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堆积在街道两侧的一个个小雪丘宛如隐匿在原始森林中披挂着白色斗篷的精灵,神色肃穆地伫立在北林村各个店铺的门外,仿佛在静候着第一批从暴风雪中生还归来的游客。不过当我走近它们时却发觉这些雪堆更像是一座座埋葬着因捍卫山神的尊严而殉难的勇士们的白色坟冢,在苍茫寂寥的平原上充当着本族后嗣们的图腾。
“真不该胡乱去想象。”我自言自语道,可我却不确定这种自言自语的含义是什么,或许在我的潜意识中所指向的对象是杏子,而现在我正试图对她进行一次抽象且结论又很虚无缥缈的概括。当然,在这种概括还没有得到进一步完善的时候,我已经和刚才那些想象中的精灵一样伫立在江下旅馆的院门外了,放眼望去,院子里积雪的厚度近一米,仅开凿出一条通道与住宅相连,行走其间如同置身于北高加索地带的战壕里一般,不过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严酷的气氛,相反一切仍旧很温馨,很亲切,洋溢着一股只有在童话世界中才有的格调。
此时,由疾病和劳累共同导致的体温升高制约着我的大脑进行清晰的思维,我驮着疲惫的脊骨如同一个在荒凉的戈壁上寻找水源的行者,踉踉跄跄地穿越空荡荡的客厅,径直回归到自己的房间。在房门关闭的一刹那,我的背包也随即滑落在地,这记沉闷的撞击声催促着我,好似在喝令它的主人不要像座腐朽的古堡一样坍塌。我一边对抗难耐的倦意,一边坚持走到书桌前抽出椅子,接着伏在案上,我想这一刻以这种姿态小憩一会儿应该还可以证明自己的意识内部仍残存着有限的顽强成分。
记得在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曾指出声音在固体中的传播速度要比在空气中快很多,基于这一原理,由于我的左耳贴近桌面,所以一段嘈杂的声音最先被它接收到,随后,大概过了四分之一秒,我的右耳才渐渐有了感应。事实上,我有生以来从未这样**过,也从未对自己器官的灵敏程度做出任何评测,而现在,我猜想自己所有的滑稽体验,应当与我近日所经历的事件有关联。
当这些嘈杂的音节经过人为的调度,排列组合成一段悠扬的旋律时,我粗略判断出这种音色应当只有小提琴才具备,这或许可以称作它与生俱来的天赋,可以与世间任何空洞的物质产生共鸣。譬如,此时正在桌子上昏睡的我,所有的巧合事件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张无形的鱼网,将我笼罩在里面,甚至还剥夺了我挣脱的欲望。渐渐的,我如同着了魔一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寻着这仿佛是从塞壬海妖的口中吟唱出的歌声走出房间,随后这声音就像一条可以捕获人类灵魂的锁链,缠绕在我的脖颈上,将我牵引到客厅里。我睁大惺忪的双眼看到江下小姐正面向窗外,一边欣赏着院子里凄清的残雪,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琴弓,虽然动作略显生硬,但是从琴弦上释放出来的音符却比较悦耳,至少不会令人感到烦躁。当然从一个外行人的角度去评判,她的演奏技艺和昱若相比还只能算作初级水平。然而,就在此刻,一股灼热的气流猛然从肺部奔涌上来,不停地骚扰着我的喉咙,令我不禁咳嗽了两声,致使这段稚嫩的乐章随即戛然而止。
“咦?张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惊讶地笑着说,位于嘴角处的酒窝也不约而同地显现出来。
“我……刚回来。”
“怎么样?高川的雪下得很大吧。”她将小提琴端在胸前,犹如一个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登台演奏的参赛选手。
“哦……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你生病了吗?听上去……鼻音很重。”她朝前走了几步,眼眸中闪烁着关切的目光。
“事实证明,我是个热带物种,不太适宜生活在寒冷的地方。”
她委婉地笑了笑,接着将小提琴很随意地立在了沙发的靠背上,我判断这应该是一把旧琴,因为在音孔处有一个很明显的缺口,上面的清漆已经脱落,暴露出内部木质的纹理。另外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把琴的第一根琴弦竟不知去向,照这样看来,能用三根弦拉出曲子的选手,其演奏技艺也该算是特别高超了。
“我给你沏壶热茶吧。”她说着走向柜台。
“你可真了不起,能用三根弦的小提琴演奏乐曲,而且拉得还那么好,真令人惊讶。”我吃力地爬上她对面的高脚椅,并不时地回头审视那把正乖乖地靠在沙发上的小提琴。
“让你见笑了,哪里是什么乐曲,我只不过是把用到E弦演奏的音符省略掉罢了,现在这把琴已经演奏不出完整的曲子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精致的白钢水壶放到电磁炉上,接着按下启动键,顿时“咝咝啦啦”的躁动之声响彻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整个房间都盛满了沸腾的热水一般。
“你学了多久?”
