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清晨,当临近地表的天空刚刚涂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时,美子轻轻地敲响了我的房门,或许是由于我的脸色过于沮丧的缘故,致使她第一眼看到我不禁一怔,仿佛在现实世界中撞见了十分怪异的物种。
“你还打算去鹿角半岛吗?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等到把这两副汤药吃完了再说吧。”她端着托盘缓步走进屋子,接着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问道。
“不,我不要紧,一切仍按计划进行。”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缓地揉捏着两侧的面颊,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变得松弛一些。随后,为了彰显自己的生命依旧充满活力,我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姿态迅速端起瓷碗将那潭污浊的药液一饮而尽,并在瓷碗中的液体已经枯竭的时候,发出一声慨叹,如同刚刚饮下了一碗绝世佳酿。
然而美子并没有被我豪放的举动所感染,她一脸狐疑地望着我,当确认碗中的液体真的消失殆尽了之后,附着在面部上的表情才稍稍显得自然了许多。
按照事先的约定,早饭后,我们在院子北面的库房门前会合,作为此次旅行的起点,那里看起来和我的心情一样阴郁,仿佛自己即将开始的是一段悲壮的赎罪之旅。据美子介绍从这到海边差不多有八十多公里的路程,平时坐客车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不过由于此时路面上仍残留着许多积雪,所以客车行驶的速度非常缓慢,时而上下起伏,时而左右摇摆,到底需要多久可以到达还只是个未知数,而在客车频繁的颠簸之中,我的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懒惰,根本无暇猜测这个未知数的大小,我只能随遇而安地沉陷在座位里,并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窗外,但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昱若发给我的那张照片的模样,在远处白皑皑的雪原的映衬下,照片上的人物愈发清晰鲜明,宛如飘荡在烟波浩渺的海面上的海市蜃楼一般,充满了令人懵懂的奇幻色彩。
“你该不会把带来的衣服都穿上了吧。”美子上下打量着我调侃道,可我只是看着她微微痴笑了一下,不知该从何种角度来回应她的幽默感。接着,我又把视线投向车窗外,在白茫茫的空间里寻找着自己恨不得用刀子劈开头颅挖去的记忆。
昱若在传达着何种信息?她和那位德国男友所组合而成的恋人关系,真的就能代表她执意要抛弃过去的决心吗?或许是我想的太过复杂了,所有有关未来发生的事情都是由我一厢情愿的想象构筑起来的,而昱若只是在一个极不适宜的情况下拆解了我的这些憧憬。此刻,我倒希望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在她还没有对我产生怜悯之情时全身而退,以免让她觉察到我的失落。
“你瞧那所房子,还在那呢,我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到过那里,当时就已经没人住了,没想到这么久还没有被拆掉,真让人难以置信,也许这里的人都很怀旧吧。”美子将胳膊横在我的面前指着远处一所破败不堪的木屋说。
“哦。”我随声附和道,表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和昱若也曾到过这样孤陋的木屋,那是在海边,当时天空阴沉,乌云溶成一片,没有留下任何可供阳光穿梭的缝隙。我们坐在木屋的门槛上,一边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一边畅谈毕业后的归宿,当时我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会和昱若天各一方,更没有料想到她的男友竟会是一个外国人。
“鹿角那边的小吃在这一带很有名,我建议你可以去品尝一下,价钱很实惠的。”美子侧过脸兴致盎然地说。
“哦。”我再次点点头,以方才一样呆滞的神情发出了一声回应。
“你是不是还没有做好此次旅行的准备啊?”美子突然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比较**的领域,不过语气十分随和,听起来并不会觉得很尖锐。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因为我从你的表情里一点也看不出你对这次旅行的期待感。”她笑了笑,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一件让人觉得非常可笑的事情。
“哦?我其实……很期待的……”我勉强笑了笑,并尽量将这一表情保持住。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能帮上忙吗?”美子似乎并没有被我牵强的笑容所蒙骗,她审视着我一本正经地问。
“还好,没什么……”在她审视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云。
美子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她以一种慰藉的神色向我展开一丝笑容,接着便沉静下来,并且一直持续到抵达目的地为止。
