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顶梁倒塌乱作一团 看望病人全楼凑钱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4-08-08 15:15:09

九点半钟的时候,同泰里弄堂里已经没有人,通常冬天这里六点多大家吃晚饭后就不下来走动了,到了八点基本就死气沉沉的一条荒芜人烟的地方。电线杆上两盏路灯坏了一只,黑漆漆的照在石头路面上,白敬斋送郝允雁的车直接拐到大门口,大门紧闭,郝允雁掏出钥匙顺利的打开门,正撞见底层的过道上周教授在寒冷中甩胳臂、活络自己的脖子,这个时间点他每天一定在,夏天在门口,到了春冬季节就关上大门在过道的空地上坚持锻炼,当然他的目的是在等关洁出来,昨天得罪了她想当面道歉,白天出来几次都没有遇见,他考虑着晚上九点她总得出门去接客,到时就有机会和她说声对不起了。原来这个时候门是反锁的,关洁外出接客一出,刘秋云就会下来把门上的插销插上,如果有邻居在外,门背后有根洋丁挂上谁家的提示牌,上写“某某家有人在外”的字样,后来刘秋云见周教授九点多总在锻炼身体,便请他代劳,周教授也乐得接受这项光荣任务,总算守候关洁有正当的理由了。今天门没有反锁是因为郝允雁在医院里,刘秋云关照过周教授,关洁平时九点出门,可过了半小时还不出现,周教授很着急,老伴出来骂道:“你这老缺西,外面这么冷还不插上门回家睡觉?”周教授理直气壮地说:“王家小妹不是在医院里吗?我得等她回来了锁上门才睡觉。”

这回郝允雁门外冲进来,并没有和周教授打招呼。

白敬斋坐在车没有出来,现在是夜里,人家丈夫在医院里,家中现在顶多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这孤男寡女的上去不合适,他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的目的,摆出绅士的风度说:“你自己上去取吧,我就不上去了,这么晚了影响不好。”

周教授在郝允雁后面问:“王家小妹,王先生怎么样啦?”这时,关洁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去欧阳家,今天她身体不好睡了一个白天睡过了点,必须马上赶去欧阳家,他家每个月付她200块,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嫖资,她将这钱一分为三,一部分交房租等日用开销,另一部分存起来,留下的部分如果哥哥再来问她讨钱就给他。周教授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关洁现身,便厚着脸皮笑着朝她打招呼,准备等她答腔时道出正题,没成想关洁瞅都没瞅他只管开大门要出去,周教授开腔道:“王家出事儿了。”这一声把关洁叫住,她紧张地望着周教授问:“你说什么?王家怎么着了?”她边说边望望楼上,但楼梯到二楼是拐了个弯的,她走过去几步,心砰砰乱跳,觉得周教授这话不像是胡说八道。周教授终于逮到关洁理睬他了,便进入他的主题,说:“关小姐,昨天晚上真对不起啊,我……”关洁哪里要听他这话,板起脸问:“你刚才说王家出什么事?现在他们家有人的吧?”周教授不得不告诉了她,谨慎地说:“王家小妹才上去,好像是她男人住院了,被人打得很厉害,还有生命危险,是房东说的。”

郝允雁打开五斗橱门取出丈夫的公文包,到刘秋云家看看女儿再去医院,关洁冲上楼,问:“允雁妹,听周教授说你家先生被人打伤了?”郝允雁边拍刘秋云家的门,边说:“是啊,刚刚做完手术,脸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叫他,他都没答应我。”说完趴着门痛哭起来。

夜里天气寒冷,刘秋云怕女儿冻着让她睡被窝里,自己陪着哄她。猛听得郝允雁在拍门,穿衣服起床一打开门,郝允雁扑在她怀里喊道:“刘姐……”

