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身黑缎旗袍,长长的白丝围巾,围着脖子闲闲搭在肩后。玳瑁黑边眼镜,衬出白皙的脸蛋。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脚在身后微微踮起,脚尖仍然点在地上,半转身微笑着,要走又走不了的样子。
抗日战争,流亡八年.1949年从大陆到台湾,1964年到爱荷华,我一直带着那张照片。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那个样子。她斜靠在珠罗纱帐镂花铜床上,看着手中的书,细声吟读《三笑姻缘》、《天雨花》、《笔生花》、《再生缘》。我靠在她身边听。我最喜欢《再生缘》的孟丽君:
芳年十五容颜美,
龙凤之姿不等闲;
眉似远山青浅浅,
眼如秋水冷涓涓。
行时恐害螰蚁命
坐处惟观忠孝言
还有那皇甫少华:
两道秀眉分柳叶,
双痕粉颊映桃花;
胸怀壮志承亲训,
腹有奇才报国家。
将门之子真非俗
第一英雄是少华
孟丽君,皇甫少华,连在一起,多好听!更何况他们一个是天上的东斗星,一个是执绋女,玉皇大帝下旨降下凡尘,满却前世夙缘。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母亲没有再念下去。
我逼着问:后来呢?他们结了婚吗?
母亲把书扔给我:我要走了。你自己去看吧!
看不懂。好多字不认得。
我念你就懂了?
嗯,你的声音里听得出人来。
母亲笑了一下:这话我还没有听人讲过,这样吧,我干脆把故事讲给你听。听完了,我去叶家打牌,你留在家里。
好。云南昆明的孟士元,有个女儿孟丽君,有才,也有貌,芳年十五容颜美,龙凤之姿不等闲。
我刚才念的,你就记得了?
我敷衍地笑了一下。讲嘛!
好,云南总督皇甫敬有一男一女。女儿皇甫长华,儿子皇甫少华……
皇甫少华喜欢孟丽君……
你讲,还是我讲?
好,我不打岔了。
国丈刘捷有个儿子刘奎璧。两家都看上了孟丽君,刘国丈托人说媒。孟士元不能决定,要刘奎璧和皇甫少华比剑射宫袍。哪个赢了,就得孟丽君。刘奎璧输了。他不甘心,设计陷害皇甫少华和他一家。他好言好语把皇甫少华骗到他家过夜,准备夜里放火把他烧死。他的妹妹刘燕玉知道了,放了皇甫少华,和他私定终身。
孟丽君怎么办?我急急地问。
你说怎么办?
当然不理他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继续讲下去:皇甫抄了家。刘奎璧逼婚。孟丽君改扮男装逃亡,改名郦君玉,连中三元,后来又官拜兵部尚书,建议皇上悬榜招贤,郦君玉成了主考。皇甫少华应考,成了东征元帅,打败敌人,皇甫父子封王。刘家父子里通外国,全家入狱。皇甫少华四方寻找孟丽君,同时和刘燕玉成亲。郦君玉和皇甫父子同朝,仍然不动声色。
孟丽君真不要皇甫少华了吗?
母亲打开书念: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何必嫁夫方妥适,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
改回女装,嫁给皇甫少华嘛。我插嘴说。
那不好。女人要有骨气呀,他有了刘燕玉,郦君玉就不要回头了。
她真的没有回头吗?
母亲笑笑说:她认了父母,不肯改装认皇甫少华。有人冒名孟丽君,她母亲只好当着满朝文武大臣,指出郦君玉就是女儿孟丽君。孟丽君还是当众不承认。
我等不及了:承认嘛。
母亲说:写书的也是个女人,清朝的陈端生,了不起。
我说:姆妈,你不像孟丽君,你是孙太太,爹还有一个张太太,又都姓聂。我们住汉口,他们住武昌。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少管闲事。
你和爹也是再生缘吧。我上辈子呢?
母亲指点我的鼻子:你呀,你是我的冤孽。
母亲是半开放的女性。她的脚也是半放的,穿着青缎绣花鞋,玲珑轻巧。母亲谈笑泼辣,豪爽不羁,戴着玳瑁眼镜,很文明的样子,好像五四女性,喜欢新鲜事物,也喜欢读增广贤文,听她念着:女慕贞洁,男效良才。她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床边小几上永远摆着一叠线装《红楼梦》和《西厢记》。我要看的只是书里画的古美人。
母亲拿起《红楼梦》对我说:这是好书呀,我读一句,你读一句: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树,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
我昏昏沉沉,眼睛睁不开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了。
汉口本来分裂成五个租界。俄租界,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后来俄租界、德租界、英租界相继收回,留下了遗民和买办,租界仍然是特别区。后花楼才是中国人的地方,也是最有趣的地方,饭店、商店、餐馆、绸缎庄、首饰店、皮货店,还有个“新市场”,那儿有文明戏、花鼓戏、汉戏、京戏、玩魔术的、耍猴子的,还有穿花花绿绿衣裳的姑娘,望着男人笑。
我最喜欢跟母亲逛后花楼。绸缎庄最好看。伙计卷起长衫袖口,将一叠一叠绫罗绸缎,扔在玻璃柜台上,抽出一疋,撒手一扯,呼的一下摊开来。我一匹一匹轻轻地抚摸,柔软润滑。
我都要!
