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茶杯相互碰撞产生的余音,直到我午觉醒来之后仍在耳边回荡,那些沸腾的体液冲开表皮的缝隙不断向着周围狭小的空间奔涌,使整个肉体趋向于一种浮肿的状态,在平坦的地板上充当着一具溺亡很久的尸骸。迫于这种带有膨胀感的压力,我探出一条胳膊伸向头上方的桌面,凭借触觉摸索着搜寻到了我的那块出产于瑞士西北部的石英表——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没想到此时的我竟像一枚刚刚破茧的蚕蛹,吮吸着来自雪原表层的清冷气体,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去体验外界所带来的异常感受。我慢慢地从雪白的被褥里探出另外一条胳膊,在抵达面前的最高处时突然倒下,并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展开双臂,形如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般,期待着清醒的意识能够快些注入我的头颅,令我在下一轮困乏来临之前,唤醒自己的肉体快些重生。当然,倘若用一种顽强的口吻来说,我不该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击倒,更不应该受制于肉体在病毒的侵扰下所产生的颓废状态。
晚饭前,美子便将熬制好的汤药端到了我的房间,或许是由于疾病将我的面容捉弄的过于憔悴的缘故,她第一眼看到我时不禁一愣,仿佛无意中撞见了一位刚从戏台上退下来的花脸演员。
“看样子……我这碗汤药送来的正是时候。”她笑着说,表情中隐含着一丝怜悯的意味。
“我也这么认为,整个下午我都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脖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血液流到这里就止住了一样。”我掐住颈椎,提着自己的脑袋将她迎进屋。
“趁热喝了吧,但愿能管用,这是你女朋友吗?”
美子将托盘放到桌子上时,碰巧看到了我的电脑,此时电脑已经进入屏幕保护程序,正循环播放着我事先设置的昱若练琴时的生活照。
“一个朋友……”我腼腆地笑着回答道,并随手端起那碗污浊的汤药,顷刻间一股浓重的腥膻味伴着升腾起的水蒸气扑入我的鼻腔,有如大型食腐动物的血液,顿时令我产生一阵干呕。
“味道不太好吧?”她皱着眉头关切地问。
“良药苦口嘛……”我先是无限惆怅地感叹道,接着憋住气,将那碗足以摧毁舌头上所有味蕾的液体倾倒进喉咙里,并在食管的默契配合下直接坠入胃中。
我看到美子的面部肌肉莫名其妙地纠集起来,好像看到了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但很快这一切便恢复到了常态,不过残留在我口中的那股混杂着世间所有邪恶势力的味道仍旧孜孜不倦地折磨着我的舌头,仿佛无数肉眼难以觉察的微生物正在慢慢地将我口腔中的粘膜剥离开。
“美子……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深深地吞了口唾液说。
“只要我能办到,我就一定效劳。”
美子将窗户推开,并用立在窗框旁边的一根一尺多长的竹棒一点点地将堆积在窗台上的积雪清除掉。
“你知道……冈岛先生祭拜阵亡战友的那个半岛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鹿角半岛。”
“鹿角?”
“对,从地图上看,半岛的形状有点像梅花鹿的角,不过我只去过一次,是在上初中时学校组织的,那里是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山顶上有‘忠魂碑’和‘慰灵塔’,你打算去那?”美子注视我的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股足以开掘内心避讳之物的能量,她转过身将窗户关严,随即又用这种眼神打量着我,令我不禁有些窘涩。
“对……”
“那的风景恐怕没有高川好,而且冬天海边的风很大,你可要多穿点,我看还是等你的病好了再说吧。”
美子端起托盘,接着掏出掖在围裙带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刚才放置托盘的桌面,动作娴熟轻缓,仿佛在打磨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你……真的要去那里?”她走到门口,而后盯着胸前的空碗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我……的确想去那里。”我注视着她,忐忑不安地回答,很怕她会改变主意,拒绝我刚才的请求。
“当然,作为我的临时导游,我可以付给你一定的劳动报酬。”我调转语气,试图跟美子开个玩笑。
“不,举手之劳的事情,我怎么能要钱呢,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可……我又怕说出来会引起你的反感……”美子犹豫着,好像话还没有说完。
“你尽管说,我一定照办。”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那好,我的意思是……你到了那里之后,能不能保守自己的身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从中国来的,其实我并没有歧视你的意思,我是怕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我会照办的,感谢你的提醒。”
