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57:20

第十二章(1)

回到家中之后,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仍旧回荡着方才愔成演奏的那段音乐,曲调沉重缠绵,仿佛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的冤魂始终尾随着我,向我哭诉自己生前的悲惨遭遇。直到李诚卢回来后,这种幻象才渐渐消失,可转而又变为一种意犹未尽的迷恋之情在我心底作怪,令我魂不守舍。

在这种情绪的干扰下,我险些忘记上午为李诚卢准备的生日礼物,于是我慌忙从手包里掏出那块出产于瑞士的男士腕表,并在晚饭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摆在了餐桌上。

“你今天很累吗?”李诚卢一边调试着手表,一边若无其事地问我。

“还行,有一点。”

“那也不能一直呆在卧室里呀,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皇甫老师一个人走出去的,你怎么不下楼送送人家,这样显得我们李家人多没礼貌。”李诚卢的语气很和缓,可能是怕我以为他是在责怪我。

“哦,我……可能睡着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李诚卢的反问令我猛地一惊,他那种狐疑的眼神如同在等待着我主动交代一切实情。然而当我盯着手中的筷子陷入极度恐慌的时刻,李诚卢又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呵,我看……你还是没把人家放在眼里,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连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我很清楚愔成是什么时候来的,也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不过我对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畏惧感,并且细致琢磨此种滋味,竟与他非礼我的行为无关,倒像是我之前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害怕他责备我。就这样,我一个下午都躲在卧室里,直到听见愔成和段生告别后,我才敢扒开纱帘望了望愔成的背影。

晚饭过后,段生为他的父亲演奏了一首最近学会的曲子,尽管速度有些缓慢,可是旋律十分优美,立即博得了李诚卢的掌声,随后,他们父子俩一同钻进书房里聊到很晚才睡觉,依照通常情况,他们大概又是在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据我了解,李诚卢喜欢阅读古书,尤其对司马迁的《史记》颇有研究。而段生则更爱看一些西方的文学作品。只要他父亲有时间,他就会兴致勃勃地把最近读过的故事讲给他父亲听。当然,不可否认,李诚卢也确实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父亲,每次听完儿子的讲述,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帮助儿子总结其中暗含的道理,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甚至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也有一个像李诚卢这样的父亲,我的两个哥哥恐怕就不会走上战场了。

夜深人静,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隔着枕头隐约听见楼下客厅的挂钟连续敲响了十一下,这时一只冰冷的左手从黑暗中伸向我,如同一条行踪诡秘的响尾蛇,在我的身上搜寻着猎物。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装作熟睡的样子没有回应李诚卢,此刻,我无比厌恶这只手,厌恶这种气味,以及这种声音,这种呼吸,这种心跳……尽管之前我一直都在厌恶着这一切,可这一次却不知不觉达到了我所能承受的极点,并且使我顿生悔意,我责怪自己不该来这,不该接受这项任务,更不该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费在这里。刹那间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股求生的欲望正慢慢笼罩着我,我想到要活下去,想到要让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想到要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换取回报。

“我好久都没有收到生日礼物了。”

黑暗中,李诚卢的声音再次传来,可我仍旧没有理睬他,感觉就像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丧失了一切生理反应,直到我真正睡着了并做了一个关于童年的梦为止,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时常这样回绝李诚卢,或许是因为那令人作呕的避孕药,不过李诚卢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看来,他对我的感情全都源于木村祐二为他准备的那些价值不菲的彩礼,以及我在中国银行的账户,倘若没有这些做基础的话,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这样尊重我。当然我也从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对声称怀上了李诚卢孩子的女人打来的电话,我总是不屑一顾,而这也是我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中的正常反应。我对这个虚拟世界的印象十分淡漠,换言之是因为真实世界太让我刻骨铭心,可是除了这两种存在形式以外,我发现还有一种生活正在慢慢融入进来,并且它所带来的体验是空前绝后的。

初夏的江塞如同一个巨大的花圃,到处都洋溢着馨香的空气,这段时间我一直静候在家中,像一只潜伏于林间的饥肠辘辘的猛虎,期待着李诚卢能快点从南京带回些新鲜的情报。尽管生活无聊透顶,但是一联想到胜利后的喜悦之情时,我的内心便萌生出了一种成就感,让我在枯燥的日常琐事中振奋起来。

一天早上,当我正在为后院新栽种的杭白菊浇水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停在围墙外面,透过中间镂花的空隙,我看到孝男鬼鬼祟祟地从车窗里探出头向我招手,从他那副兴高采烈的神色看,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但我并没有掉以轻心,立刻放下喷壶,连忙跑回屋子。我换上便装,以一副欲上街购物的姿态悄悄溜到了宅子后面,接着趁人不备迅速钻进车子里。然而,就在我惊魂未定的时候,从前面副驾驶的位置忽然传来一声深沉的问候,令我本就悬着的心脏差一点从胸腔里蹦跳出来。

“张小姐——”

我定睛一看竟是皇甫愔成,此时他萎缩在座位里,转过头朝我微笑着招招手。

“你……你叫我什么?”