刘秋云被她的举动吓得不敢问王守财的情况,关洁和周教室涌进屋,问:“王先生刀开得怎么样?”刘秋云怕小孩子听到不好,把他们推出门外,说:“孩子在睡觉,小声点。”转而婉转的问郝允雁:“现在他情况好吗?”郝允雁哽咽着摇摇头,把医生的话大致说了遍,又道:“我是来取钱的,医疗费一下要先交一万五,中午我们刚刚从宝顺洋行拿出7000块的储蓄准备去买房子,全部用上才一半不到……”刘秋云毫不犹豫的抢过话说:“钱不够要么大家凑凑?我拿大头,其余的找别人想想办法吧?”刘秋云这几年房租积了些钱,但每次儿子来都要去不少,现在银行里还有三千多块钱,这是她硬性压着的底钱,不让儿子全部拿走,准备给他以后结婚讨老婆用。周教授听说大家凑钱,毫无疑问自己也包括在其中了,有点心慌,表情非常的尴尬,后悔自己不该跟着上来管闲事。郝允雁忙说:“谢谢刘姐,谢谢大家,不过这钱暂时解决了,我家先生的洋行老板愿意借钱给我先掂上,这么大的一笔数目啊,他真是个大善人。”周教授的脸马上又活路了,微笑着说:“钱到位就好,钱到位就好,这下王先生就有救了。”郝允雁说:“我不跟你们讲了,来看看囡囡就去医院交医疗费,楼下有车等着,她睡着了吗?”女儿穿了睡觉的单衣哆哆嗦嗦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眨巴眨巴的对妈妈喊着:“姆妈,我要爹爹……”郝允雁一下抱住她,眼泪瞬间喷出,把她抱到屋内塞进被窝,安慰道:“囡囡乖,你爹爹现在在睡觉,姆妈明天白天等他醒了时带你去看好吗?”女儿勾着妈妈的脖子不放,她幼小的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幸,郝允雁怎么也扳不开她的手,泪珠淌到了女儿的嘴唇上,女儿抿了抿,放声大哭。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郝允雁猛然想起白老板还在车里等她去医院,毅然挣脱女儿,对刘秋云道:“囡囡今天就睡你这,我晚上可能不回来了,要陪她爹。”女儿哭得嗓子也哑了,见妈妈要走伸手就去抓,被刘秋云抱住,道:“囡囡、囡囡,你姆妈明天带你去爹爹。”女儿一发急,揪着刘秋云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喊着:“姆妈……爹爹……”

郝允雁拿起公文包,头也不回地窜出屋下楼,二楼沈家阿婆披着棉衣门半开着探出头在听上面的动静,看到郝允雁下来也没有吱声,事情的大概她在门口都听清楚了,知道现在人家忙的时候也不去添乱,底层的周太太刚才在洗澡,外面闹哄哄的时候跑不出来,现在正抱着替换的衣服傻傻的望着郝允雁跑下来,出了门汽车的发动机声响起,她好奇的追出去看看,郝允雁钻进一辆黑色轿车中慢慢驶离,回来时看见老伴和关洁说着话双双从楼梯上下来,气不打一处来,酸溜溜地寒碜道:“吆。我想老头子哪去啦,原来找地方谈心去了。”关洁要去欧阳家,没工夫跟她磨嘴皮子,白了她一眼甩门出去了。

郝允雁到了广慈医院,已经有护士在等候她结帐,然后说:“病人正在高危病房检查,可以进去的时候护士会通知你们的,请先到休息室静候。”郝允雁向白敬斋鞠了个躬,说:“谢谢白老板相助,已经很晚了大家请回吧,我留在这陪丈夫。”白敬斋耗到现在也觉得累了,想走又想最好能够拿到她的借条再走,便支支吾吾、转弯抹角地暗示道:“王太太也不要太着急,钱不够尽管说,这个……”郝允雁也是个聪明的人,猛然想起借条还没有写,便说:“对了,这里有纸和笔,我给你写借条。”写完后签上姓名,想了想又咬破手指重重的按在落款上,然后恭恭敬敬的交给白敬斋。

护士进来喊:“王守财病人家属可以去探房了。”

