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此时的高川村灯火辉煌,似乎这里的人们有一种用光亮驱赶严寒的传统,放眼望去,整个村庄如同沉浸在一片蓬松的白色泡沫中,又像是我十八岁生日时妈妈送给我的蛋糕上点缀的巧克力糖果。在熹微的街灯的牵引下,我以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摆出过的蠢笨姿态,用如钻井机一般的双脚在雪地上开凿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在我看来,降雪量的多少也许与天色的明度有关,天色越是黑暗,空气中雪片的密度越是浓稠,直至我艰难地攀登到山顶时,从瞳孔中放射出的视线已经很难完整地落在十米外的物体上了。面对这栋森严素朴的建筑,当我伸出犹豫的右手食指时,因寒冷导致的麻木感竟猛然消退得无影无踪,转而一种对真实的迫切期待瞬间充入我的双眼,仿佛稍一眨动眼睑就会流出热泪来。
门铃响了许久,却迟迟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或许是被山顶咆哮的狂风掩盖住了,我迅速将手指缩回袖子,感到指尖处已经丧失了触觉,同时又对自己这样突然到访的行为顿生一丝悔意。正当我再次吃力地抬起颤抖的有些夸张的食指时,面前这道厚重的木门竟然倏地揭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光线连同一股怡人的暖流从里面溢了出来,犹如极夜过后迎来的第一道曙光。
“你……一个人?”她异乎平静地望着我,看不出任何遭人搅扰的迹象,同时手中端着的那只微明的蜡烛在从门外蜂拥而入的强气流的侵袭下不停地抽搐着,显得十分惊恐。
“是的……”我张开嘴,感觉有一种类似酸性的液体倒灌入我的咽喉,使我不禁干咳了两声。
房间的门半开着,惨白的灯光涂满四壁,将方才在经过昏暗的走廊时心中滋生出的阴霾驱散开。作为室内唯一的家具,那张古铜色的茶几不知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静候了多久,洁净的桌面泛着一股来自密林深处的幽邃的光泽,令人不禁顿生出一种怀旧的情绪。
“外面很冷吧?”她端来茶壶,热气腾腾的水柱随即倾泻而下,坠入我面前精致的茶杯里。
我忐忑不安地点点头,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缓缓盘坐在面前,那清瘦的躯体在扭曲的过程中仿佛发出了一阵钢筋被弯折时的声响。她微驼着脊背,松弛的脖颈裸露出来,如峭拔的石壁上生长的黄山松的枝干一般苍劲。
“你为什么不把外套脱掉?屋子里很冷吗?”也许她看出了我身体细微的战栗,于是用一种警觉的口吻问道。
“不,屋子里很暖和,我可能……着凉了,感觉自己在发烧,因为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冒着暴风雪独自一人来到山上,想必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没错,我来找一个人。”
“这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犀利的目光从她混浊的眼中放射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我的瞳孔,我竭尽全力抵挡它的冲击,克制住内心的胆寒,直视着她。
“不,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她并不重要,但那些死去的人却需要她。”
“既然人们已经死去,还有什么渴求吗?即便是冤魂,时间也会还给他清白的,何必要人为的干预过去的事情呢。”
“可……我只想走在时间的前面,越快越好,毕竟那些死去的人曾经存在过,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存在的,又是以怎样的形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那些久远的往事有谁会知道?又有谁愿意知道?现如今人们已经对过去不屑一顾了,更何况要寻找到知晓你所渴求的答案的人?至于‘存在’,我认为它只是孤立的,问题可以由它提出,也可以由它终结,因为‘存在’本就是一种形式,一切都是随机的,偶然的,我们何必还要费尽心机地去探究它的过程?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了解你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那么……要是当事者本人呢?”
