤三太子……他只会拿着钢钎去开凿石壁！只会挖田，只会挑担子！爷爷，最疼爱我的爷爷，您怎么舍得我啊？舍得我这个最忠实的听众啊！舍得我的顽皮的弟弟和胆小如鼠的姐姐啊？他们也都需要您啊！我还准备把下学期的期末成绩单给您看呢，我一定会取得新的进步……我的天塌了！我的地陷了！我的英雄就此和我诀别……爷爷，我知道，您是不情愿的，是万分不愿意离开孙儿的，只是，您实在太累了，病魔已经吞噬了您最后的一丝力气，以至于您想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有，您现在可能只想得到绝对的安静，这世界带给您太多的失望与创伤，以至于消磨了您最后一丝的眷念……
伤心如千万只蚂蚁肆意拼命撕咬着着杨阿明的心！小时候抽烟挨打他只感到皮肤的疼痛，今天却感受着犹如天塌下来般不可追回的痛心！他忽然觉得，人世间的痛苦，最大的莫过于失去至爱的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