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3:04:59

第五章

昨夜的小雪似乎正在为气象台预测的暴风雪的降临做着前期铺垫,此时,趁着阴郁的天空喘息的间隙,江下母女俩裹得严严实实的来到屋外,将附着在青灰色石板路上的绵薄的积雪清扫干净。在她们的劳作刚刚进行过半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写给昱若的信件,然后,迅速套上外衣,兴致勃勃地走进院子,奋力地挥舞着扫把与她们一同忙碌起来。

“张先生,不知道店里的伙食合不合您的口味?”江下夫人笑着说,不过手中橙色的除雪铲并没有停止向前推进,她身着厚厚的棉衣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漫画里的卡通人物,浑圆的轮廓,憨态可掬。

“很好啊,我不挑食的。”我用自己根本就不具备的幽默天赋回应道,不过感觉面部有些僵硬,恐怕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看这几天你一直呆在房间里,您还打算到高川吗?”江下小姐蹭了蹭粘在脚底的积雪,接着凑近我问道。

“嗯,还要去。”我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有个好消息,听说直达山顶的缆车开通了,这下您就不用再爬山了。”

我望着江下小姐略显潮红的笑脸,不禁有些内疚,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告诉她们,那天下午我是坐着缆车下山的,抑或是忘记了,还是由于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总之我对自己无意中隐瞒事实的行为由衷地感到惭愧,毕竟她们待我非常诚恳,而我却时刻对她们保持着一种戒备,无中生有地创设出一种虚拟的隔阂,这种做法实在有些欠妥。

“那太好了。”我喘着粗气说,声音稍稍有些含糊不清。

大概我的表现并没有江下小姐所预想的那般兴奋,她疑惑地望着我点了点头,接着又投入到清扫积雪的劳作中。为了弥补自己由于不善掩饰内心情绪所造成的消沉局面,我随即想到了一个极为切合实际的话题,并迅速转移了过去。

“既然缆车开通了,那么要不了多久山顶的滑雪场也会开通的,这下你们店里的生意又该红火起来了……”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站在院门口,正朝花坛里堆雪的江下夫人立刻插了句:“可惜天公不作美啊——”

“为什么?”我不敢肯定自己脑子里预感的答案是否正确。

“暴风雪,可恶的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江下小姐的回答立刻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测。

“人们是不会冒险上山的,政府也更不可能允许人们这样做。”她接着补充道。

“雪停了呢?我看到南面的山坡地势很平缓的,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实际上意外在哪都会发生,就算在外面的街道上行走都有可能滑倒或是摔断腿,作为公共资源的管理者,就看你怎样去疏导,毕竟像这样一刀切的办法会损害很多人的利益的。”

我极为赞同江下小姐的观点,于是叩动着下巴,显示出一种做政治家的潜能,可是我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能够配合上她观点的论据,因此只能继续将视线聚焦在自己手中的扫把上,奋力挥舞着,拂去石板路上的残雪,在一个个扇形的轮廓里显现出一副副院落小径的本来面目。

“但愿气象台的预测不要太准确。”江下夫人在一旁唉声叹息地说。

“那么你们当地的气象台预测天气的准确率如何?”我故意用调侃的口气问。

“我觉得……还是蛮准的吧。”江下夫人忍俊不禁地望着她的女儿。

“现在倒希望它别太准。”她的女儿则立即做出回应。

“以前到这里来的游客多吗?”我接着问。

“嗯,比较多,一般的旅行社会将这里作为北海道之旅的最后一站,无论春夏秋冬,这里都有很多游客,当然,每一次有暴风雪来临,政府都会提前做出预警,一般旅行社接到通知后就会取消到高川滑雪的安排,有时为了不让远道来的游客扫兴,有的旅行社会带大家到高川沿岸泡温泉的,当然如果有意外发生,像这次的雪崩事件,政府是绝对不允许旅行团上山的,这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像今年冬天这样天灾人祸叠加在一起出现的情况却很少见,真是雪上加霜啊。”

