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厚林来到了凤凰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长长的小街,街旁边就是浅浅的、亮亮的、凉凉的凤凰溪。秦厚林走在印着一道深深的独轮车辙的石板路上听皮鞋与石板撞击发出清脆的“咣当,咣当——”声,一下子便走进了明清街的记忆,追寻着秦淮河畔的船桨声。
秦厚林没有看到手推的独轮车了,代替那抹上豆油的枣木轴的吱呀声是满街直响的摩托车声。摩托车在往来的行人,挑的担子,拉的板车和屋檐下的摊贩间穿行。“嘟嘟——”的摩托声淹没在一片叫卖讨价调笑声中倒也显得生机勃勃。
秦厚林吸着酱菜,卤菜,生皮子,松油柴,稻草和石灰混杂的气息,两边的小铺面干货,酱园,油坊,米店,药铺,时装店,鞋摊,肉案,草绳瓷器,香烛纸钱的杂货铺子一家紧挨一家。
照相馆门口摆放的相片清水出芙蓉,透出天地间的灵气。这地方还真出美人,一个个如花似玉,托着香腮,水灵灵的大眼。
秦厚林不禁想起了稻花香酒业宣传画上的那位姑娘,凤凰镇应该就是她的故乡。今生从黄土堆里爬出来,也许前世我就出生在这镇上,长大,成亲,也娶上个这样的美人,也早给我生儿育女。想到这里秦厚林就笑了知道自己想入非非了赶紧走开。
一路走来只有热干面的香味还在嘴里打着转转,望着店面上的那些阁楼,挂着窗帘,摆着盆景或花,不由得想知道这里的人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有一幢门上挂着铁锁的危楼,柱子都倾斜了,朽了的雕花的椽头和栏杆都说明当年的气派,这房主和他后代的命运就耐人寻思。
前面是一家米粉厂,一块空场子上钉着桩子,拉着铁丝,挂满了米粉。再往前走,有一家堆满生石灰的铺面,这就到了街的尽头。
屋顶上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细白的和葱绿的,在风中都轻微抖动。风吹着桔黄的瓦楞草,阳光十分明朗。“秦老师,我回宿舍了。有什么事喊我就行。”谭老师说完回宿舍了,秦厚林看着凤凰中学的教师宿舍犹如一盏风中飘摇的灯笼在阵阵晚风中摇晃着。
寒雪凤坐在炕上想起了家乡:码头镇。春风吹过码头镇,带来了一年四季的温暖。春节里寒雪凤穿着暖和的新棉鞋跟伙伴们在墙角晒着暖暖的太阳,她们一边跺脚一边唱起了心中的童谣:月亮汤汤,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嫁济公,济公矮,嫁螃蟹,螃蟹过沟,踩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撒尿,撒着小鬼,把得肚子疼,请个财神来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费我二百文。
码头镇是一个有码头的地方。公路的尽头是河边的渡口。石条砌的台阶陡直下去,有一两米高,石级下停靠着几只插着竹篙的乌篷船。对面河滩边上有一只渡船,有人上下,这边石阶上坐的人都等那船过渡。
码头上方,堤岸上,有个飞檐跳角的凉亭。凉亭外摆着一副副差不多是空的箩筐,亭里坐着歇凉的大都是对岸赶集卖完东西的农民。寒雪凤享受着家乡的乡音看着凉亭的摸样。堂下重彩绘的龙凤图案,正面两根柱子上一副对联:歇坐须知勿论是非长短,起步登程尽赏码头秀水。
这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小时候记忆中的码头镇了。人们早已经没有了往日凉亭的安闲与古朴,现在的码头镇石阶下停靠的可是汽艇和游轮了,再也没有手拿箩筐闲聊的人了。
人们都穿着时髦的韩版衣服,烫着卷卷的头发,翘着二郎腿坐在游轮上一边欣赏码头的风光一边嗑瓜子,享受着改革开放的变化。