她端起茶杯,慢慢饮下,随后用温润的舌尖抿去残留在布满皱褶的下唇上的水痕。
“本人?”她轻蔑一笑,“谁都有健忘的时候,何况是那些受到大脑排斥的东西。”
“可是……真能排斥掉吗?我的意思是……即使大脑产生排斥,也不能等同于遗忘,它应该会转变为一种记忆。”
“记忆有时候是不受大脑控制的。”她立刻回应道,仿佛事先早有准备。
“大脑的确无法完全控制记忆,所以有些事情如过眼云烟,而有些事情却令人终生难忘。”
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琐碎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是漫天的雪花在撞击地面时发出的声响。我克制着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抓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即在这股暖流亲切的安抚下,我躁动的内脏开始有些平息,并将其存储的能量逐渐向着体表渗透出来。大概在这片静默的气氛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我面前的这位被岁月蹂躏的遍体鳞伤的老人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端起茶壶再次为我斟满。
“诸如‘终生难忘’这样的词汇,对于我这种行将就木的人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过去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残留的太多,太杂乱,所以根本记不得了,更没有精力去整理,就只有带进棺材了。”
“怎么可能?至少会有些刻骨铭心的人或事吧。”
我感到在自己话语的尾声,一丝迫切感猛然显现了出来,同时我觉察到她的头部迅速而微弱地左右震颤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的表露。
“高杉家的旅店每晚八点半准时打烊,你该提早去,因为像这样的鬼天气,缆车是不会开通的,要等到雪停了才行,我建议你应该先为自己找个住处。”她用干枯的拇指不停地摩挲着杯子的边缘,闪烁的目光忽明忽暗地在我眼前晃动,犹如一位安详的慈母面对着久别归来的游子一般。
“您……不会放弃回忆……对吧……”
我缓缓站起身,或许是血液在体内沉淀的过久的缘故,头部瞬间爆发出一阵带有空旷之感的疼痛,并迅速向全身倾泻,如同被一种类似酸性的溶液浇灌似的。
“如果我没有你期待的正面回答呢?更没有你所谓的‘回忆’。”
她纹丝未动地坐着,视线聚焦在面前精致的茶壶上,语气中不带有任何的感**彩。
“那么……”
正当我弯下腰,准备从背包中拿出电脑时,她近乎于阻挠一般的目光突然像支锋利的弓箭倏地投射向我,但面容还是那样静穆,根本洞察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真正的暴风雪即刻降临,快去躲躲吧。”
我独自一人穿过狭长且昏沉的走廊,陷入充斥着白色粉末的黑暗的天地间,那些游离在空气中并不断坠落的晶体,以世间最残暴的手段剥夺着我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不经意间一阵肆虐的狂风恰巧从我的右侧席卷而过,被掀起的冷酷的微小颗粒袭入我的耳孔,撞击着躲避在大脑深处的鼓膜,顿时令我的听觉产生了一种感知滞后的障碍,仿佛世间的一切声音都被冻僵了似的。我吃力地将右腿从厚厚的积雪中拔出来,而后犹豫着迈出了怯懦的步伐。
高杉家的旅馆在哪?我不禁在心底里发出这样无稽的慨叹,可是这对我来说又带有何种可贵的价值呢?事实上,我该以何种形式、何种理由、何种契机,再次步入身后的这栋埋藏着我所渴望的真实的建筑内部,才是此刻令我深感忧心忡忡的最为棘手的问题,它犹如先天遗传的不可治愈的恶疾一般在肉体的隐蔽处折磨着我,同时随着这种病痛间歇式发作时产生的一种足以摧毁人的忍耐力的症状,我的意识开始被各种脏器在遭受迫害时瞬间爆发出的最后一股热浪搅扰得有些混沌了,我分不清脚下的这条道路延伸的方向,更失去了对山下僻静的村落的距离感,远远望去,那微弱而零散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扮演着星空的角色,使我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天际,只不过这迷幻的情境与四周狂躁的暴风雪相衬的极不协调。正当我的左腿竭尽全力地摆脱了积雪的纠缠时,来自右侧空间里的所有气体猛地向我挤压过来,将我最后挣扎着向前跋涉的动作定格住,并重重地平铺在了雪地上。
当我的周身沦陷在这片寒冷的山脉时,或许体验到的只有一场梦,而昱若迈开双腿沿着海岸线向远处奔跑的动作,则以一种循环的景象呈现着。我伸出手臂想挽住她身后飘逸的白色长裙,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包括我凝望着她的背影的视线,以及我呼唤她时产生的回音的次数……这些都一成不变,甚至永远都无法颠覆它固有的规律。此时,随着一阵无可名状的刺痛感由肩膀上的一点迅速向全身扩散,我感到自己的呼唤开始有些嘶哑了,并在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境的同时微微睁开了双眼。
“别担心,我在帮你把体温降下来,免得烧坏你的脑子。”
她将注射器轻轻地放入身边的白色托盘,而后从中拾起一支正在燃烧的雪茄叼在嘴里,那副被一缕缕青烟笼罩着的淡定的愁容,好似隐遁在云海之中的峭拔嶙峋的峰峦一般让人景慕。
“你很想她吗?”
“谁……”
“一个叫昱若的女孩。”
“我……”
“你刚才一直在叫她的名字,我猜想她一定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
“你也一样。”
我侧过脸,看到她正盘坐在电脑屏幕面前,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张古旧照片中的自己。
“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很偶然……”
“所有的偶然都是上天的旨意。”
“那么……他呢?”
她将一节雪白的烟灰弹落在托盘中,随后把怅惘的视线伸向窗外,仿佛透视到了远处山脉另一侧的广阔的平原。正在我猜测她的目光中到底积郁了多少被岁月洗濯得有些褪色的记忆时,一串流利的汉语突然鲜活地从她口中映现,这种渗入基因的亲切感使我觉得自己好像刹那间又飞回到了自己的祖国,重新融入了自己所熟悉的语言环境之中:
“你认为……我们是说汉语,还是日语呢?”
