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09:21

第六章(1)

“一切该从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开始……”

“我听过这首曲子,那是他为你演奏的第一首曲子吗?”我试探着问道。

“不,为很多人,在当时江塞最大的音乐厅,你听说过‘春江剧院’吗?”

“听说过,早就被日军的飞机夷为平地了。”

她转向我,不过并没有直视我,她将视线停留在我胸前:“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座辉煌的宫殿。”

“你经常去那?”

“不,偶尔,或者说每次去那都是很偶然的,我并不是一个音乐爱好者,我不会唱歌,更不识乐谱,可以说每次去那里都是为了消遣、应酬或打发时间,作为在中国东北成长起来的日本人,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个社会,在浮华与富庶的背景的庇护下,我好像掩藏的很深,没有人真实地了解我,更没有人知道我所诞生的国度。”

“你为什么来这……为什么来中国?”

她带着一丝疑虑的神色,沉思了片刻:“我的母亲曾无比痴迷于中国的古典文学,并将其视作自己的精神食粮,在她的熏染下,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在很小的时候便能背诵近百首的唐诗宋词,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又相继拜读了屈原、陶渊明、曹植、苏轼、陆游等人的文章,他们的文字让我联想到了中国壮丽的河山,感受到了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更深切体会到了一种足以昭示后世的人文关怀,这些可以被看作是理由吗?”

“当然,那么你的母亲肯定是个中国通。”

“的确,在我眼里她的确比周围的任何人都要了解中国,可现实并非如此,我刚才说过,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荒无人烟,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苇塘,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回味,那就是我们时常跟随父亲去打猎,在空旷的苇塘里,枪声传得很远很远,仿佛在北海道的家中都能听到,而烹饪这些野味的过程更是令人陶醉,它们构成了我童年仅有的快乐。”

“你和你的家人在那里生活了多久?”我微睁双眼,感觉高过三十八摄氏度的血液以一种翻卷的姿态在我狭窄的血管中流动,不过一些先期抵达心脏的血细胞似乎温度有所下降,借助它们在心室里逗留的片刻时间,我安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感觉残存在掌心上的余温久久不能散去。

“很久,那片贫瘠的黑色土地令我深感失落,那里没有我在诗中读到的自然风光,更没有文人墨客们所描绘的田园意境,不过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离开那,这或许是我母亲的决定,我们选择了开垦播种,营建房屋,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寻找肥沃的土壤。”

“很久?从未离开过?”

“不,我只当那是一次旅行,期间我回过日本,毕竟我对那里没有什么好印象。”

“可……你们因何而来呢?”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一位咄咄逼人的记者提出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并期待着受访者能够做出正面回答。

“因何而来?我觉得那和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一样,寻找一片新的乐土。”

“可……这不是‘发现’,这是‘侵略’。”我竭尽全力睁大双眼胆怯地望着她。

“我明白,哥伦布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美洲大陆的人,在这之前,印第安人早在四万年前就已经在那里定居了,我想……我刚才说过,我只当这是一次旅行。”

“可……我们都清楚,这绝不是一次单纯的‘旅行’。”

“你在试图让我忏悔吗?”

她垂下双睑微微晃动了一下苍白的头颅:“我的父亲战死沙场,而母亲则因感染瘟疫暴死他乡,那么……我的怨愤该向谁宣泄呢?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己挚爱的人。”

我随即掩藏住自己的立场,放弃在这极不合时宜的情况下继续阐述自己对战争的看法,更何况在这之前我没有为此做过任何准备,而且这与我此行的目的甚是相悖,为了能够更深入地融入到她的语境之中,我强迫自己避开了方才**的话题,并迅速调整表达方式,极力让对话重新回归到我所关注的事件上来:“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可能存在差别,而这场战争对你的伤害则更加直接,此外,我们对战争产生憎恶的出发点也有所不同,至少在个人的体验上,你对战争最有发言权,而我……”

“我们可以不谈战争吗?”她猛然打断我,尔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当然,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好吧,谈谈江塞,你为何去那?”

“这个问题比你刚才提出的任何一个都要难以回答,总之当时的印象很模糊,就像冬日里附着在玻璃上的薄霜,好像只有对着上面哈气时才能看见窗外的景象,我还可以说这是一次旅行吗?”

“当然,你在那住了多久?”

“很久……直到战争爆发的时候才离开。”她犹豫着说。

“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如果和南满洲相比,那里可以被视作天堂,然而蹊跷的是那里从未繁华过,可人们还是认为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我的评价贴切吗?”