我没有预料到在美子和善的面容之下会隐藏着一种针对冲突的担忧,虽然这种冲突的历史意义还不具备普遍性,但是当它从美子的口中表达出来时着实令我顿感惊诧。
晚饭过后,我又给昱若发去了一封电子邮件,将这几天在高川的所见所闻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不过我并没有透露有关杏子和皇甫愔成之间的事,因为我觉得对于杏子来说这是她的隐私,而且这个隐私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无法碰触的属性,尽管杏子没有特别叮嘱我要保守秘密,可是在她向我诉说这一切时,似乎就已经与我签订了一份保密协议,而我或许也以一种懦弱的举动默许了。此刻我不得不钦佩杏子对人性的掌控能力,并深知她对辨别人类品质的方法早已谙熟于心,这些都在她那对犀利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我的确是在她展开这段回忆的同时决意要保守这个故事的,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在目前的人生节点上所扮演的角色,我不是什么记者,也没必要用发掘到了爆炸性新闻的姿态来宣扬此事,我的真正初衷是避开那些猎奇者的目光,将这段往事连同那具拉着小提琴的尸骨一起封存起来,供所有对战争遗骸抱有敬畏之心的人瞻仰。当然,如果扪心自问的话,这与我人性的高尚程度并无关联,而仅仅是我刻意要证明自己目前存在于这个社会的价值罢了。
完成写给昱若的信件之后,我又换了个称谓,以同样的内容,给杜峄发去了一封邮件,并附带了几张沿途的照片。我没有询问她最近调查工作的进展情况,因为我十分清楚这项任务的艰巨性,就好比将受害者肉体上残留的伤疤一点一点地撕开,而后再想方设法地让它迅速愈合一样。整个过程惨不忍睹,甚至灭绝人性,可我却要装作无动于衷似的进行下去,直到伤口流淌出鲜红的血液时才不得不罢休。事实证明,杜峄确实是一个顽强的女孩,她不愧是在峄山脚下出生的,那坚如磐石的意志力和承受力远在我之上,以至于超出我的想象。
当夜色变得最为浓郁时,我离开窗台从屋外深邃的景致中回归到那团酷似撕裂的蚕茧的被褥里,我熄灭所有光源,期待着在伤寒症状再次来袭之前,能快些进入自己朝思暮想的梦境,并期待着杏子为我配制的草药能快些起效,至少可以让我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的肉体在短期内完成大脑预先设定的行程。
然而,这一期待过程直到翌日中午的时候才得以见到一丝端倪。或许是由于那场肆虐的暴风雪将原本浮荡于天际的云层消耗殆尽的缘故,此时的北林村上空湛蓝明澈,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巨大的摄影棚里的布景,在纯色穹顶的笼罩下,上演着一场场闲适怡然的剧目。我透过窗户看到江下母女俩正在清扫院子里的积雪,一座座高过头顶的雪堆如同哈萨克地带的丘陵屹立在院墙周围,将江下母女俩衬托的十分渺小,看上去就像刚从地下钻出来的鼹鼠一般。
“你感觉好些了吗?”
这是今天美子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突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自己目前身体状况的审视中。于是,我不由自主地体味了一下肉体瞬间做出的反馈,当感觉一切良好之后,我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感觉好多了,看来这副草药的疗效十分显著。”
“我也觉得你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美子将托盘放到书桌上,随后用一种面试官惯有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并带有挑衅意味地说:“又到吃药时间了,趁热喝吧,最好吞咽的速度快一些。”
我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如同一名即将奔赴杀场的壮士一般端起汤碗,接着猛地扬起脸,将这股集合着人世间一切苦涩滋味的药液喝了下去。
“一定很苦吧?我给你准备了一块奶糖,含在嘴里或许能缓解一些。”
美子从围裙的兜子里掏出的这块奶糖令我倍感惊喜,我连忙道谢,并迅速剥开乳白色的包装纸将糖块塞进嘴里,随即一丝牛乳的甜香滋味开始从舌尖向舌面扩散开,不一会儿便将方才遗留在味蕾上的苦味冲淡了,而且渐渐的转换成一种类似咖啡一样的香醇口感,从心理上更加易于常人接受。
“美子,我们明天就去鹿角半岛怎么样?”我兴致勃勃地说。
“明天就去?”她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对,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只不过你的身体状况能支撑你完成这次旅行吗?”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如果真要等到身体完全康复,那恐怕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而这很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因为我能申请到的旅行经费非常有限。”
“如果我没猜错,你这次是公差对吧?可你却到高川那里拜会一位朋友,你就不怕让上司知道?”
“其实拜会朋友也是在例行公事,我的上司早就知道。”
“那么去鹿角半岛呢?也是例行公事?”