在高危病房内,医生护士陆续的走出来,郝允雁扑到丈夫的床上拼命的呼唤:“先生,先生,我是你的允雁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白敬斋跑出去问医生:“我是病人公司的老板,请问他的病情如何,什么时候可以恢复?”那名医生上下打量了番白敬斋,把他拉出屋,说:“我个人很悲观,他的生命在未来三天内决定,其它的我不方便透露,很抱歉,我们医院有规章制度。”白敬斋是除了郝允雁外最关心王守财死活的人,见医生吞吞吐吐不肯说,连忙挥手打发身边的保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进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说:“你放心吧,我听了不会外传。”医生无奈的摇摇头,轻声说:“这个病人没有希望了,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说着匆匆离去。白敬斋楞了半晌,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虽然王守财有可能活下去,但是一个只能整天躺在床上意识障碍的半死人跟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有何区别?如今王太太背了他的巨债本来就无法偿还,现在又要增加为维持植物人的丈夫继续这样活下去的医药费用,没有经济来源的她还要抚养一个孩子,对她而言钱是最至关重要的,想到这,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保镖上来问:“白老板,医生怎么说?”白敬斋眼一瞪道:“你们这么关心做啥?你们饿不哦?门口等候,我请你们喝酒去。”

白敬斋来到郝允雁背后,拍拍她肩膀道:“你也别太伤心了,我坚信你丈夫会醒过来的。”郝允雁站起来激动地说:“是的是的,他虽然眼睛闭着,可我刚才看见他的眼珠在转动,他活着,活着。”白敬斋在医生那掌握了王守财病情的真实资料,对次已经不感兴趣,敷衍了几句说:“那白某先告退了,以后若有空我还会来看望他,你有困难尽管跟我提出来,我们也不算是外人嘛。”说着脱了大衣披在她身上,说,“你要陪夜,这个盖着吧。”郝允雁吓得连忙奉还道:“这……这使不得,外面很冷,白老板您别冻着。”白敬斋笑笑,转身离开了病房。

他离开医院同几名保镖一起去吃夜宵,什么话也不说,一个劲的喝酒,直到醉醺醺回家,他深深的感到自己今天做了一笔人生中最重要的投资,虽然8000元的代价大了些,但王太太却是无价的。

到了三姨太的房间时,三姨太靠着床在等他,女佣搀扶白敬斋进来,三姨太忙披睡袍起来给老爷宽衣,嗲嗲地问:“老爷今儿个哪里去啦?贱妾听人说吴淞区工地在闹事情打死了你们洋行里的一位管理,真为老爷担心呢。”白敬斋酒喝多脑子还清醒能说话,戳她道:“你尽会说好听话,担心我也没见你来找我,你同二太太一样都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三姨太叫起来说:“哎呀,老爷这可冤枉贱妾了,二太太是背着老爷找男人,我可不敢啊,我本想去找你,又怕一个女人出去不安全反倒让老爷疑心了,贱妾认为,男人在外面干事业,女人就应该在家乖乖的带着,男人才不会分心呢。”

白敬斋没心思跟她磨嘴皮子,想早点睡觉,明天早晨上班前再去趟医院给王太太送早点,说:“睡吧,我很累,头也晕忽忽的。”三姨太裸身贴着他问道;“怎么老爷身子冰凉啊,对了,我看你刚才穿很少,大衣呢?”白敬斋不想对她说太多,更不会把他陷害王守财的阴谋对包括她在内的任何人透露,神秘地笑笑说:“这几天行里事情特别多,我可能会经常很晚回家,我也不每次打电话通知了,你一个人到点就自己吃吧。”三姨太出于女人的**担心老爷外面有新欢,开始作他,说:“老爷要经常晚回家让贱妾一人多寂寞,吃饭没个伴吃起来也不香。”白敬斋想起郝允雁,嘴巴一松透露了半句,说:“放心,来年我给你找个陪伴的。”三姨太惊谔的坐起身闹起来:“老爷这是准备找个太太还是姨太太?”白敬斋得意而又轻描淡写地问:“你说呢?”