“这是人们固有的印象,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真切感受到那种氛围,你的感受很准确。”

“嗯——”我长叹了一声,像是要开启随后我们之间对话的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端倪,因为在我印象中,信徒们在唱诵经文时,通常会把开篇第一个字的音节拉得很长。

“你和他相爱了?”

“过程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的家人反对?”

她轻蔑地笑了笑,嘴角处暴露出一丝难以启齿的表情,好似在受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迂腐顽童的顶撞后,所表现出的无可奈何。

“很显然我们的恋爱经历有所不同,阻挠我的障碍远非你想象的那样容易被摧毁,你或者你的女朋友的家人反对过你们交往吗?”她突然把问题指向了我。

“她的家人并没有正面提出,但我们都清楚问题是存在的。”

她点点头,表现出了一种感同身受的认同感:“而我所面临的现实却要比你复杂残酷的多。”

“因为你是日本人?”

这一次,她笑出了声,如同一个借酒消愁的人,看上去令人心酸。

“我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回答你的问题吗?”

“一切由你来决定。”

“我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了,有时候思绪很容易就飘到窗外,在天空中盘旋,像候鸟一样冬去春来,相同的地点,相同的路线,以及相同的时间,我甚至感觉这栋房子犹如一座时空隧道,不经意间就能将你带到过去。在梦中,在浴室里,在餐桌上……你永远都无法预料自己会在什么时候穿越它,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我在等待着永远都不会到来的人,可是我总也不能够让自己平息下来,我怀疑过自己的真实性,诅咒过自己的记忆,在无休止的责难中,自己渐渐老去,并且越来越惧怕镜子背面的自己,我怀疑过,那个人是我吗?为何爬到脸上的皱纹不再褪去?为何这一道道伤疤不再愈合?而我在回到这片森林之前,从没有这样幼稚地存在过,是因为那些经历的纠缠?没错,我开始将其视作一种令人厌烦的纠缠了,由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自己头脑中的记忆产生了憎恶,因此,我原本打算将它带进坟墓,可……我又无法做到……”

顷刻间,她沉静下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用力地揉搓着玉坠儿上凹凸不平的圆润纹理,仿佛在酝酿着让自己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他从海上来,来自日本……”

“他是日本人?”我迅即问道。

“不,他不是日本人,他和你一样同属于一个民族,或许有着同样的血统,他最早在欧洲留学,而后横跨大西洋踏上了美洲大陆,游历了半年之后才乘坐亚美利加号邮轮来到了日本,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拜访一个人,而这个人在你们的国家可谓家喻户晓,他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者聂耳,现在这支曲子已经成为了你们的国歌,但在当时只是电影《风云儿女》中的插曲,他敬佩聂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兴趣,然而,我敢说,在小提琴演奏方面,他更有造诣,也许是聂耳在二十三岁之前取得的成就更受世人瞩目的缘故吧,总之他在日记里没有说明,只提到了,他慕名而来,要到东京拜访聂耳。”

“那么……你还留有他的日记吗?”

她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我刚才提出的问题。

“那么……他见到聂耳了?”

“当然,他在东京见到了聂耳,而且很谈得来,仿佛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短短的一周时间里,他们畅谈了中国乐坛的现状,民族音乐的未来,并切磋了乐器演奏的技巧,聂耳认为音乐与其他艺术、诗歌、小说、戏剧一样,它是代替大众在呐喊,大众必然会要求音乐新的内容和演奏,并要求作曲家的新态度。聂耳希望他不要总是演奏别人的作品,应当树立自己的艺术风格,将音乐与革命结合起来,投身到鼓舞民众反抗外族侵略的战斗中去,就这样,他决定跟随这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回国,可在我看来,他当时不过是一个空有满腔热忱的懦弱的天真的音乐家,他对革命的肤浅认知无非是受到了欧洲启蒙运动的影响,而他——一个小提琴演奏者,能改变什么呢?”

“只可惜聂耳没有和他一起回来。”我低声说道。

“我可以想象到,他独自一人徘徊在鹄沼海岸,耳边仍回荡着聂耳溺亡的噩耗,汹涌的海浪在他身旁咆哮着,狂躁的海风席卷而来,险些掠走他的魂魄,遥望远方巍峨的富士山,他坦言,自己当时彷徨无助,找寻不到人生的归宿。”

“但他还是回到了他的祖国,这是他的初衷吗?”