“你是指小提琴吗?”她用一只木匙从盛装茶叶的竹筒里舀了一勺,接着毕恭毕敬地倒入一旁晶莹剔透的玻璃壶中,整个动作连贯娴熟,如同一位资历深厚的药剂师。
“对。”
“不瞒你说,我从未系统的学过,真的。”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愧色,不过很快便恢复成温文尔雅的常态。
“那你是无师自通了。”
“我可不是音乐天才。”她谦逊地笑了笑,而后又倏地严肃起来:“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一个小提琴手,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但是很有限。”
“你们分手了?”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惆怅地点点头,双肩迅速耸起又落下,好像甩掉了许多沉重且令人窒息的负担。
“抱歉,那……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不,我是今年刚入冬的时候才来的,以往我都呆在札幌,帮我哥哥经营一家海产品超市,因为今年来这旅行的游客寥寥无几,所以我母亲没有再从外面雇佣帮手,只把我调来协助她。”
尽管我面前的柜台表面光亮如新,但江下小姐仍旧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抹布,似乎欲将覆盖在上面的油漆清除干净。
“江下小姐……”
“我叫江下季美,你就叫我美子好了。”她突然打断我,并纠正了这个听起来有些正统的称谓。
“那……美子,你是在这出生的吗?”
“当然,我在这出生,后来到札幌读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便很少回来了。”
说话间,电磁炉上的水壶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沸腾的热气冲破壶嘴处的哨口,响起一阵嘹亮的笛声,如同一列正要启程的火车在驶离站台时发出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那么你打算何时回札幌。”
“说不好,这要听我母亲的,估计夏天到了之后,我才能离开。”
热气腾腾的水柱从她手中倾泻而下注入茶壶,随即茶壶里干枯的茶叶在漩涡的搅拌下不停地翻滚,经过一阵混乱的厮杀,最终分为两派,一派浮荡在水面上,另一派则沉在水底。或许正是这样公平而鲜明的划分,才使得我很自然地将对话进行下去,并且丝毫没有破坏目前房间里的静谧氛围。
“你们经营旅店多久了?”
“这可有年头了,从我祖父那一辈就开始经营,少说也有七八十年吧,正是因为这样,我父亲才不同意把它卖掉,你想想这么老旧的店铺,房间又少,各项设施都不如汤广那边的温泉酒店,周边又没什么得天独厚的景点,怎么能吸引游客入住呢?况且就算到了旺季,房间都住满的时候,也不过刚好可以收回成本。”她悻悻地说。
“不过我觉得你们旅店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在地图上很容易就能找到。”
“其实,作为北林村历史最悠久的旅店,我们在广告宣传方面的确没少投入,不过这也让我们差点入不敷出,没办法……父亲不同意,我们谁也没有权利把旅店卖掉,我想现在它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父亲所说的,等他老了,可以回到这里安度晚年。”
“或许……人老了之后内心都会产生这种落叶归根的情结吧……”
玻璃壶中原本蜷曲着身体的茶叶渐渐舒展开,如同一艘艘腐朽的沉船,随着无形的洋流在深邃的海底漫无目的地浮游着。
“你到高川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吧,要不然怎么会冒着那么大的暴风雪上山。”
“没错,对我而言可能不重要,但是对有些人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我揉搓着额头,试图将刚刚沁出的汗水擦拭干净,可是当手指碰触到额头时才发现,我的手掌要比额头更加潮湿。
“那么事情办的还顺利吗?”