“张……小……姐……”他磕磕巴巴地重复道。

“你真以为这里是欧洲吗?何况我已经不再是小姐了。”

“可依我看,你还很年轻……”

“你觉得这么说恰当吗?就不能尊重我一些?”我盯着前方的道路轻蔑地笑了笑。

此时可能是我对愔成的态度过于冷漠,让孝男感到很意外,他一边操控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

“阿新,这车子是从哪弄来的?”车子大概驶过了两个街区之后,我突然问孝男。

“你还是问问愔成兄吧,车子是他借来的。”孝男瞅了瞅愔成说。

“这辆车是我的一个朋友的……”

“什么朋友?”我立刻打断他问道。

“他叫林怀生,是我们同盟会的会长。”愔成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会长能买得起汽车?”

“实际上车子是他父亲的,他父亲是船厂的老板,很有钱。”

“那他父亲知道你们把车开出来吗?”

“应该……知道吧……”我的这种刨根问底式的口气令愔成有些难以招架,他一边怯懦地回答着我的问话,一边斜视着孝男,好像渴望坐在一旁的“阿新”能够帮他度过难关似的。

“应该知道?”我将头扭向窗外忿忿地说,“你们就不怕……”

“好啦,杏子小姐——”

孝男的一个口误立刻引起愔成的注意,他侧过身问道:“你刚才叫她什么?”

“哦……知原小姐,怎么了?”孝男含糊其辞地嘟囔道。

“我刚才……好像听成了……杏子小姐。”

“没有啊,我说的的确是知原小姐,你一定是听错了。”孝男傻乎乎地笑了笑,鬓角处已经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你怎么也称呼她小姐,这样不妥吧。”愔成看了看我,又瞧了瞧孝男,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

“好了——”我猛地打破僵局,“请不要再谈论我的称呼了,以后你们就叫我知原,如果有外人在场的话,就叫我李夫人,千万别再弄错了。”我透过后视镜向孝男递了个眼色,他也同样瞅了瞅我,内心显得极不平静。

随着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空旷,汽车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两侧绿油油的麦田如同澎湃的潮水一般向公路涌来。徜徉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北海道的家乡,回到了那片茂密的林海深处,尤其是当那条原本还很遥远的苍翠的山脉渐渐向我逼近时,我的这种幻觉就愈加真实。我也试图唤醒自己,可是荡漾在这片波澜起伏的麦浪之上,自己的意志竟沦落得无比脆弱,我瘫软地倚靠在车门上,当目睹到灿烂的阳光正吞噬着田野里所有的生命时,那种思乡的愁绪就会显现得更加浓重,难以抑制。接着,直到车子驶入一段颠簸的路面之后,我的视野才恍然清晰一些,并隐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色似乎太过忧郁了。

“谁能告诉我这是去哪?”振作之后,我又拾起早先因为孝男的口误而没有提出的问题。

“愔成兄说有一个地方风景很好。”

“该不会又是江边的那条破船吧。”

“不,这里离江边很远,没有船。”愔成立刻更正道,好像担心自己的罪行败露一样。

而这一回孝男和愔成都同时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犹如在审视一个穷凶极恶的囚徒。

在江塞城以南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幽雅恬静的村庄,在战争爆发的前夕,当地人的生活和陶渊明诗文中描述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很相似。尤其是每到夏季来临时,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就会竞相开放。置身于这片黄灿灿的世界里,我不由自主地再次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只不过北海道的薰衣草所呈现出的是一派紫色的氛围。它们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一个似波涛汹涌的黄色海洋,一个似浩瀚静谧的紫色沙漠。虽然性情迥异,但是都会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勾起人们内心纷繁复杂的遐想。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阿新说他在剧院的阁楼上憋得难受,所以我就想带他出来透透风,另外要不是阿新说他会开车,我也不会推荐你们来这么远的地方。”

“你和阿新一起去借的车?”我瞥了眼愔成说。

“当然,我又不会开车,只好带他一起去了。”

“人家没问你们开车去哪吗?”