三姨太认为这不是老爷在开玩笑,也不是那种八字还没一撇的幻想,他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已经有目标而且生米煮成熟饭,从这一天,她开始暗中调查。

广慈医院高危病房内就像一座冰窟,本来这里有热水汀供应热气,白天因为西安的“双十二事变”,上海各区都在闹罢工和游行,锅炉工在参加游行中,与巡捕房发现冲突受伤,锅炉没人烧,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到了下午整个医院都冷冰冰的冒着寒气。郝允雁饥寒交迫卷缩着趴在床沿上,手伸进被子抚摸着丈夫扎着针的手给他活血,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药水瓶子快空了没有,白敬斋给她的大衣搭在椅子上并没有穿,不是忘记了,而是刻意的让丈夫能够感觉到他的妻子宁可挨冻也不接受其他男人的温暖,实在冷得吃不消的时候,就站起来在空地上跳几下活动身子,护士进来查房,看到椅子上的大衣,好奇地问:“太太,这有大衣你为什么不披上?”她勉强地笑笑回道:“我不冷。”护士摇摇头只当是她脑子出问题了也不去搭理她,等护士凌晨再次来查房时,看见郝允雁冷得嘴唇都发紫了,非常同情她,电炉上烧了热水灌进空药水瓶里给她暖手,她捧着瓶子塞进丈夫被子的脚后跟,喃喃自语:“先生,现在不冷了,脚暖全身就暖。”

早晨七点,上早班的医生护士纷纷到岗,有个医生听说高危病房里一个家属顶着寒冷守了一夜,关心地劝她:“太太,你回家睡会吧,医院里有医生在,你睡一觉下午来好了。”郝允雁也正想回家一次,女儿要上课,并不想让她来医院旷课,刚要走,白敬斋捧着热馒头和豆浆走进病房,他头戴水獭绒皮帽子,身穿做工考究的绸缎面料花色棉长袍,派头十足,手里却像小市民一样捧着热气腾腾的四只肉馒头和一代豆浆进来,殷勤又不失落落大方地递给郝允雁,说:“王太太饿了吧?来,乘热吃了,一个晚上没睡觉太辛苦,吃完回家去睡觉。”旁边有护士巡病房,也对她道:“是啊,昨晚这里没有暖气,你仍然守着,真让我感动,不过你自己身体也要注意啊,白天我们这有很多医生护士在,你就放心回家晚上再来,一会烧锅炉的来了,估计夜里病房里会暖和些。”

郝允雁也想回家送女儿去学校,便说:“好,我下午来,有事你们通知我,她抄了刘秋云的电话号码给护士,然后接过馒头,确实饿得快要支撑不住,心情复杂的望望闭眼躺着的丈夫,狼狈的吃起来。白敬斋道:“我送你回家吧,睡一觉再来,你大概几点来医院,我派车接你?”郝允雁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您工作也很忙不打扰你。”

她越来越感激这位白老板,从拿出钱帮她度过难关开始,对他不好的印象骤然颠覆性的改变,尤其是昨晚他不顾自己寒冷脱下大衣留给她的动作,郝允雁的心是温暖的,尽管她后来并没有穿,此时,她恭恭敬敬的捧过大衣说:“白老板谢谢您。”

白敬斋用车送她到家,在大楼门口停下,他故意没有下车,显得自己很懂规矩不随便上女士的家,说:“你自己上去吧,下午我来接你。”

郝允雁拎着省下的两只馒头和豆浆跨出车门,走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地,白敬斋赶紧出来搀扶她,问:“王太太没事吧?你陪了一夜身体太虚弱了,我扶你上去吧。”司机过来帮忙,白敬斋让他拿着馒头和豆浆,自己非常吃力的半搂半抱着一步步将郝允雁往楼上挪动。周太太在炉子上烧泡饭,看见这状况忙叫起来:“王家小妹怎么也这样啦?”白敬斋应付了句:“没事,陪夜累的。”周太太从卫生间里叫出老伴,道:“老头子,你帮着一起搀扶上去呀。”

刘秋云在煮馄饨给王月韵吃,说一会你姆妈会带你去见爹爹,她也不闹了,很平静的吃着。刘秋云听到闹声出来,看见郝允雁正在开自家的门,身边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半生不熟的好像见过,也没想太多,走过去招呼道:“允雁妹妹,王先生现在怎么样了?”郝允雁开了门,跌跌跄跄的撞到床上躺下,刘秋云好紧张,冲过去问:“允雁妹妹——”

