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09:51

第六章(2)

于是我遵从自己的猜测,用筷子夹起面前的鱼肉卷狼狈地塞进嘴里,咀嚼时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吃?”我嘟囔着问道。

“你的吃相就可以让我充饥了。”她出人意料地笑着说,不过很快又严肃起来:“我通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因为饥饿会让我感到很清醒,这或许是一种长寿的妙方。”

“我从未妄想过自己能活过八十岁。”

“我也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世上存活了九十年,这或许又是一条长寿的妙方,那就是忘记时间的存在。”

“没错,可是忘记并不能等同于它不存在,就像外面的雪,我们既听不见又看不见它,可它还是在下着,人的主观是无法改变现实存在的,这是唯物主义的基本意义。”

“哲学上的逻辑已经不再适用于我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间歇性的遗忘行为,通过此举可以让自己如同吸食了大麻一般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我甚至对此产生了身体和精神上的依赖感,而且很难戒除掉。”

“可是我想那些熔铸在脑子里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忘掉吧?”我坦然地望着她,与她注视我的视线相互碰撞。

“外面的雪还在下,大概到了明天日出的时候才能停止,这的确是真实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大脑能够改变。”她义正言辞地说。

“那么……你们是如何开始的呢?”

“杜甫的《春夜喜雨》中有这样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想用这句话来形容我和他的关系再恰当不过了。”

“我想知道谁更主动些呢?当然,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可以不必回答。”

“那我还是不回答为好。”

她出乎意料地拿起筷子衔起一枚沾满椰蓉的米团缓缓地放进嘴里,她的嘴张开的幅度很大,仿佛要将很多事实都放入口中嚼烂后吞进肚子里,最终化为粪土。很快,她布满皱褶的嘴唇紧闭着上下扭动了几下后便停止了,并且没有再张开的迹象。

“我记得上中学时,几何老师曾强调过,平行线是在同一平面内,永不相交的两条直线,那么……到底是谁先违背了这一定义呢?”

我端起酒杯自饮的动作倍受面前这位老人的瞩目,而我也能敏锐地觉察到自己主动饮酒的行为令她感到由衷的欣慰,她和蔼地凝望着我,一团明澈的亮光在她枯涩的眼中闪烁着,仿佛很多答案正在其中蓄积,并期待着令人信服的奇迹到来时顷刻释放出来。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我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问。

“我不懂得几何学上的概念,平行线为什么不能交叉?哪怕一次都不行吗?”

“恐怕不行——”

“也许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交叉,仅仅是离得太近,非常近,人的肉眼极难分辨罢了,而且与我这存活了九十载的生命相比,时间又极短,如同白驹过隙一般,正是在这样极近且极短的空间与时间里,我们灵魂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达到了某种默契,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如同泥土中的种子,在你不经意间它已破土萌发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心有灵犀?”

“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所有的征兆就是你们同时对对方产生了爱慕之情,而且你们心里都清楚对方对自己产生了这种感情。”

“算是吧,你的描述很贴切。”

“你……爱你的丈夫吗?也许我不该问这样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爱,只不过……一个爱,一个更爱,这样回答总可以吧。”她端起酒杯有些不厌其烦地说。

“哦,抱歉……”

“与问题无关,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你……还要喝?”我破天荒地抢先提起酒壶向她示意。

“当然,尽管倒上,我还没有一点醉意呢。”

澄澈的液体如同冰川深处的一股暗流,渗透岩石的狭缝,从壶口倾泻而下,并在我们被酒精熏炙得略显炽灼的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向上攀升。恍惚间,杯中一片汪洋,方才由记忆衍生出的生理体验,一部分浸没其中,将要溺亡,另一部分则漂泊在液面之上,随着微微泛起的波澜一起向四周荡漾。

“谢谢,你开始变得更加主动了,或许酒精已经在你的体内发挥了作用。”

“可你看上去还很清醒。”我满怀敬慕的说。

“没错,我们家族的人都擅长喝酒,因为在我们的体内有一种可以快速化解酒精的酶,我是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的,上面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人千杯不醉的原理,所以我现在很清醒,我能清醒地记得他俊朗的脸,浓密的头发和眉毛,还有健硕清瘦的身体,尤其是他左手指尖上的那层粗糙的茧。”