我看到随着江下夫人的叙述,靠近院门的花坛里的积雪不知不觉成了一座酷似珠穆朗玛峰的微缩模型了。

“那么像冈岛先生这样独自旅行的游客呢?当地政府该如何管理呢?”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将话题引向我所关注的人物身上。

“他可不是……”江下小姐刚要纠正我的错误,却又像突然意识到了某种宗教仪式上的禁忌一般压低了声音:“他可不是来旅行的……”

江下夫人一定是看出我瞬间浮现在脸上的疑惑,于是立刻补充道:“冈岛先生每年冬天都到这里来,和他以前的战友一起去北面的半岛祭拜他们阵亡的战友,听说他战时在军中担任大佐,也不知道这个军衔能管多少人?另外能活到现在的老兵也没有多少了,可他还是年年都来。”

“那他今年高寿呢?”

“大概……八十多了吧?”

“哦,年龄是够大的。”

在江下夫人轻描淡写的介绍中,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紧迫感,难道与我同住一层的老者是一位时常怀揣着军国主义思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遗族?我猜测着他头脑当中可能携带的大量偏激的思想,更担心自己会淹溺在这些激进的思潮之中。尽管在降临这座岛国之前,我的心理早有些许的准备,但是我却不曾想到这股浪潮的来势竟这般急切汹涌,令人猝不及防,又诚惶诚恐。

此时,我如一只惊弓之鸟,耷拉着膀子挥舞着扫把,渐渐的在我的面前展现出一双酷似我这颓丧的翅膀一般的图景,于是我开始回避着去想象一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物,譬如盛开的花瓣,或是刚刚破土的萌芽……然而当江下小姐从上面走过时,一连串的脚印立刻为这幅临时呈现在石板路上的画面增添了些许的抽象色彩,亦如梵高笔下的麦地一般,灵巧的脚印涂抹在上面,显得质感极其粗糙。就这样这种牵强的联想萦绕着我每挥舞一下扫把,右脚都要配合着手臂的节拍向后挪动一步,直到我退至院子的边缘时,一条崭新的石径便呈现在我的面前,估计应该和院外运河融化后的样子有些类似。

随后,冈岛先生年轻时的形象不知不觉竟与我收集到的资料中那些反面角色联系到了一块,即便我饮下江下夫人的热茶,也很难冲刷掉他留在我大脑中的负面印象。我想,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发出的那一声磕磕巴巴的汉语中,可以很明确地认定他曾经踏上过他所谓的支那的国度,而且在这片当时充满了血腥的疆土上,或许也有无辜的生命在他的刺刀或枪口下陨落。可是,现在坐在这间旅馆的客厅里,我却无法将其想象成有着正义气度的军事法庭,更无法催生出内心潜在的民族使命感,相反令人深恶痛绝的负罪感油然而生,仿佛在暂且消沉的云层上空有一股势力正在慢慢地蓄积,并不断发出一种带有诅咒意味的声音,叱骂我此刻的无动于衷。

谈笑风生间,我和江下母女俩的话题一度从江塞的夏天一直持续到北海道的半岛,当得知冈岛先生已经完成了他今年的祭拜之旅时,我的内心忽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如果这场祭拜活动还没有开展的话,自己就会冲出来制止似的。

“冈岛先生对江运的贡献可不小啊——捐出自己毕生的积蓄,和祖上留下的万贯家财,建学校,建医院,疏通运河,真是令人敬佩。”

江下夫人提高了声调,大概是故意要让楼上的冈岛听见。而她的话却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如同在评价这个人的时候就不应该有褒义词的出现。可是回到现实情境中来,这间暖意融融的客厅毕竟不是什么肃穆森严的军事法庭,它所承载的也绝非泾渭分明的道义上的伦常,在这里,似乎善与恶,对与错已不再是两个相对而言的概念,而是要把他们分割开,单独进行评判,并且梳理出来的结论也不能混淆,好似一组无尽无休的平行线,永不碰头。