白敬斋一旁沉着地说:“没事,陪夜累的,加上昨晚医院的供暖设备大概坏了,她冻了一宿。”刘秋云伸手要去摸她额头,郝允雁起身说:“我没有高烧,囡囡起床了是吧?我得帮她烧早饭,一会要送她上学校的。”刘秋云道:“囡囡我已经给她吃馄饨了,你不准备带她去医院?”郝允雁疲倦地说:“先生这样子,她去看了会难过的,还是上课去吧,等她爹爹醒来了再让她去。”

白敬斋晾在旁边插不上话,干站着也很别扭,郝允雁对刘秋云说:“刘姐,这次多亏了这位白老板借钱给我交医疗费,要不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替我泡杯茶招待招待。”

刘秋云想起他来了,那是去年郝允雁和丈夫两人喝醉酒,是这个老男人抬上来的,后来她问起过郝允雁,她支支吾吾的只说了个大概,仿佛欲说还休的样子,所以在刘秋云脑子里对这个人印象不怎么好,没有积极的去泡茶,白敬斋觉得现在不是心急的时候,摆摆手说:“不用忙了,王太太好好睡觉,我下午一两点的时候来送你去医院。”说完欠欠身离去。

王月韵听到妈妈回来的声音,回家扑到床上问:“姆妈,什么时候去看爹爹?”郝允雁浑身无力,对刘秋云说:“刘姐,麻烦你帮我送囡囡去学校吧。”王月韵闹起来:“不嘛,你说好要带我去见爹爹的。”郝允雁已经心很烦了,也不想训这可怜的孩子,便说:“好吧,先让妈睡会,上半天课,下午我来接你好吗?”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白敬斋正的开车来接郝允雁,周教授半天的课在家里,中午,关洁从欧阳家回来遇见他,两人说起王守财的事,郝允雁仍在睡觉,他们上楼问刘秋云该怎么办,作为邻居总得去探望一下,刘秋云就约他们等王守财洋行里的白老板来了一起去,所以周教授在家开着房门听外面来人。白敬斋车到时鸣了鸣喇叭出来,让司机车内等候。周教授赶紧出来问他:“您是白老板?”白敬斋应道:“是啊,阁下是?”周教授见来人是位颇有派头的老板,恭敬地道:“我是王守财的邻居,喏,住这。”他指着自己房间,脸上呈现出些许的谦逊与巴结的笑容,白敬斋嗯的一声上楼,脚步稳健得犹如回自己的家一样。

刘秋云在三楼拦住他,说:“白老板来啦,允雁妹还睡着呢,她说一点钟起来的,可现在都过去半个小时了,要不我去唤她?”白敬斋急忙阻止,说:“她太累了,让她多睡些,我站着等。”刘秋云也似乎对他客气了点,说:“那请到我家坐会喝杯热茶,今天外面好冷。”

两人坐在房间里东拉西扯的闲聊,刘秋云突然问了个白敬斋之前忽略的问题,说:“白老板,王先生出事时是跟你在一起是吧,怎么游行的人专打他而不打别人,当时具体情况是怎样的?”白敬斋一楞,有点措手不及,没有考虑过这个,按照常理,当工地的建筑工与游行队伍发生冲突时,受伤的不应该只是王守财一个人,事实上他也是后来才到,当时场面已经失控,王守财如何会反被人用砖头砸得不省人事,这正是他没有向王太太交代清楚的细节。此时他猛然感觉到对方话中的疑问,如果王太太也与她想着同一的问题,那么他之前的所有努力将成为泡影,他叹口气,心情沉重地说:“当时局面很乱,游行的人要砸我们的工地,王先生看不下去便要劝告那些人,我拉也拉不住,可能是他说话不太有技巧激怒对方,工地上全是砖头很多块朝他扔了过去,要不是我的保镖及时朝天鸣枪,他可能当场就没命了,后来警察听到枪声冲过来,这样我才抢回了王先生送医院。”刘秋云问:“那警察之前为什么不阻止游行的人行凶?”白敬斋苦笑着摇摇头,说:“双十二事变激起了民众的爱国热情,也许警察不敢贸然去阻止吧?”刘秋云忿忿道:“爱国就爱国嘛,王先生又不是日本人,冲他扔砖头干什么?”白敬斋说:“其实我也是在纳闷,怀疑这帮游行的人另有政治目的。”刘秋云大声说:“应该惩处凶手。”白敬斋想了想说:“这样,等王先生过了危险期时,我带他太太去找吴淞区的警察署,让他们寻找凶手,这事不能就这么没有人承担后果。”