“那么他知道你是日本人吗?”我随即问道。

“我跟他的关系和我是不是日本人有关系吗?”不知为何,她的脸色猛然阴沉下来,那双刻薄的眼神让人战栗。

“没……我只是……随便问问。”她急转直下的冷漠态度令我深感窘迫,并驱使我小心谨慎地握起酒杯佯装喝酒,以回避此刻面临的尴尬处境。

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问及有关国籍的问题时她的情绪会如此激动,可我不想过多地去猜测,我认为她只会像我一样,在一个充满敌对势力的异国,产生不愿透露自己真实身份的想法当属正常。虽然我总觉得整个事件在逻辑上存在着诸多难以诠释的缺陷。但是我对此却抱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因为至此我已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我知道了埋葬在会展中心泥泞的土壤下那具拉着小提琴的尸骨的姓名,以及他的脖颈上的那块玉佩的来历,并无比庆幸自己找寻到了这块玉佩的原主,这难道不是从天而降的意外收获吗?至于他为什么要在临死前演奏乐器,这或许对一位资深的音乐天才来说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仅仅是一种倾注毕生的热爱就足以让他这样去做。此外,他与杏子的这段婚外恋情更为我此次的岛国之行平添了几分奇幻色彩,而我着实该克制自己竭力探查真相的贪婪欲望,包括他们是如何开始的,还包括他们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生的那些鲜为人知的细节。这恐怕超出了一个档案馆研究员的职责范围,何况他们之间存在的这份不被世俗社会许可的真实情感本就是尘封在个人心灵底层的私有财产,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无权碰触干涉,我很清楚,我所知道的已经达到了我可以了解到的极限。

我慢慢放下酒杯,如释重负地喘息着:“其实……我也反感这里的人问我来自哪里……”

“他知道我是日本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处,可以说,我一生中所有的快乐都发生在那段时光里,在江边搁浅的篷船上,在灿烂的菜花丛中,我们如同一对初恋的情人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没有战争,更没有伦常偏见。”

“可你的丈夫一点都没有觉察吗?”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不敢确定我的丈夫是否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回到日本?”我紧接着问。

“战争爆发的太突然,我的丈夫和孩子在第一轮的轰炸中不幸遇难了。”她叹息道,不过我觉得这种语气并不适合用来叙述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

“至于皇甫愔成,我们失去了联系,于是回国前,我托人给他捎去了一封信,上面有我在日本的地址,可直到船离开码头为止,他也没有出现,于是我只好在内心里祈祷,期盼他能够按照信上写的地址找到我,只可惜……他没有出现,他让我白白等了大半个世纪。”她随手端起酒杯,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副尊容完全是由于过分克制自己内心的悲痛而表现出的肃穆神态。

“可惜——这样一位音乐天才,最终竟被活活地埋在了地下,并且到死都不忘演奏他心爱的小提琴。”我扼腕长叹道。

“其实那场战斗非常惨烈,日军的进攻很突然,而且对国军在长江上游的一切布防都了如指掌,他们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情报,不然的话,历史恐怕会改写。”我若无其事地抓起酒杯,以一种设法寻找借口推脱的态度自言自语道。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我接着问。

“我有两个哥哥,但不幸的是,他们在三十岁之前就英年早逝了,这栋房子实际上是我大哥留下的遗产。”

“看来,我又要在你大哥的房子里借住一宿了。”

我唉声叹气地说,同时将潮热的脸转向镶嵌在墙上的被积雪遮蔽的密不透风的窗户,并想象着视线能够穿透这层冰冷的覆盖物,在屋外漫天风雪中游荡,跨过锋利的山脊,越过茂密的丛林,在北海道的上空翱翔盘旋。我渴望目睹这个村庄的璀璨夜晚,像晴朗夜空上的繁星,蕴藏着数不尽的令人惆怅的信息,可以说,它带给我的是某种忍俊不禁的窃喜,亦如得到了某位逝者头颅中衰亡的思想,虽不能普济于世,但却可以让我在它的启迪中体味到生者无从探寻到的真相。

“雪住了。”她随我一同望向窗外。

“你能感觉得到?”我疑惑不解地问。

“高川的雪,来去都很匆忙,有时眨眼功夫,就可覆盖整片森林,但是当你刚要做出迎战它的姿态时,它却褪去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

“我突然觉得皇甫愔成对你来说就像这场雪一样,来势如此猛烈,停留却极为短暂,也许当这皑皑的白雪融化之后,雪水会渗透到土壤下面,成为一股涓涓暗流,永藏地下,或积蓄在树木的根系之中,化作植物的养料,或蒸发到空气中,升华为天上的云朵,飘游四方。他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存在着,影响着我们的观念,支配着我们的情绪,使我们感伤、留恋、追忆,甚至有时候我们还想忘记它,可这很难办到,因为他已然成为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实体。我相信这段经历深彻你的骨髓,我更加荣幸能够触及到他的边缘,感受到他的轮廓,而你漫长的人生等待则赋予了他奇幻的色彩。”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经过千年工艺酿造出的琼浆流经她松弛的脖颈坠入胸中:“你为何如此含蓄,为何不对我的行为进行评价?”