“厚林,你的户口要转回来吗?”母亲问秦厚林。母亲的问话打断了秦厚林和寒雪凤的思绪。
“要转回来的,早知道要转回来当初上学就不用转出去了。”秦厚林漫不经心的说。
“厚林哥,你的户口转回来是农业户口还是城镇户口?”寒雪凤看着秦厚林问。
“既不是农业户口,也不是城镇户口。现在成了黑市户口了。”秦厚林语气低沉而无奈的说。
“为什么?”寒雪凤一脸惊讶的问。
“毕业这么多年了户口还在毕业就业指导中心托管着,也不知道档案现在都跑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将户口落在哪里好。原来以为在城市工作了就可以落在城市,可是各个城市落户的首要条件是房子。可现在的房子是富人把玩的古玩我们玩不起。户口现在想落回家里,可家里已经早禁止落回来了。只能挂在县上了。这不读书还好,一上大学把自己的户口都上没有了!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呀!”秦厚林坐在炕上发着牢骚。
“厚林哥,那没有户口我们怎么结婚呀!”寒雪凤急的满脸通红的问。
“1919年1月9日,林语堂与廖翠凤结婚。结婚后,他征得廖翠凤的同意,将结婚证书烧掉了,他说‘结婚证书只有离婚才用得上’。烧掉结婚证书,表示了他们永远相爱、白头偕老的决心。古代的人没有户口还不是照样结婚!户籍制度的滞后总不能说不结婚吧?”秦厚林说。
“这倒也是。领结婚证只是法律上的保证,是人与人之间信任度下降的表现。使人更加的趋近于现实和金钱,更加关注夫妻产权而淡忘了夫妻感情。社会越发展,人在社会上越独立,人的人情味就越少,人也就越来越远离人的自然属性了……”寒雪凤喃喃的说着自己的观点下炕了。
大家看着电视又趋于了平静。秦厚林的思绪走在黄土地上寻找着灵魂的寄托。“一点撩上天,黄河两道湾,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 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长,我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钩挂麻糖,推个车车逛咸阳。”的秦声秦韵搅拌着黄土地的风雪渗进粒粒黄土的血脉里。
秦厚林伴随着关中童谣走进二水寺已是除夕的万家灯火里。雪花掩盖了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切丑陋的东西。一切你想见的,一切你不想见的都在黄土地的大雪中静静地睡着了。只有雪花记录着生命的点点痕迹。
雪花飘然的落在干枯的老柏树枝头,老柏树已然是一位雪做的雪树了;雪花飘然的落在干枯的老槐树枝头,老槐树已然是一位雪做的雪树了。只有柏树依然是那棵古柏,槐树依然是那棵古槐,黄土依然是那粒粒黄土。
它们见证着时空的沧桑。时空为人的灵魂建造了一座座山峰,在这山峰里有金黄金黄的迎春花,富丽堂皇的牡丹花,空谷幽兰的兰花,姹紫嫣红的杜鹃花;细细如丝的茅草,粗粗壮壮的蒿草,飘飘荡荡的芦草,郁郁葱葱的竹草;虚壮炮大的梧桐,坚硬乌黑的野栆,千年不倒的胡杨,傲天直立的松柏;嘤嘤成韵的小鸟,嗷嗷嚎叫的虎豹,叮咚、叮咚的泉水,哗哗、哗哗的溪流……
二水寺三生殿内闪闪的烛光映照着银然如雪的了元大师的脸庞似一块红彤彤的宝玉闪闪发光。对面烛光下道发真颜的真靖道长犹如柏树般沧桑的笑脸映衬着古柏的沧桑。
横渠先生的话反射在古柏与古槐间回首遥望着黄土地上千年的记忆:“了然大师,真靖道长此次北来不知何为?”
了然大师捋了捋银然,红润的脸庞上跳跃着烛光的律动:“老衲只为一求:生命之根。”
真靖道长捋了捋乌黑锃亮的胡须烛光泛在厚厚的嘴唇上:“贫道只为一求:万物之源。”
“二位大师,天下之大,为何至二水寺寻求此理?”横渠先生微微点头问道。
了然大师笑道:“先生已然忘记了当年前黄帝在二水寺手植古柏吗?”