白敬斋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一是可以撇清自己,二是为王太太做点实际的事,让她心存感激,三是最重要的,与她接触多了机会就会产生,他打算一边铺垫一边寻找突破点。

周教授见接郝允雁的人来了,便去敲关洁的门,关洁刚刚躺下,昨天因为去欧阳家晚了近一个小时,欧阳父子很不高兴。这是个荒唐的人家,他们父子商定关洁一天睡老的一天睡小的,第三天父子睡一床上让关洁夹中间,刚开始她很不习惯,但是为了钱不得不忍受。欧阳父子是双性恋者,通常儿子欧阳雅夫扮演女人,关洁第一次在华懋饭店认识他并没有觉得这人有同性恋倾向,其谈吐举止也完全看不出来,一到了父子俩在床上共享受她的时候,马上就变了神态和声调,让关洁顿觉恶心。他们父子两人有个共同的爱好是京剧,最擅长的剧目是《霸王别姬》,父亲欧阳群学的是金少山宗金派的花脸霸王,儿子欧阳雅夫学的是梅兰芳梅派虞姬,欧阳群早十年带着儿子去票友圈子里唱着玩,现在力不从心只能在家里过过雅兴,有时候关洁去就让她当观众,从她的角度伺候欧阳父子比变态的朱伯鸿要轻松和偶尔感受的些许趣味。昨天去的晚,正好是论到欧阳父子两人分享她,穿好戏服在卧室里干等着,关洁来敲门时,女佣在门口提醒她说:“你小心点,他们父子好像在生气。”将她领进去时,果然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关洁只得向他们解释,对欧阳雅夫说:“欧阳公子,你还记得去年宝顺洋行的白老板请你们在华懋饭店吃饭,就是阜昌参店的朱老板也在的那回吗?”欧阳雅夫娘娘腔的扭过去,用花旦的声调拉着长音,说:“记—得,将军请讲怎—么—回—事……”

关洁把她知道的那些全部告诉了他们,欧阳父子倒是有些同情,也没有为难她,于是继续兴致勃勃的听他们唱京戏,又拉着关洁扮演虞姬,她怎么也学不像,欧阳群毫不客气地评论介她说:“你抛出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名娼妓,霸王如何会喜欢她?”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女佣也没有睡觉端来夜宵,三人边吃边演**京剧,房间里热水汀暖暖的充满了被窝的气息。

关洁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塌实过,一觉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家,心里想着王家的事就上楼去见郝允雁一起去。

周教授在楼梯口候着神秘的说:“来人了。”

关洁没理睬他径直上楼,沈家阿婆在二楼说:“有个人来了,听说是王家小弟的老板,有车子,你们是不是要去医院,也带我去吧?”

郝允雁醒来听到隔壁刘秋云家有白敬斋声音,走过去:“白老板真是麻烦您了,您已经帮过我很大的忙,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谢您了。”白敬斋客套道:“王太太见外了,我与王守财情如兄弟,应该的应该的。”关洁、周教授和沈家阿婆都上了楼,沈家阿婆说:“小妹我也去。”刘秋云惊讶地道:“阿婆,您老八十多了,这种地方还是别去了吧。”沈家阿婆听差了,生气道:“八十多怎么啦,我这人很乐观,不怕去医院。”关洁笑道:“阿婆,您多心啦,刘姐是担心医院里空气不卫生,您还是在家吧,我们把您的情带到就是。”

说服了沈家阿婆,其余的人下楼来到车前,白敬斋突然楞住了,尴尬地说:“小轿车除了司机,还可以挤四个人,而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还要去学校接王太太的女儿,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关洁说:“是广慈医院吧?我坐黄包车,谁跟我一起?”周教授反应神速,马上说:“我和你做黄包车吧,现在三个人加上王太太女儿正好。”白敬斋说:“那你们先去,在医院门口等,我们还要去趟学校会比你们晚到。”