“我没有资格对你做出评价,因为我看到的只是结果,何况我对这类事情还带有很多成见,所以很难保证自己的评价是公平的。”

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坐得过久的原因,她站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很吃力,十根粗糙且刚劲的手指支撑着地板,如同一名正待起跑的短跑健将,在发令枪的火药划破长空的一刹那,她径直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她苍凉的嗓音:

“你刚才的那番话比任何评价都要中肯。”

这个夜晚我该怎样度过?这是我饭后一直思考的问题。也许是药效已经消耗殆尽,骤然升高的体温在傍晚时分再次席卷我的全身,使我不由自主地蜷缩在被子下面,活像一只冬眠的啮齿类动物。加之方才混入血液的酒精刺激着表皮的毛囊不断地分泌着稀薄的汗液,我顿感自己仿佛坠入了西双版纳的雨林之中,四肢被虬劲的藤蔓缠绕着,所进行的一切挣扎和努力都只会使自己逐渐变得筋疲力尽。此时,或许是头颅与地面贴的太近的缘故,我隐约听到来自地下的一股沉闷的声音,好似涌动的岩浆欲要顺着大地的缝隙喷溅出来,又似鼹鼠家族正在土壤之下开凿着洞穴,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股沉闷的声音内部慢慢缕析出一串带有节奏的响动,并很迟缓地向我逼近,直至一切都静寂下来为止,我才惶恐不安地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她正跪在我的枕边。

“把它喝了,这副草药能让你很快康复的,只是味道不太好,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她将一个晶莹剔透的瓷碗递到我面前,里面的汤药水平如镜,如同传说中书圣王羲之洗笔的墨池。

“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受宠若惊般的从被子里迅速爬起来,并随口补充出了下半句。

我觉得自己舌头上的味蕾刚好能够承受这副汤药的苦味,只要屏住呼吸,加快下咽的速度,就可以很大程度上减轻口腔的负担。我用双手端着空碗毕恭毕敬地放入她端来的托盘中,同时用唾液不断地将残留在舌苔上的药液带入喉咙。

“你的等待,让我很感动,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劝说你离开这,或是告诉你选择放弃吗?”在问这个问题时,我的喉头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没有,我身边没有一个有资格劝说我的人。”

接着,她端起盘子,快步走到房间的门口说:“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耐人寻味的夜慢慢地将我周围的空间染得黑茫茫的,在辗转反侧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我平生第一次通过听觉来判断屋外夜幕的颜色。由于房间的玻璃被蓬松的积雪遮蔽着,因此我只能天马行空般地联想着笼罩在山顶上空的苍穹的模样。如若真像杏子说的这里的雪来去匆匆的话,那么我希望现在外面是晴空万里,璀璨的繁星会在我的仰望中历历在目。

此时,正当我的思维还在承受着失眠所带来的疲惫痛苦时,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一连串悠扬的曲调,于是我定下神,侧耳聆听,并从凄美的音色中分辨出,这一定是由小提琴的琴弦在摩擦时产生的振荡。悦耳的声音穿越墙壁和地板的隔阂,宛如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水缓缓注入我的耳畔,乐曲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迷喑哑,仿佛成群结队地隐蔽在静谧旷野里的蟋蟀,争相发出的极富节奏感的沉吟。

事实上,这首乐曲本身并不含有任何催眠的成份,真正导致我不由自主地合拢双眼的诱因应当归咎于它的音色。这独特的声音渗透我的梦境,在我的脑际徘徊,直至我醒来,两耳之间仍在回荡着它那令人怅惘的余音,那种感觉就如同自己乘坐一列奔驰的火车刚刚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在黑暗之中的短暂停留,带给我的一切体验都呼啸而过。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遮蔽窗户的积雪已经不见踪影,透过清澈的玻璃,我望见在湛蓝的天底下横着一条条白皑皑的山脉,表面还笼罩着一层素淡的晨雾,仿佛深居山间的农家屋顶上升腾起的炊烟。此时,两只白体黑尾的大鸟从屋前的树梢上飞过,为我眼前的这幅雪后美景注入了生机。