真靖道长笑道:“先生已然忘记了当年前苏蕙在二水寺手植古槐吗?”
“无忘也,无忘也!古柏、古槐可知前世、今生、来世?”横渠先生摆摆手笑道。
了然大师笑道:“参透生命,终须黄土百年,时空千年,万年……渺渺尘埃。”
真靖道长笑道:“参透万物,终须黄土百年,时空千年,万年……渺渺尘埃。”
“二位大师直言。” 横渠先生欠了欠身子笑道。
了然大师笑道:“略知虚空为性。”
“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横渠先生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回旋在大殿内。
了元大师屡屡银然笑道:“天地乃空无一切!”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横渠先生若有若无的声音依然盘旋在大殿的枝头。
真靖道长皱了皱眉头冷冷的说道:“无中生有。”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横渠先生细细的话语如流泉般流淌在大师的佛珠上。
了元大师欠身、真靖道长低眉:“愿闻先生之道。”
“吾本是凡物,但观女娲娘娘所炼三生石得此悟性。” 朦朦胧胧的仙界烟云中秦厚林看到横渠先生变成了自己。秦厚林即若即离的话语击中了元大师与真靖道长的心扉。
了元大师低眉、真靖道长欠身:“愿闻先生之道。”
秦厚林的细细语丝伴随着雪花飘落在黄土地上融入粒粒黄土中:“当年女娲娘娘在补天之后,开始用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计,终而成一硕石,女娲娘娘将其立于西天灵河畔。此石因其始于天地初开,受日月精华,灵性渐通。不知过了几载春秋,只听天际一声巨响,一石直插云宵,顶于天洞,似有破天而出之意。女娲娘娘放眼望去,大惊失色,只见此石吸收日月精华以后,头重脚轻,直立不倒,大可顶天,长相奇幻,竟生出两条神纹,将石隔成三段,纵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女娲娘娘急施魄灵符,将石封住,心想自造人后,独缺姻缘轮回神位,便封它为三生石,赐它法力三生决,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从今生一直延续到来世。为了更好的约束其魔性,女娲娘娘思虑再三,最终将其放于鬼门关忘川河边,掌管三世姻缘轮回。当此石直立后,神力大照天下,跪求姻缘轮回者更是络绎不绝。世人皆知女娲娘娘修炼的三生石可历尽前世、今生、来世三世情缘争相疯抢顶礼膜拜。岂不知真正的秘密在三生石即可吸收日月精华也可散发日月精华。三生石将日月精华散布在天、地、人三界。此物借灵魂的胎光、爽灵、幽精即可凝思成气,以气化形,成形有韵。可知轮回三界,生死未来,解答生命的一切缘起,一切缘灭。长此以往天魂、地魂在黄土地上风吹雨淋,雷电交加不知过了几世已化入粒粒黄土中。尘归尘,土归土。又不知过了几世粒粒雪花融入黄土,水土交融养出幽幽的兰花。幽幽的兰花在忘川河畔接收天地日月精华,在天魂、地魂忽然而至依兰花之身成形有韵。这兰花吸收日月精华一日胎光、爽灵、幽精入侵其体幻化为一位兰花似的仙子。幽谷若兰中兰花仙子站立忘川河畔凝神细思看到一块巨石头重脚轻,直立不倒,直插云宵,顶于天洞,上书三生石三字。兰花仙子刚刚念完这三个字,三生石神行变换在元气中重新幻化出了一方锦帕飘然于黄土地上。兰花仙子将锦帕捧于手中,忽然阴风阵阵,电闪雷鸣,斗转星移,锦帕变为粒粒黄土、瓣瓣雪花落入忘川河中。随着水流兰花仙子在忘川河畔种下自己的三世情缘。”
秦厚林看着黄土地的夕阳淡淡的走在地平线上。西边的天空就像一面红红的镜子照在自己的身上。漠峪河与漆水河的水哗哗的流过黄土地的晚霞。水面上秦厚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随着流水缓缓的流淌在天地间。