关洁和周教授出弄堂寻找过往的黄包车,白敬斋的车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天空骤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一阵寒风吹过卷起纷乱的白絮四处飞扬。周教授感叹道:“希望瑞雪兆丰年,保佑王家小弟能够尽快康复。”他双手合掌做了个拜神灵的动作,关洁意外地发现这个一向喜欢管闲事又有点为老不尊的教授,竟然内心也怀着朴素的同情之心,她附和着说:“是啊,王先生是个善良的好男人,应该一生平安才是。”周教授长吁短叹道:“真难为王太太了,我看她也很照顾你的,不过在这楼里她从来没有和谁红过脸,哎好人哪,可恶那些游行的暴徒,国家有自己的政策,老百姓起什么哄?”

关洁一指不远处跑来的黄包车说:“别说了,车来了,喂,黄包车……”

黄包车拉过来停下,周教授礼貌的搀扶关洁上车,自己跨了上去,正巧被从学校回来的周太太不合时宜的看到,她今天是半天的课,顺路从小菜场买来四只螃蟹串在草绳上拎着,另只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马上学校要放寒假,她把办公室里的旧书拿回来,这些书都没有用了,扎在一起可以乘分量买给收报纸的人,无意中看见自家的老伴与对门的那只鸡坐上黄包车,楞了楞,喊道:“喂,老头子。”她这一忧郁的工夫,车夫抬起黄包车车杆飞也似的远去,周教授根本没有听见,此时他第一次那么近的挤着关洁,猛然想起半年多前在她房间里看见她赤裸裸的身体,用余光瞥了眼她高耸的胸部,痛苦的闭上眼睛,又忍不住睁开,内心汹涌澎湃。

白敬斋的车到郝允雁女儿学校把她接出来赶到广慈医院,周教授与光洁已经在大门口等候多时,因为去探病房的人太多,被护士拦在走廊上三个三个分批进入,女儿王月韵冲进高危病房,她看到的是父亲头部裹着纱布闭着眼睛正在输液,宛然睡着了一般,她仿佛意识到这不是爹爹在睡觉,想喊又怕对他的身体不利,捂着嘴呜呜的痛哭起来,眼泪顷刻湿透了她的手,郝允雁抱紧她也跟着泪流满面,轻声安慰女儿:“你爹会醒的,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刘秋云是一起进来的,站在稍远的地方也不禁嘘唏起来,护士看不下去退了出去,他们都知道这个病人已经不可能恢复正常人了,阿尔瓦博士决定何时向病人家属宣布这一不幸的诊断。

郝允雁怕女儿过分的悲伤把她带出病房,轮到其余三人去探望,白敬斋不想进去,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王守财就心虚,好像他会突然跳起来道明事情的真相,刚才他让司机买了包糕点,这时递给郝允雁,道:“我就不进去了,看到王兄这模样就难受,你把这吃的收下,当晚饭吃,请别客气。”郝允雁也不再跟他客套,礼貌的笑笑收下,对女儿道:“姆妈今晚要陪你爹爹,你一会随刘阿姨先回学校继续上课,放学她会来接你,晚上还是睡在她家,听话啊。”说完又对刘秋云道,“囡囡就麻烦你了。”

王月韵仿佛一夜长大了许多,并没有纠缠母亲,哭红的眼睛呆滞的望着,郝允雁伸手打开食品袋拿出一只松花糕给女儿,说:“路上吃吧,这个你最喜欢了。”王月韵手伸了伸,缩回去背在身后,态度生硬地:“我不饿。”郝允雁似乎猜出点女儿心理活动,自己昨天不也没有穿人家的大衣吗?可是事到如今不是骨气的时候,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而且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丈夫也住不进这家医院,她一时对女儿的反常态度不知所措。白敬斋打破僵局道:“那、那我送孩子去学校吧,然后洋行还有急事要办,我就不回来了,明天早上再见。”

在车内,白敬斋坐在副驾驶位置,刘秋云抱着王月韵在后座,一路上刘秋云好话不断安慰着她,王月韵一声不吭的卷缩着身体,没有人知道她的小脑筋在想些什么,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隐隐的觉得家里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爹爹突然倒下了,另外一个男人对姆妈这么热情,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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