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间,感觉面前的这条走廊要比夜晚时和善了许多,那种狰狞可怖的印象也已荡然无存。接着我缓步来到客厅,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正当我感到不知所措之时,那扇厚重的房门突然敞开,随即一股冷峭的空气涌了进来,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她一边关门,一边跺去黏在鞋底的积雪。

“雪停了?”我羞怯地说。

“停了,很早就停了,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她摘去那条灰色格子围巾,然后用它轻轻掸去附着在肩背以及脚踝上的残雪,并拢了拢头顶蓬乱的白发。

“好多了,多亏了你的偏方,我觉得应该把它记下来。”

“没必要,我这都是在中国的时候学到的,你们那的中医都能够知道,你早晨打算吃点什么?”她亲切地问。

“随便,我通常不吃早餐。”

“那怎么行,这样做对健康无益,我看咱们还是来些糕点吧,再配上一杯牛奶怎么样?”

我欣然点点头,随后跟着她来到厨房,按照她的指示,帮她将早餐端到客厅的欧式圆桌上。

“我现在仍感到很愧疚,不该私自翻动你的背包。”

“没关系,里面装的东西本来就属于你。”

壁炉里炽烈的火苗不停地舞动着妖艳的身姿,将践踏在脚下的木炭踩得“噼啪”作响,在这炬火苗的映衬下,我感到自己的右半边脸好像泛起了红光,并顺着脖颈一直向全身蔓延,很快便渗透疲乏的肌体,抵达到衰颓的心房,令从动脉喷溅出的血液恢复到了常温状态。

“你在档案馆工作了多久?”她木讷地望着我,仿佛我做了某件让她深感失望的事情。

“大概……三年吧。”我忐忑不安地说。

“三年,你觉得这三年对你来讲有什么意义吗?”她刚才木讷的眼神此时突然转换成了一种蔑视的形式。

“没有,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相反,我对它来讲却意义重大,我有幸从战争的废墟中发掘出了很多极易被历史遗弃的人物和事件,包括他,包括你,包括掩埋在地下半个世纪的含冤而亡的尸骸,更包括那些惨遭战争涂炭的幸存者,我觉得我所从事的工作正是将它们的意义放大,放大到足够引起人们刻骨铭心的程度。”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咄咄逼人,然而昨夜余存的病痛仍旧侵扰着我的神经系统,令我的语言表达能力略微滞后。

“三年,你一直在做别人希望有人去做的事情,譬如我,一直期待着有人能够阻止我,阻止我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带进坟墓。”

她的两腮随着咀嚼动作的加快不停地上下起伏着,当面颊突然静止下来时,她的表情也即刻变得十分严肃,甚至令人不寒而栗,见此情形,我生硬地将噎在喉咙里的食物吞了下去,随后端起杯子,用一股洁白的牛奶将自己的食道清洗干净。

“其实……你离坟墓还很远。”我试图将话题转移开。

“不远了,我能望见它,它就在不远处等着我,好像一块专门吸附灵魂的磁铁,将那些生命堕落后的残骸收入囊中,永世不得超生。”她怅惘地说。

“我想你的观点过于悲观,或者说,我感觉你似乎总带有一种无法释怀的负罪感,我认为你没必要将这些自己决定不了现实责任强加给自己,毕竟每个人所处的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性,而凡人是无法突破它的壁垒的。”

“一个人身边如果有一个可以随时挺身而出安慰他的人该多好啊!”她不禁感叹道。

“很希望我就是那个人。”我随即说。

“我好久都没有与人共同进餐了,我习惯了独自一人慢慢地咀嚼,然后无声地吞咽下去,仿佛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蹲在墙角哽咽。你能不远万里地找寻到这里,说明你很执着,我如果能像你一样,或许就不会有这段故事发生了。”

“不,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远不及你半个世纪的等待。”

“请不要把我塑造的那样可歌可泣,本来这个故事是只属于我的。”

“那么请允许我把它讲述给别人。”

“但愿你能含蓄一些。”

早餐过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将话题引向了现实中的江塞,半个世纪的变迁在我寥寥数语的讲述中转瞬即逝,那些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历史烙印也仿佛过眼云烟一般随着我的辞别而消散。在她的护送下,我穿上她借给我的踏雪板,在松软的雪地上迈开笨拙的步伐,如同马戏团里的一头刚刚学会站立行走的狗熊,摇摇摆摆地沿着山坡上疑似道路的痕迹缓慢向前跋涉。此时眼前的景象除了天空的“蓝”与大地的“白”以外再没有其它的色彩,或许是雪盲引起的错觉,我感觉自己正徜徉在漫无边际的云端,稍不留神便会坠落到脚下的人间。

“昨天夜里你播放的乐曲是他演奏的吗?”