“不,这次不是,这是临时决定的,但是我觉得我的上司应该能够批准我的这次旅行。”我将双手插在胸前信心满满地说。
“能问问你到底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吗?当然,你完全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口无遮拦。”
“没关系,说出来也无妨,我是江塞市档案馆的研究员,此次来这就是想从一位日本朋友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仅此而已。”我态度恳切地回答道。
美子并没有对我的职业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她和我约定好明天出发的时间之后,便离开了房间。而我的工作依旧继续,我打开电脑,开始着手将我在这座岛国上所经历的一切事情详细的记述下来,并暗自决定等到从鹿角半岛回来后,打算再去拜见知原杏子一趟,希望能从她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关于江塞的记忆,同时我也很想为她留下更多的影像资料,当然,我祈祷她能够允许我这样做。
我感到自己的叙述十分平静,我尽量以一种报告文学的形式将我的所见所闻呈现出来,如同摄制一部极不卖座的纪录片,只不过在我的主观意识的操纵下,我试图努力地去淡化整个事件中主角的价值,究其原委并不是因为我对他们存有不可辩驳的偏见,而是我觉得将杏子和愔成这样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比较具有普遍性质的人物放在聚光灯下,未免太过残酷,我竭力规避他们的隐私,在较为露骨的情节上表达的含蓄一些,以回应杏子在注视我时眼神中所闪烁的信任的目光。
按照事件发展的顺序,我很快便完成了初稿,随后望着那一行行索然无味的宋体字,心头顿时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成就感,很显然,这与我的写作能力毫无关联,仅仅是由于我所经历的事件本身对自己所产生的情感上的影响。此外,我是否该将自己起初被拒之门外的事实记录下来呢?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它贯穿于我的写作始末,而且令我在复读初稿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因为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只好将此问题搁置起来,待寻找到比较折中的办法之后再进行修改。
此时,我这样认为,一个人在从事了自己所不熟悉的工作后难免会觉得异常困乏,我躺在地板上如是总结到,不过我没有合眼,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在那一方纯净的色块里寻找着可以催生想象的细节。在一无所获之后,我翻了个身,将脸撇向另一侧,并重新对这个房间里的布局进行观察,希望能有些新的发现。就在我百无聊赖之际,从电脑那边传来一串“嘀嗒”的声音,这是我设置的接收新邮件的提示音,由于时常会收到许多形式各异的垃圾邮件,因此,导致我现在对这种声音已经麻木不仁了。我没有急着爬起来,只是用大脑闲置的一部分思维猜想着这封邮件的内容——购物网站的优惠情报?人才招聘信息?或者是某商家的抽奖活动?管它呢,我想无论是何种所谓的“惊喜”都不足以让我从这舒适的地板上爬起来。随后我又换了个姿势,如同达芬奇笔下的人体比例图,均匀地平铺在假象的圆圈之中。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正当我意识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进入了睡眠状态时,我忽地睁开双眼,并暗自提醒自己目前我身下的这片陆地还没有背对太阳的光芒,决不能这样随意地进入梦乡。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以一种奋力投身工作的姿态扑向了电脑,或许浏览一下刚才接收到的那条垃圾信息也是一件可以摆脱目前无聊局面的事情。我敲动了几下键盘将和我一样陷入睡眠状态的电脑唤醒,接着如一名赌徒在注视着赌博机上飞速翻转的图片,脑海中浮现出自己预料之中的画面。我猜测“恭喜我中奖”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就在我点开“新邮件”这三个字之后,两个我做梦都想见到的汉字立即呈现在我的眼前,发件人一栏里终于出现了“昱若”的名字。
乍一看去,昱若回信的内容依旧很简短,极有可能是在百忙之中挤出空闲时间完成的,我定睛看去,从开头的几个字开始缕析出其中的内容:
“荐成,你的来信我看到了,并对你所描述的那位至死都在拉着小提琴的音乐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希望你接下来的调查工作能够进行的十分顺利,还原历史的真相,最后附上一张我和男朋友Johannes的照片。”
照片——Johannes——男朋友——不知为什么这些词汇对我而言极具冲击力,令我恍惚间丢下鼠标瘫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恢复神智。我是否该浏览这张照片?或者说对这个德国名字表现出一丝好奇呢?我竭尽全力地去诠释自己目前所表现出的歇斯底里的举动,直到最终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现象都归结到“男朋友”这个词汇上,它如一枚炫目弹被昱若丢弃在我面前,在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时,突然引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遐想也都在这道强光的恐吓下逃之夭夭。
我将鼠标移动到邮件下方的那张缩略图上,随后食指在我稍不留神的一瞬间自作主张地触动了“预览”一栏,紧接着屏幕迅速昏暗下来,一张极富异国情调的照片徐徐在我眼前展开。
这个叫Johannes的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要成熟,这或许是与他蓄着一层薄薄的络腮胡须有关,加之那头有些蓬乱的棕色卷发,使他不时地流露出一丝音乐家特有的沧桑气质,而他怀中抱着的那把大提琴则占据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将纤瘦的昱若挡在了后面。此时照片上的昱若笑得很含蓄,在我看来应当将这种微笑归结为用来慰藉他人悲郁心情的神态,或者说更像是一种向弱者施舍怜悯的表情。
我该如何回复?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白皑皑的视野里找寻不到任何的答案。可这显然又是一道必答题,我用双手上下揉搓着面颊,仿佛在强制性地阻挡自己的眼睛去洞察世间的一切事物,在一片短暂的漆黑之后,我又坐回到电脑前,克制住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在键盘上敲出了四个字——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