“没有,你多心了,林怀生会长和我的关系非常好,每次都有求必应。”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和你还有阿新的关系差不多。”愔成思量了片刻,然后指着远处正在花丛间用自制的捕虫网捕捉蝴蝶的“阿新”说。

愔成的回答令我倍感意外,同时内心深处突然萌生了一种超脱于现实的愧疚感,令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正视愔成的双眼,无法在他说出这段话之后礼节性的做出回应。

我仍旧望着在花海中时隐时现的孝男,尽管他当时已经十九岁了,可还是童心未泯,偶尔表露出的稳重作风依然无法掩饰他性情的稚嫩。而我也一样,愧疚、怜悯、自责、懊悔……这些感受完全是对我这个二流或者三流间谍的极大讽刺,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找不到绝对消除这些情绪的方法,总是无意识地在头脑底层浮现,甚至越来越像心理学上所谓的条件反射了。

此时一阵急促的微风从我们头顶掠过,将远处孝男手中的捕虫网吹得鼓鼓的,就像五月五日男孩节上悬挂的鲤鱼旗。我抿了抿鬓角的散发,然后将旗袍的裙摆向下拽了拽,视线一直在面前的花丛间徘徊。

“你想过要离开这吗?”他问。

“去你所说的延安?”

“不,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没想过,这里不是挺好吗?”

“可我听说日本军队正在淞沪一带集结,中日之战一触即发。”

“你听谁说的?”我不以为然地问。

“林会长。”

“他又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反正他的消息向来很准。”

“纯属谣传,我在李诚卢身边这么长时间,从来都没听说过战争要爆发的消息。”

“你认为战争不会爆发?那为什么日本军队要在淞沪一带集结?”

“那只是正常的军事演习罢了。”

“可凭什么要在我们的家门口进行演习,这难道不是侵犯我们国家的主权吗!”愔成悻悻地说。

“这是政治家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去关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

“不要这样指责我……”我怒视着他说,仿佛又遭到了他的骚扰一样,其实我很清楚,他说的没错,只不过他传递的这些信息令我感到十分不安,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对不起,我知道在一些**问题上,你比我更要理性一些。”他看到我这副严肃的表情立刻向我道歉。

“你呢?”

“我比较容易感情用事。”

“就像那天在江边的举动也是感情用事吗?”我冷冷地说。

此时远处的孝男好像捕到了极为稀有的飞虫,他很小心地将虫子放入腰间的网兜里,接着又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捕虫的工作之中。

“我……实在抱歉……我太不冷静了……”

“你以为我是那种很随便的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包括和男人上床对不对!”

“我从未这样想过。”

“可你却这样做了!”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过尖利,竟然让很远处的孝男都听见了,他转过头望了望蹲坐在岩石上的我们,见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便朝着更远处跑去了。

“不,我发誓,我并没有那样想,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可能让你很不如意。”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

“不——我只想向你表白,可是没有找到更恰当的方法,我也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的确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可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总在寻找心理安慰的女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猜错了。”

“不——”他再次打断我,“我不认为你是一个轻浮的女人,更不认为你现在很空虚,我只是觉得李诚卢并不能带给你幸福,在你和他之间,我好像还有机会……”

“你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他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将羞怯的脸颊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仿佛在掩面哭泣。

“你恋爱过吗?”过了一会儿,我慎重地问道。

“没有,从来都没有,所以举止才这样愚蠢……”

“不仅仅是你,其实我们都很愚蠢,我们以为这是自己的生活,可现实是,我们的生活根本就不存在,我们都徘徊在幻想当中,并以此为借口活着,而且活的越久,周围的一切就越真实,令人无法分辨哪些是虚幻的,哪些又是存在的。”

“你好像一个哲学家。”

愔成凝望着我,那种眼神仿佛是隔着好几座山在眺望我似的,也许在他眼里我本来就是一种十分飘渺的事物,只不过他非要把我刻画的如此生动鲜活,并赋予我最美好的灵魂和能够令他产生无限憧憬的肉身。

远处,孝男已经跑到附近最高的山坡上了,他挥舞着捕虫网在花丛间穿梭,当耀眼的阳光从山的背面投射过来时,眼前所有有生命的物质立刻在我的潜意识中营造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好像可以使我流泪,可以使我忘却一切围绕自己产生的虚拟的附属物,同时也让自己变得更加纯粹。

在随后的日子里这辆汽车载着我们去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无论是深山古刹,还是荒野渔村,甚至包括江边的那艘搁浅的篷船,我都切身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另外一种生命形式。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想法,甚至希望我真是愔成认为的那个潜伏在李诚卢身边的张知原,希望孝男真的能够和愔成亲如兄弟,也希望战争永远都不会爆发。然而,我又十分清楚这毕竟是一种痴想,并意识到它很快就会在现实的熔炉里融化、蒸发、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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