“当希望变得渺茫的时候,人们通常不会立刻陷入绝望,而是在头脑中产生另外一种希望,这大概是人求生的本能,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喜爱幻想的人,内心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感,他迫切希望自己演奏的音符能够像利剑一样刺向恐怖内部,可他却没有认识到,客观世界存在的冲突远比他主观感受到的复杂得多,更何况,他优柔寡断的性格,以及音乐天赋中的羸弱气质,使他根本承受不了革命洪流的冲击,此外,我觉得,他对政治一无所知。”

“不过他有一股欲要变革的热情,我想只要具备这一点就可以在他音乐家的后面再添加一个称谓——革命者。”我随机插入自己的观点,并力求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小提琴家申辩。

“在他的血脉之中确实充满着一股热情,我想它应当属于艺术创作领域的激情,回国后,他加入了江川影业公司,并在旗下的江川爱乐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手,当时江塞的文艺氛围非常浓厚,电影、话剧、交响乐、以及各个地方戏曲几乎天天都在上演,以至于有人将其戏称为‘民国音乐之都’。”

她将视线缓缓地投射向窗外,透过白蒙蒙的玻璃抵达远方的山脉:“在那场新年音乐会上,他演奏的曲目就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也许你会见笑,因为在那之前我连小提琴是什么都不知道,老实说,这种乐器的音色的确很美,有时候听上去还很凄凉,有点像正要被宰杀的羔羊,请问你对音乐有多少了解?”

我笑了笑,似乎这个问题就是为我设计的一样:“我以前的女友就是拉小提琴的,从她那里我了解到了一些乐理知识,不过很有限,基本上属于幼稚园的水平”

“以前的女友?是那个叫昱若的女孩子吗?”

“嗯……”我羞怯地点点头。

“你还在想念她?”

“有时候……”

“不,不是‘有时候’,准确地说,应该是‘忘不掉’。”

“你和我一样,对吗?”

“不,不一样,简直是天壤之别,命运多舛,人生悲凉,孤苦伶仃,独守空房,我想这些形容词都可以用到我的身上,我忍受着世人无法体验到的寂寞,就像我的童年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这些凄惨的贬义词一股脑儿地倾泻到自己身上,更不明白她在说这些话时表情为何会如此哀丧,在她污浊的眼睛里我一时找不到答案,我也曾尝试过在对话中加入自己的人生体验,以便更精确地与她此时的心境对接,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她相比显得如此轻薄,那些相差近一个世纪的光阴绝不会单纯靠我这颗稚嫩的大脑的想象就能逾越。于是我跟随她一起沉静下来,而且并不在意她没有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随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到窗外的白色世界,在彼此都无法揣测到的思维领域游移着,那副专注的神情就像是欲要在深不可测的雪层之下挖掘出罕见的奇珍异宝。

“你一定饿了吧?”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扰乱这片平静的氛围,如同一枚轻巧的石子掷入水平如镜的湖面,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波及到了我灵魂的深处。

诚然,对于自身的这一生理反应,我不置可否,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动作牵强,看起来极不诚恳。

她缓慢地站起身,丝毫不理会我的回应,而后指着立在房间西北角的那张红木茶几说:“能帮我把桌子搬到地中央吗?”

我随即点点头,如一只驯良的家犬踉踉跄跄地爬了过去。很快,在她进出几个来回之后,一米见方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颜色、大小、形状都不尽相同,而且品类异乎寻常的繁多,好似满汉全席的微缩版本。

“我平时很少做饭的,都是些速食品,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她也许觉察到了我的惊诧,于是试探地问道,我则歉疚地躬了躬身,一时还想不出十分恰当的答谢词。

“喝一杯?”她端起斟满的酒盅递到我面前。

“我很少喝白酒。” 我迟疑着接过来,双手略微有些颤抖,裹在身上的棉衣也随即脱落下来。

“天冷的时候少喝一些可以让身子很快暖和起来,还能帮你驱除体内的寒邪,这是我的偏方。”

我朝她举起酒杯以示谢意,接着慢慢嘬了一小口,随后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滑入我的胸腔,令我恍惚之间产生一种胁迫自己迅速振奋起来的欲望。

“高川的清酒是由纯米酿造的,清澈鲜明,芬芳馨香,绵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仿佛置身于北海道六月的山坡上一般。”她饮下一口之后,用满含自豪的眼神安详地打量着手中的这尊盛装着纯净液体的器皿。

“这种酒杯在日语里叫‘猪口’吧。”

“嗯,你研究过?”