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山脉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天边蔓延,在湛蓝色海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洁白无暇,那些巨大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头头刚刚跃出水面的白鲸搁浅在陆地上一般,在奄奄一息的最后时刻,炫耀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此时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并不算冷峭,至少在碰触面部皮肤的一刹那,所带来的感受没有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在美子的引导下,我径直向山顶上攀登,而脚下的这些石级很显然刚刚被人清扫过,裸露出灰白色的花岗岩,平整坚实,如同一条条厚重的枕木铺设在平缓的山坡上。
随着高度的变化,我仿佛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由于受到重力的影响而变得缓慢,同时呼吸也连同脉搏节奏上的变化开始趋于短促。我按捺住这种生理机能的突变,以一种入侵者的姿态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尽量使自己的每一步都显得十分稳健。此时,我很想回过头朝美子发问,可又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被那股经久不衰的海风吹散,于是我装作更加深沉的样子继续向上跋涉,直到迈过最后一级石阶之后,蕴藏在体内的躁动的心绪才恍然平静下来,如同填充于视野里的鄂霍次克海一般空荡寂寥。
“那就是‘忠魂碑’和‘慰灵塔’吗?”我气喘吁吁地问。
“对,是不是没有你想象中的高大呀?”美子含蓄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听到老师介绍这里有两座高大的纪念碑,起初我以为它们会像埃菲尔铁塔那样雄伟,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之后才发现,它们远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高大,更谈不上雄伟,这种心理上的落差,令我倍感失望,当然,我那时候还很小,想象的东西难免有些夸张。”
“的确,就好像刚刚设计好的微缩模型,不过看上去很精致。”我附和道。
“忠魂碑”和“慰灵塔”如同两个骨瘦嶙峋的老者伫立在悬崖的边缘,它们表情哀丧地眺望着远处,在海天相接的那条界线处寻觅着逝者的灵魂。这种哀悼式的举止令我这样一个观光客甚为苦恼,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去揣测它们孤立的躯体与那凝重的神色之间到底有何必然的联系。渐渐的,随着这段沉思不断地向纵深发展,我开始发觉自己考虑更多的是有关自己目前处境的问题,而不是这两座石塔或者远处山坡上树立的一块块墓碑。
“这里的一切是不是让你感到很失望?”美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很快便被海风吹散了。
“没有,在这之前,我从未猜测过这里的样子,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但你看上去似乎对这里没什么兴趣,和之前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反差很大。”美子从侧面打量着我,好像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看到真实的我。
“我……我……可能对这里……可能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因为我没有想到美子会如此关注我情绪上的变化,所以表达时有些语无伦次。
“恕我直言,我感觉你现在的这种状态并不像是由疾病造成的。”
美子突然做出的断言,使我再次陷入了窘境,随后,我如同一只被狼群逼退到悬崖边上的羚羊无助地哀鸣道:“我……刚和女友分手。”
“我猜……大概是她先提出的吧?”美子低声问。
“对,实际上……我们早就分手了,只是我不太能够接受这个现实,总是期待着能够发生奇迹,直到昨天她给我看了她男友的照片,才使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直面这个现实。”
“这听起来很残酷,其实我的男友向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感觉非常失落,很长时间都没有振作起来,因此我很理解你此时的心情。”美子走到我跟前,像一个心理辅导师,关切地抚恤着我。
“感谢你的同情,也感谢你能带我来这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冬天的海。”
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条由银白色冰块勾勒出的海岸线上,那是一种凝固的美,寒冷的空气将海浪定格住,停留在雪白的沙滩上昭示着它们曾经是多么的汹涌澎湃。同时这条由自然力量凿刻出的漫长的雕塑作品,又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着——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自身的模样,仿佛在为某种生活在海底的神灵现身人间做着前期准备。
“你们那边没有冬天吗?”
“有,但从未这样寒冷过,也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而我觉得只有陆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才可以称作冬天。”我转过头望着美子说。
“听上去还是挺有道理的,不过我对此却没有一点自豪感,也许是我对这些场景都习以为常了吧……”
美子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突然问道:“你对冈岛先生是不是存有某种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是不是与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有关?”