“那他……大概要住多久?”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很怕被楼上的冈岛听见。

“说不好,也许两三天内就走,也许会等到庙会之后,这就不知道了……”

也许是我的问题有些触及到了她店里房客的隐私,使得江下夫人略微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端起茶壶将我的茶杯斟满,然后便夸赞起茶叶的味道来,而我也只好奉迎着她引出的话题,以一种谦逊的口吻,与母女俩聊了起来。

吃过晚饭,我迅速回到房间,掀开笔记本电脑,竟发现邮箱的收件夹里空空如也,随即脑海中的问题犹如钱塘江的潮涌一般冲撞着我的头骨,为什么昱若还没有回信?难道在法国的行程里她忙得连一个休止符的闲暇间隙都没有?此刻,臆想出的假设连同目前使我困惑的局面一起,侵扰着我原本清澈的神志,并如同有一股违背自然法则的力量托着我,一点点地仰卧在地板上,好像在模仿刚刚死去的人一样,而且,还全然是一位死不瞑目的逝者。

我望着素洁的天花板,竟搜寻不到任何能够勾起大脑浮想联翩的痕迹。随后,在我感到自己的肉体似乎正在融化,垂落的汁液正不断地渗入地面的缝隙之时,远处山脉上空的天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浓重了,一道旋风旋转着从窗前掠过,由于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片,因此很容易看出这股风势的强弱、姿态、意图。紧接着,窗子好似抖动了一下,玻璃折射出的光线也立刻出现了一种复视的效果,将这片快要逼近黄昏时分的陆地的阴郁面容呈现了出来。

受到眼前这派见所未见的自然现象的召唤,我慢慢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贴近窗户,瞬间从口中喷薄出的气息立刻转化为一层淡淡的白霜附着在玻璃上,它模糊了我的视线,同时将眼前所有的景物覆盖在了浓雾之中,令天地万物开始变得迷茫。难道今夜暴风雪真的会如约而至?可昱若的回信为什么不能像这股风暴一样有章可循呢?我牵强地将昱若和暴风雪这两种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接着受这种困惑的驱使重又坐到电脑前,我打开邮箱,正待我准备为昱若发去两张沿途拍摄的照片时,一则“1封新邮件”的出现立刻使我沉浸在惊喜之中,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打开收件箱后发现寄信人的名字是“杜峄”时,内心的情绪又立刻陷于惆怅。我失落地叩动着右手的食指,并在信件展开之前,不断地在大脑中揣测着里面的内容,仿佛学生时代在百无聊赖之时翻阅八卦杂志一样的随意。

“成哥:林式义把照片找到了,请你查看附件,另外这边的走访工作进展的很顺利,目前又有五名慰安妇受害者公开了身份,我会陆续将她们的资料整理出来,最后祝你一切顺利。”

我迅速打开附件,随着屏幕上的照片像织布一般一行行呈现出来,一位面容俊美的妙龄女子的半身像慢慢跃入我的瞳孔,她笔挺的坐姿如同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一般端庄雅致,幽邃的目光直逼我的双眼,略带刁蛮的嘴角似乎还隐含着一丝笑意。此外,头上高耸的日式发髻,以及宁谧华贵的深色和服上点缀的那几团娇艳的樱花,时刻散发着一股来自东亚岛国上的浓郁的民族气息,并将她白皙的面颊和粉嫩的脖颈衬托得淋漓尽致。而她那极具东方女性特质的脸庞,仿佛一块掩藏在冰川脚下经历了亿万年雪水冲刷的璧玉一般圆润流畅,甚至镶嵌在两侧的玲珑的耳廓看上去都是那么超然脱俗,完全是上苍为了能够搭配上她这张平静的容貌而精心打造出来的。