“没有,我对酒没什么了解,偶尔喝些啤酒,也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

“对我而言,长久以来……我都靠它麻痹自己……”她将杯中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拿起精致的白瓷酒壶将彼此的杯子斟满。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形容得那样悲惨?”

我重拾起饭前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感觉自己突然间扰乱了我们对话的节奏,导致眼睛始终不敢直视她,此时,桌子上方浮动的空气再次陷入僵滞的状态,险些将这瘦癯的桌子压垮。

“因为……我是一个有夫之妇。”她慢条斯理地张开口,所陈述的内容让我深感意外。

“我们都知道,江塞的冬天总是充满着一股令人猝不及防的寒意,尤其是在西方的圣诞节前后更是如此。那时我住在榕江大街与长江北路的交界处,那里原先是英国人的租界,后来在二战爆发之初,被南京政府接管,现在那个地方还存在吗?”

“早已不复存在了。”我遗憾地摇了摇头:“现在那里统称为‘榕江大道’,以前英国人留下的建筑基本上都在日军攻占江塞的过程中被炸毁了。”

“实在遗憾,我记得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欧式建筑,早先是英国驻江塞的领事馆,至于还用来做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我十分慎重地提出了这个思忖了许久的问题。

“一个珠宝商,仅此而已。”她轻描淡写地回复了一句。

“他知道你是日本人?”

“知道。”

我不清楚她到底在克制什么,仿佛在用这种情绪感染我,以阻止我继续追究事件的原委。

“娶一个日本女子为妻不是很好吗?一旦中国战败,可以顺利更改国籍,免遭不测。”

“同理,假设日本战败,你也可全身而退。”我立即做出反驳。

“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的国家会战败。”她顾虑重重地回敬道。

“这或许就是战败的原因,当战争……”

“可恶的战争!”她突然正颜厉色地打断我:“我讨厌这个词,甚至还有些惧怕它。”

“那么……在那场新年音乐会上你们相识了?”我迅速退回到发问者的位置上。

“我说过没那么简单,那是后来的事,我的丈夫聘请他做家庭教师,教授孩子拉小提琴。”

“你……有孩子?”

“不,我一生从未生育过子女,那孩子是我丈夫前妻所生的,一个性格叛逆的男孩,也可能与他的母亲突然去世有关,那时他才十二岁,看起来还有些可怜,她讨厌我,因为他总觉得是我夺走了他母亲的生命。”

“她是怎么死的?”

她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显然对我刨根问底的举动有些反感。

“一场车祸,对于她我只知道这些。”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位小提琴家的名字呢。”我找准时机提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和你一样,名字中都有一个‘成’字。他叫皇甫愔成。”

“这种关系……的确很微妙……”我随手夹起一块完整的香菇塞进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说。

“还很不道德?”她伺机问道。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的观点可能很世俗,无法解释你所遇到的情况。”

“其实事情很简单,之所以人们认为它很复杂,是因为它所牵扯的问题太多了。”

“喝一杯吧,要不然我恐怕没有勇气再说下去。”她举起酒杯示意我。

这一口我喝得很多,目的是希望能与她进入到同一种迷醉的境界中,或许唯有这样的精神状态才能够深彻地融入进她的追忆里。此时,由于厚厚的积雪糊满整个窗户,使得我无法知晓屋外的暴雪是否还在侵袭着这片濒危的山野。我尝试着依靠听觉去洞察这座建筑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可惜反馈到耳廓里的信息微乎其微,根本支撑不了我的大脑进行想象。我怯弱地注视着她,并期待着她经过岁月浸染的嗓音能够将这间正陷入沉寂的屋子拯救出来。

“你不会嘲笑我吧?”在我的期待中,她缓缓开口笑着问道。

“怎么会?”

“你没必要那样专注地听我讲述,你可以很自然地拿起筷子夹菜,我喜欢听你咀嚼的声音,另外免得我产生一种被人审讯的感觉。”

我立刻意会到她的想法,随后抓起筷子衔住一块类似寿司状的食物塞进嘴里,并用力地嚼起来,动作稍显夸张。

“有时他在教琴的时候,我喜欢站在外面倾听,但最初不是出于对他的爱慕,而是我喜欢这种乐器的声音,喜欢由他演奏出的旋律。

“那孩子虽然内向,但很聪明,悟性高,不过三周的时间,他就能够独立拉出完整的曲子了,我不太会欣赏,只是从一个外行人的角度去评价他的进步,我想他如果将来也能成为一名小提琴家的话,作为他的继母应该会替他感到高兴的,尽管他可能有些讨厌我,并且我还能够感觉到他时时刻刻以某种显而易见的借口在回避着我,当然,这种关系很微妙,不太便于理解。