“可以这么说,作为一个中国人,对1945年以前的日本军人总是存有憎恶感,并很想摸查清楚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美子笑着摇摇头说:“我对那段历史毫无了解,我只听说过‘满洲事变’,但对其中的细节却知之甚少,至于你所提到的憎恶感,我觉得这应当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感受,毕竟像冈岛这样的军人曾经给你们的国家造成过一定的损失……”
“不是损失,是灾难。”我立刻作出补充。
美子并没有怪罪我打断她的话,而是很巧妙地躲过了我厉然的目光,将娇羞的脸颊撇向远处那片涌动的蓝色液体。
“抱歉。”她突然说。
“不,你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是我低落的情绪让你感到扫兴,所以该道歉的是我。”
“我觉得你多心了,其实我并没有感到扫兴,我只是开始时有些困惑罢了,毕竟今天早晨的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让你见笑了。”我惭愧地笑着说。
千岛群岛战役中到底阵亡了多少日本士兵,我在这两座简易的纪念碑上并没有找到,这或许是那些自发修建这里的退伍老兵们的一个疏忽。不过我觉得这么精致的石雕作品的基座下面恐怕容不下那么多的尸骨,更容纳不下那么多惨死的冤魂,反而我身后的那片浩瀚的汪洋大海却可以完全容纳的下,且绰绰有余。
“我觉得你今天不是来看这两座纪念碑的,而是来看海的,冬天的海。”美子走到我身旁,与我一同倚在石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
“参观山顶上的纪念碑是计划中的事,而这片冬天的海则是意外的收获,人们似乎对意料之外的事物更加感兴趣些,这应该是一种正常心理,不瞒你说,我甚至希望自己死后也能葬在那里。”我指着远处那些长年伫立在悬崖边上的墓碑说。
“天哪!你这种想法也未免太消极了吧!是不是与你这次失恋有关?”
“不,这只是我刚才因为触景生情偶然冒出的一个想法,与我的遭遇无关。”
“可不管怎样,为了你的家人都不该有这种想法出现……”美子说话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地问,以为自已又无意中做出了什么怪异的举动。
“没什么,抱歉,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说那段话时很像我哥哥在训斥我时的样子,我其实是在引用他的话。”美子立刻将笑容收敛住解释说。
“怎么?你哥哥经常训斥你吗?”
“不,不是经常,只是……当男友和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一时难以接受,要知道我们已经相处了五年了,而他却没有给我做出任何解释就提出分手,这令我非常伤心,于是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不过……被我哥哥制止住了,他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其中就包括我刚才说的那句话。”
“可……可我并没有想过要自杀呀……”我一脸委屈地申辩道。
“实在对不起,我把问题想严重了。”美子再次展开她那副标志性的笑容歉疚地说。
对于到鹿角半岛看海的人没有理由不去附近的贺冈品尝一下那里的特色小吃,这是我们从山顶上下来时美子向我总结出的一条旅行手册上所没有记载的要义。遵循这一不成文的法则,我们沿着盘绕在半山腰上的公路,步行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来到了贺冈,而那里的景象完全与我联想中的小镇形象极为不符,相反倒像一座隐居于山林许久的世外城市。特别是停放在远处一家超市门前的两辆线条凌厉的跑车,更为我印象中的这座小镇增添了几分现代派的元素。
正在我琢磨这么低矮的跑车是如何在厚厚的积雪路面上行驶的时候,美子已经独自一人钻进了一旁相对狭窄的小巷里,她好像在寻找着印象当中的东西,视线不停地在周围店铺的招牌上游移着,耷拉在粉红色帽子两侧的毛线球也跟着摆动起来,犹如儿时玩过的拨浪鼓两侧拴着的弹丸。我没有立刻追上去,因为我预感到她可能还会走出来,于是我呆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期待着自己的预言能够应验。
“张先生,快来——”美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突然转过身招呼我,而这一突然的转身使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预言已经破灭了。
巷子深处的确有几家外表朴实无华,内部却装饰典雅的饭馆,他们彼此相邻,但那种简洁的模式则不尽相同,看上去差异巨大。唯一牵强的联系便是这些店铺的门窗都不约而同地被整块的玻璃替代了,而且规格出奇的大,仿佛这些店铺的主人都试图想通过这种通透的形式向路人炫耀自家店铺内部的精致程度,与此同时,这些商铺的设计风格也打破了我以往对于日式建筑的固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