在从口中喷薄出的白色哈气的烘托下,我提出了这个蓄谋了一夜的问题,不过我总感到有些亏心,觉得这个问题的提出完全是窥听他人隐私的结果。

“是的,这是他应当时的江川影业公司的邀请录制的唱片,里面收录了十首世界知名的小提琴曲,不过当时发行量并不大,估计现在我这张唱片已经成为孤本了,不瞒你说,在高川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要依赖它的伴奏入睡,它已然成为治疗我失眠症的一剂良药。”

接着,当我们吃力地行至山脚下时,她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他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

“被活埋的,窒息而亡。”

“你们打算如何处理他的遗骨。”

“和常人一样,拥有一座属于他的坟墓,墓碑上会刻着他的名字和称谓,至少他的才华足以让后人永远记住他。”

分别时,她将一袋配制好的草药塞进我的背包,并再三嘱咐我定时煎服,随后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也谦和地向我弯腰回礼,就在这纯白色的背景前,我顺着高川河水流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大约快要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我再次驻足回首,发现那位已过鲐背之年的老人仍伫立在我们刚才分别的地方,在茫茫的雪原深处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我。随即,我抬起手臂奋力地向她挥舞着,同时她也举起手稳健地朝我摆动了几下,霎时间,我突然感觉到她刚才似乎将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塞入了我的背包,而留在这座深山里的只是她瘦弱的躯体,面对这种倾注生命的托付,我的心灵深处顿时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情感,它逼迫着我迅速转换自己的角色,将一切虚拟的回忆都化作真实的存在。在她放下手臂之后,我毅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山顶奔去。

杏子老人猜测的没错,山顶的缆车果然如期开通,而且每一个车厢的玻璃都被擦拭一新,和那橙色的厢体组合起来就像一个硕大的沙丁鱼罐头,充满了一种衍生于成人世界的童趣。此时入口处空无一人,通往缆车的台阶上也没有任何脚印,看样子我应该是今天的第一位观光客。而后,当我脱去踏雪板从侧门钻进去时,那个执勤员才从岗亭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的白色口罩阻止了我辨析他相貌的行为,仅能从那双倦怠的眼睛中略微揣测出一些被初始化的气质。

“又是你。”他说话的语气要比他说话的内容和气得多。

“我们何曾见过面?”我心想。

“哦,打搅了。”我谦逊地笑着用日语说。

“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我是来亲戚家串门的。”

“哦?是哪一家?”

尽管他刨根问底的行径令我感到十分厌烦,但我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回避办法,于是我如实说:“知原家。”

“知原家?没听说过,新搬过来的吧?”

“对。”

我狡黠地笑了笑,并快步迈进车厢,关紧车门,伴随着缆车缓慢向山下移动,将高川连同那位喜爱打探他人隐私的缆车管理员抛在了云端。

放眼望去,近处的一座面目苍白的山峰如同一个身患梦游症的垂暮老人,悄无声息地向我逼近,在他失去平衡向我扑来的一刹那,缆车呼啸而过,将心头瞬间集聚的恐怖感迅速抛向脑后。此外,那些四处游荡的山风,把堆砌在山脊上的积雪打磨得异常锋利且棱角分明,好似远古时期隐匿于大洋深处的无比硕大的水生物种背部的鳍。这些喜爱群居的爬行动物的始祖们盘踞在这片撒满白雪的平原上,以其亘古不变的姿态繁衍生息,时刻令我这个渺小的外来物种胆寒。

为什么她要将自己掩饰起来,以至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常驻民们竟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这其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却能令人深感惊异的原由。还有,她是如何做到的?在这个众所周知的山顶上独自生活了——不——是独自生存了大半个世纪,竟奇迹般地没有被任何人所了解,难不成她与生俱来就拥有泯灭他人求知欲望的超凡本能?在我看来,等待一个人是没有必要隐姓埋名的。

不过,这些思索恐怕只能在我的大脑皮层之下到处游弋了,因为至此我所触碰到的一切线索足以将这个感人的故事编织起来,并且用上天赋予我的少量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不知不觉,在缆车将要埋没在披满白色植被的山峦中时,我用手拭去凝结在玻璃上的水蒸气,顿时眺望到在寂寥的村庄上空,一只失落的孤雁正朝向苍茫的地平线缓缓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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