“琴声从上午八点钟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而且这两个年龄相差近十二岁的男人看上去还很谈的来,这或许与他们共有的抑郁气质有关系,更有意思的是,两个平时看上去少言寡语的男人聚到一起却变得很健谈,那小子甚至还把自己曾带过的一副黑框眼镜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他的音乐老师,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因为他的音乐老师视力非常好。”

“他们会聊些什么?”我端起酒杯用舌尖蘸了蘸,不过视线并没有离开她。

“除了关于我的内容之外,其它的都是些音乐术语,我听不懂。”

“他试图在了解你?”

“不,他没有你想的那样主动,或者说他还没有对有夫之妇产生非分之想,我认为……我们最初谁也没有在意对方,起初我们的生活就像一对平行线,我们各自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

“我们的接触的确有其微妙的地方,在书房,在花园,在餐桌,在各种沙龙,有时在街上也会遇到,但我并不感觉尴尬,也许最初我们都十分清楚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所固有的角色,他在我眼里是一名音乐教师,而我可能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名学生家长罢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此外,无论他出现在哪一场音乐会上,我们全家都会到场观看,用现在的一个时髦的词汇来说,我们应该算是他忠实的‘粉丝’。

“有时候,我的丈夫会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家庭聚会,其间表演一些小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记不得音乐厅的门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挂上他的海报了,总之,日子久了,他在江塞的‘粉丝’越来越多,进而找他学琴的人随之增加。不过,麻烦事也不少,我觉得原因是他不太善于保护自己,他的热情总是会受到当时国民政府的打压,有很多具有抗争意味的作品被禁演,还有很多佳作都在战争中遗失,目前,我手中只留有一份他写的乐谱,我曾找江运高中的学生乐团演奏过,旋律很美,我给它起名叫《漓江烟雨》,事实上这只是整个‘漓江风情系列’中的第一部,他告诉我,他出生在漓江北岸,为了表达对故乡的怀念之情,他打算创作五首小提琴协奏曲,并以故乡的五处名胜景观为题,分别是‘杨堤烟雨’、‘浪石仙境’、‘ 九马画山’、‘ 黄布倒影’、‘ 兴坪佳境’,可惜当第一部的初稿刚刚完成时,战争爆发了,我敢说如若这五首乐章真的能够全部谱写出来的话,那么它一定会成为世界级的不朽名篇。现在这首《漓江烟雨》经过江运高中的音乐老师改编之后,已经成为该校管弦乐团的主打曲目了。

“除了偶尔被禁演,他还曾被当局逮捕过,他甚至还将类似的经历看作是自己步入革命者行列的标志,我看他并不知道事态有多么复杂,要不然他不会蠢到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在当时很不起眼的《江报》上发表文章,我帮过他几次,无非是花些钱,收买警署的人把他放出来,

“当然,我丈夫的势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以至于后来巡警都懒的抓他,而这却让他感到极为沮丧,他曾渴望自己能像肖邦一样成为‘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他为此一直在努力,可是现实却一直违背着他的意愿,在那个时局动荡的环境里,留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少之有少,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所创作的音乐,这是我所知的他人生的最大苦恼,真是生不逢时啊——

“我觉得作为一个小提琴演奏家,他绝对是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然而在与敌人抗争方面,他绝对是个外行。”

“你就不能多喝点吗?”她突然指着我的酒杯说。

她的质问令我立即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我下意识地拿起杯子,像是要与她敬酒一般在桌子的上空盘旋了一圈,而后凑到嘴边吸了一大口,同时发出很大的声响:“这酒的后劲儿还是蛮大的。”

“不要紧,酒精度数并不高,只能说你水土不服。”

她举起杯子向我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先是用鼻子嗅了嗅,随后才放在嘴边,那副架势就像是在品茶。她将鬓角的一缕雪白的头发抿到耳后,迷离的眼神如同一位昏昏欲睡的人,微睁着,注视着餐桌上的菜品。她看上去略显醉意,颈部松弛的皮肤上下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可又难于启齿。这一回合,她没有急于将我们的杯子倒满,而是等待着映在杯中的倒影能够快些静止下来。我猜测不出她到底在期盼什么,也许唯有我抓起筷子品尝到她精心置备的菜肴才能令她瞬间感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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