然而,正当我的鼠标缓缓窜至她的下颚处时,那种最初在心底里浮现出的近乎于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尤其是那颗犹如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岛一般的黑痣,令我的神志从起初的警觉一点点演变为了惊厥,并由原本虚拟的生理形态逐渐转换为了一股可以瞬间注满我双腿的势能,虽然过程有些缓慢,但是充满了爆发力,它迫使着我这六十多公斤的躯体猛地纵身弹了起来,险些踩到面前的电脑键盘上。我迈到窗前,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将视线延伸到远方山脉上方昏黄的天空中,此时,一些如同柳絮般的雪花开始率先逃离云层的束缚,飘飘洒洒地从空中坠下,所形成的一道道混乱的抛物线模糊地勾画出了目前外面空气的流速,随着雪花下落的轨迹越来越倾斜,我开始意识到,留给我前往高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拾起电脑,塞进背包,像一个刚刚抢劫银行得手的悍匪似的飞奔出去,甚至全然无礼地漠视江下母女俩的诚心劝阻,毅然决然地投入到因惧怕暴风雪的摧残而瑟瑟发抖的世界中。

“这是最后一趟,记住,你什么时候看见太阳,缆车就什么时候开通。”一位穿着橙色反光衣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将我关入车厢,并用一种只有在祭祀场合上才会见到的哀丧眼神目送着我徐徐向上爬升。很快,车厢开始摇动起来,尽管幅度不大,却令我胆战心惊。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恐惧是由于体表在寒冷的空气中搁置过久造成的,我感觉到鼻孔中蓄积的液体在流经坚挺的鼻毛时所受到的阻力,同时所产生的极为酸楚的感觉也在我的忍耐慢慢耗尽的时候转变为一种类似啜泣的举止,好似头脑深处回忆起了令人心痛的往事。此时,我尽全力地捍卫着自己恒定的体温,并且总是感觉自己在冰冻的临界点处上下浮动着,仿佛稍有松懈自己的体温就会降至冰点。

我将可能已经略显苍白的脸移向车窗,雾气迅速在玻璃上扩散开,模糊了我的视野,那些从天而降的雪片的密度越来越大,如同有人在亡者的灵柩前抛撒的纸钱一般,而我联想到的这个有些阴森感的比喻,无意中竟将自己等同于了这个棺椁中的实体,藏匿在缆车形状的灵柩中缓缓向着暗红色的天际攀升。脚下的繁密的树林在强劲的山风的震慑下,不停地朝着相同的方向战栗着,似乎欲要将冻结在体表的冰雪抖落掉,并且看上去好像从来都不认为这样做是一种徒劳的举动。

“知原杏子?”

我自然自语地说,随后将视线回转到远处灯光璀璨的村落里,目前的天色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天地倒置的感觉,灿烂的星空点缀在脚下,似乎自己正驾驭着一艘太空舱,从非洲的好望角向澳大利亚的西海岸挺进。不知不觉,当来自肉体内部的僵硬感慢慢向皮肤的表层扩散时,白皑皑的山坡渐渐从躁动的密林丛中显露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以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期待着快些回归到陆地上,并想象自己在踏出车厢的一刹那,所表现出的怯懦的品性。

可事实上,我要比自己想象的坚强许多,至少当手指触碰到冰冷的被积雪包裹着的白钢栏杆时没有迅速缩回到衣袖里,而是鲁莽地融入到这峭寒彻骨的空气中并持续了五六秒钟,不过,这屈指可数的五六秒很快便让我为自己因为一时忙乱而忘记带上手套和围巾的行径感到懊丧了。我低垂着头,眯缝着双眼,竭尽全力用粘连在一起的睫毛护住自己的眼球,很怕表面的眼角膜被冻住。在残存在头脑当中的少量直觉的牵引下,我顶着擦肩而过的雪片,尽量在它们的缝隙之间穿行,以免被呼啸而过的锋利的冰晶割伤。如此每行进一步,我都要为自己的两只脚捏一把汗,很怕它们在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下选择退却。

头顶的天色渐渐混浊起来,如同将一坛浓墨倒入清澈的水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黑暗开始扩散,同时更加浓稠的暗物质也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向这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山脉沉淀下来,而且很快便均匀地与我所处的空间融为一体,此刻,不仅是行进的步履,就连光线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都变得极其缓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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