“基本上……还算顺利。”我搓着掌心说。
“但愿高川能够给你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现在已经是终生难忘了。”
美子递给我的茶杯让我一下子联想起和杏子一起喝酒时所使用的酒杯,虽然体积稍稍缩小了些,但是分量依旧不减,握在手中感觉十分厚重。
“你到高川有住的地方吗?”
“住的地方?哦……有,在旅店……”或许是为了刻意掩盖事实的缘故,我顿时变得有些口吃,担心自己由于意识模糊而误将真相说出来。
“哪家旅店?是高杉家的旅店吗?”
“对……是的……”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是高川附近唯一的一家旅店,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是我听说那里十分僻静,房屋都是木质结构的,已经很破旧了,各项设施也很差,那里住店的人多吗?”
“没注意,可能……不太多。”
在她为我斟满一杯茶水之后,我的双手开始变得滚烫起来,而我却不肯撒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将藏匿在体内的寒气逼出来。
“你平时喜欢喝茶吗?”
“比较喜欢。”我抽了抽鼻子说。
“那么你喜欢喝哪种茶?”
“绿茶,或者红茶都可以,像龙井、毛尖、铁观音、碧螺春这些我都喝过,但是我对茶叶没有什么研究,所以品尝不出它们的区别,感觉都差不多。”我把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口,除了温度以外,没有任何感受。
“看来我们对茶叶的了解程度是一样的,只知道沏茶、喝茶,却不懂得如何去品味,你认为这是不是和人的性格有关?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心不在焉的,始终无法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这或许跟兴趣有关,当一个人对某种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时,他才能够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我很羡慕那些可以将兴趣当作工作的人。”我一脸怅惘地注视着手中的杯子,试图在上面找寻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是你所感兴趣的吗?”
“相差甚远。”我呆滞地摇摇头。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改行呢?”
“因为……我总觉得有些人可能需要我。”我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神圣的工作!”
“主观臆断罢了。”我羞惭地笑了笑,接着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看得出,你的确不会品茶,因为你喝起茶来就像喝啤酒一样。”
“没办法,我已经习惯把茶水当成一种普通的酒精饮料来饮用了。”
美子再次为我倒满茶水,这一次我没有紧握杯子,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杯中的液体快速爬升,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视觉,感知到茶叶香馥的韵味。
“美子,你们这能熬制汤药吗?”我想她头上裹着的那块点缀着碎花图案的白色头巾,一定能够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包括垂落在额头前的那行整齐而浓密的刘海儿,更能体现出本店女主人勤快干练的作风,同时它也给予了我提出这个问题的信心和勇气。
“当然可以,你是从哪弄来的草药?”
“一个……朋友那里。”我犹豫着将视线完全注入面前的杯子。
“没想到你在高川还有朋友,这一点比我强,高川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包括北林村的人我认识的也不多,当然,认识我的人可能也很少,你觉得我这个人看起来是不是很清高?或者很难相处?”
“我……看不出……”我战战兢兢地说。
“抱歉,我真不该让你回答这样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何况你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先到房间休息一下,熬药的事情就交给我,等熬完了,我会给你送到房间的。”
“不必,我可以自己来。”
“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江下旅店非得关门不可,你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那就有劳你了,另外还要感谢你的茶。”我端起茶杯,摆出一副欲要和她撞杯的姿势说。
“中国产的西湖龙井,感谢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