西边的云彩是火红、火红的火烧云。这片火烧云一会儿像一头骆驼,继而像一个女人,再看又成为长着长胡须的老者,先看是人脸,再看是一头死狗,拖着肚肠子,后来,又变成一棵树,树下有个女孩,骑着一匹瘦马。
西边的火烧云变成了温暖的火炕、柔软的床。秦厚林似乎看到了自己躺在炕上,床上;黄土地上,凤凰山里;长江头,长江尾……凝神注视着灯影的变化。
他发现自己逐渐脱离了自己熟识的样子,繁衍滋生出许多令自己诧异的面貌。他不知道那众多的面貌哪一个是自己,而且越是审视,变化就越加显著,最后就只剩下诧异。
西边的火烧云变成了桌上的身份证,自己身份证上的大头像照片,起先觉得是在做个讨人欢喜的微笑,继而觉得那眼角的笑容不如说是一种嘲弄,有点得意,有点冷漠,都出于自恋,自我欣赏,自以为高人一等。
其实有一种愁苦,隐隐透出十分的孤独,还有种闪烁不定的恐惧,并非是优胜者,而有一种苦涩,怀疑这种幸福,这就变得有点可怕甚至空虚,一种掉下去没有着落的感觉。
西边的火烧云继续变化着。秦厚林看到自己的影子走在黄土地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在观察别人的时候秦厚林发现那无所不在的讨厌的自我也渗透进去,不容有一付面貌不受到干涉,这实在是非常糟糕的事。当他注视别人的时候,也还在注视着自己。
秦厚林找寻喜欢的相貌或是自己能接受的表情都打动不了秦厚林,他找不到认同的众人从自己面前过去,他就视而不见。不管在何处,在黄土地,在凤凰山,在候车室,在火车车厢里,在饭铺,在公园里,也总是捕捉近似于我熟悉的面貌和身影,或是去找寻某种暗示,能勾引起潜在的记忆。
西边的火烧云继续变化着。秦厚林观察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时候也总把他人作为自己内视的镜子,这种观察都取决于自己当时的心境。哪怕看一个姑娘,也是用自己的感官来揣摩,用我的经验加以想象,然后才作出判断,自己对于他人的了解其实又肤浅又武断,也包括对于女人。
秦厚林眼中的女人无非是自己制造的幻象,再用以迷惑自己,这就是我的悲哀。因此,我同女人的关系最终总模糊不清。反之,这个我如果是女人同男人相处,也同样烦恼。问题就出在内心里这个自我的醒觉。
人自恋,自残,矜持,傲慢,得意和忧愁,嫉妒和憎恨都来源于他,自我其实是人类不幸的根源。那么,这种不幸的解决又是否得扼杀这个醒觉了的他?也许,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厚林哥——吃饭了。厚林哥,你吃饺子还是吃面条?”一个空谷幽兰的声音惊醒了秦厚林的美梦,寒雪凤站在秦厚林的身旁,桌上的书稿封面上“璇玑图”三个行书大字悄悄的偷看着他俩的笑脸。
“凤儿,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辛苦你了!”秦厚林睁开迷离朦胧的双眼说。
“厚林哥,你看烟花!好漂亮的烟花!”寒雪凤兴奋的拉着秦厚林的手看着黄土地上闪闪烁烁的烟花。夜空在星星闪闪中被装扮的寒冷而温暖。
“除夕,多美的时刻!要是人世间天天都是今日那该多好!”秦厚林感叹道。
“厚林哥,你的小说什么时候定稿呀?”寒雪凤转过脸问秦厚林。
“应该快了,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逃出了黄土地。要不是遇见你我可真的就变成水中的豆芽菜了。现在有了你,我就是黄土地上那棵千年的老槐树了。我要把根深深的扎在黄土里,尽情的生长,展现生命的精彩。”随着秦厚林的眼波寒雪凤走进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