母亲说:不行!只能要一段,做夹袍。
我赖在那儿不肯走。
好吧!母亲说。买两段吧!
伙计拿起长长的尖剪刀,对母亲说:一匹剪下一小块吧,小姐拿回去看看,看上的,再回来买。
我高高兴兴抱着大包小包回家。一块块料子摊在母亲的大铜床上,我趴在床上,呆呆看着那一溜色彩。天青、湖蓝、水绿、菊黄、粉红,像彩虹一样,从心里欢喜。家里的裁缝可没好日子过了。天青描白云华丝葛的夹袍,裁缝在两天之内赶着做好了。我欢欢喜喜穿上新衣,对着母亲房里穿衣镜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蹬蹬跑下楼,跑到裁缝房里。
我说:不行,下摆太大了。
好,马上改。
袖子太长了。
剪短一点就是了。
肩太窄了。
哦,那就不好改了。
不好改,也要改!
小姐,肩宽了,好改。窄了,怎么改呢?
窄了也要改!
裁缝苦笑摇摇头:那只有再做一件了。
店里只有那一段料子了。
怎么办呢?一定还有别的好看花色的料子。
我只要这天青的底子,别的都不要!
怎么办?怎么办?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找太太帮个忙,再到别的绸缎庄找找看。
当天母亲就带我去逛后花楼的绸缎庄。
母亲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母亲不看小说,就出去打牌。我找不着母亲,坐在楼梯上嚎啕大哭。听差张德三看也不看我一眼,抱着弟弟汉仲走过去,轻轻拍着弟弟,一面说,哦,哦,俺少爷好,俺少爷乖,俺少爷长大了,当大官,盖大洋房。他说得有腔有调,也不结巴了。我哭得更伤心了,哭得晕倒在楼梯上,醒过来了,又哭。母亲回来了,连连说:冤孽呀,冤孽。
母亲去叶家打牌,我一定跟着去。叶老爷有正房夫人和两个姨太太。叶老爷夫妇没有孩子,贾姨进门,只是为了生儿子。那个老实人,一连生了三个,她在叶家就有了靠山。赵姨呢,唱汉戏正旦,叶老爷去捧场,终于花钱包下她,在汉口法租界长清里有个小公馆,后来老爷和太太说通了,她就进了门。她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衣襟上永远别一溜茉莉花,说话细声细气,见到叶老爷,声音甜腻腻的,眼睛会笑会说话。叶家三个女人,各守各的名分,分工合作,相安无事。母亲去了,四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我不和他们家的男孩子玩,男女有别嘛。我偏爱听她们讲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母亲的牌桌上,有听不完的故事。
李家的四姨太吞鸦片烟死了啦,为什么呢?太太折磨她,老爷迷上了新市场唱京戏的金玉环,几天不回家。
王老太爷病了,老太太的丫头春香,收成了姨太太,给老太爷冲喜嘛。老太爷早把春香糟蹋啦。
谢家的五姨太和副官勾上了,老爷碰上了,拔出佩刀,两人都砍死了。
军阀呀,作孽!牌桌上有人会插进这么一句。
母亲聪明剔透,宽仁而又豁达。叶太太、贾姨、赵姨,都对她讲知心话。她们叫母亲三个耳朵。
叶太太说:我这个当家人,要公平呀。两个姨娘,月份钱都一样,十块钱。老爷在贾姨房里两夜,在赵姨房里两夜。
母亲笑着说:你这个老家伙要三夜?
叶太太哈哈大笑:不管不行呀,他身子要紧呀,他要在赵姨房里三夜。我说,不行,他就乖乖听我的。
母亲说:你用什么法宝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的?
叶太太说:我可不是用那个来管他。公平嘛。三个耳朵,你听我说,要把男人拴在家里,只有让他讨人。要讨人,可以,人进了门,就归我管!
母亲说:我看叶先生有些怕你。
叶太太说:他怕我?他才不怕!他不依我,就不能讨人!干脆让人进门,他在外面也少拈花惹草。三个耳朵,万事不由人计较呀,一生都是命安排,我认命。
贾姨也向母亲嘀嘀咕咕:他到我房里来,不得已呀,说不过去嘛,儿子是我的,他能不理我吗?一回来,人就不见了,就躜到那个妖精房里去了,有说有笑,别人会卖弄,会撒娇嘛,我不来那一套,老老实实做人。
赵姨呢,她趁四周没人,低声说:三个耳朵,走,到我房里去,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她从红木五屉柜里拿出一个彩色锦缎盒子,打开来,一只羊脂玉镯子。她笑着说:他给我买的,逊王府里的东西,也不晓得怎么流失到外面来了,有人缺钱,要卖,他就买下了。赵姨又加了一句:瞒着家里人买的。
母亲笑笑说:我懂。
赵姨说:他还不知道怎么报假账呢?转头对我说:不准乱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