“汉语……怎么样……”我也用汉语说道。
“嗯——”她点点头,表情显得很迟疑,似乎有某种无以言表的顾虑在困扰着她。
“我很喜欢李商隐的诗,文字清丽,意蕴深远,尤其是那首《锦瑟》,你读过吗?”
“我……记不得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吃力地坐起来,随后靠在墙上,并将枕头垫在身后。此时我的额头湿漉漉的,单靠自己的手掌很难将其完全抹去。
“你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您……您是怎么把我抬进来的?”
“不,不是抬进来的,我是把你拖进来的,幸好外面的积雪已经没过了门前的台阶,要不然雪橇是很难爬上来的。”
“实在太感激您了,您又救了我一次。”
“不——我是在拯救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雪茄,随后微微张开嘴,浓重的烟雾在她口中浮荡,犹如一座山岚弥漫的洞穴一般。
“你觉得李商隐在诗的最后一句中到底寄予了什么?”
“抱歉,我对唐诗……知之甚少……”
“可是你的身上却有一种诗人的气质。”
“哦?”我腼腆地笑了笑。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汉语的?”我接着问道。
“我五岁的时候便和我的父母一起来到了南满洲,当时那里一片贫瘠,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说实话,我对那里没有什么好印象,愚昧的支那人,漆黑而荒凉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毛之地度过的,现在想想真是有些荒诞啊!”
飘渺的烟雾再次从她口中升腾出来,并翻滚着在我眼前浮荡,好像一群迷离失所的云母舞动着婀娜的身姿浩浩荡荡地向着海面游去。此时外面阴沉的天空仍不断地向山坡上泼洒着雪花,不过与昨夜的情形相比势头有所减弱,坠落的速度也徐缓了很多,“田”字形的窗棂周围积满了雪,唯有玻璃中央的地方可以透进些许的光亮,因此对于屋外世界的感知,只有少部分是通过眼睛收集到的,其它绝大部分情景都要靠大脑的想象来完成。作为这栋建筑唯一的主人,她大概对目前这种静谧的氛围习以为常了,独坐窗前,默然凝望着外面纷繁变幻的世界,似乎已经成为她每日必定要摆出的姿态。
她放下仍未燃尽的雪茄,随后从宽大的衣袖中搜出那条精致的项链,并用干枯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凿刻在玉坠儿上的自己的名字:
“请原谅我在未经你允许的情况下,翻动你的背包和电脑,我可以……留下它吗?”
“不,它本来就属于你。”
“而那个我只属于过去。”
“我正是为过去而来的。”
“我敢说对于那段时光而言,你所知道的和我所经历的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无外乎是那些带有私密性质的见闻罢了。”
“我无意冒犯您的隐私,我只想为那些逝去的生命证明,仅此而已。”
“证明什么?证明他们存在过?”她将视线聚焦在我的脸上,仿佛答案就刻在我稚嫩的皮肤上一样。
“对,历史由他们组成,他们不应该被后人遗忘,更不应该成为时间的牺牲品,出于对人的个体的尊重,我们有必要还原这些冤魂生前的模样,即使历史遗留下来的线索微乎其微,我们也有义务尽全力复原其中一部分亡灵完整的一生,不是吗?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这项工作意义重大。”
“想法虽然稚嫩,但是却不无道理,你想把对历史的研究引向微观?这的确是一件十分艰巨的任务,恐怕很难通过一己之力来完成。”
“我只是其中的参与者,我承认自己起初并不是很主动,不过,因为某种偶然,促使我执意来到这里,我确信弄清他的真实身份,与探明一场战役的起因同等重要,而对于您来说,他与您的家人相比一定有着特殊的含义吧?”我迫不及待地发问。
“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她依旧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她所经历的那段往事是一个十分古老的传说。
“在一处埋尸坑里,场面惨不忍睹。”
“那把小提琴还在吗?”
“很遗憾……只剩下了琴弦,还有……这条项链。”
她垂下头,凸起的颈椎如冰川融化后裸露出的磐石一般坚硬:“它是我唯一的证明,证明我曾活着……”
从远山的峰顶席卷过来的晶莹剔透的冰粒不断地敲击着玻璃,窸窣的声响时而高涨,时而低迷,仿佛整栋建筑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淹没在流沙之中。随着玻璃中央透明区域的范围越来越小,屋子里的空气开始逐渐凝固了,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光的强度随之减弱,如同竖起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屏障,阻挠着人的视线在其中自由地穿行,同时让大脑内部流淌的可供维系思维正常运转的血液也变得极为滞涩。不过,当我真正地沉静下来时,才发现,这一切——唯有她苍老的声音可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