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事实上,这座村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古旧原始,每一栋建筑都在积雪的覆盖下流露出一丝高雅端庄的气度,不像山下的北林村那样随意亲和。我们沿着河边的石板路径直朝村子的高处走去,其间从路人对她的恭敬态度可以看出,面前这位鲐背老人在此地一定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随着高度的不断攀升,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开阔的地带,一座两层的日式洋房蓦然呈现在我面前,红色的墙砖经过屋顶积雪的烘托显得异常冷峻森严,如同微缩的欧洲中世纪的城堡,令人望而生畏。
“您住这?” 我从镶嵌在建筑表面的窗户数量分析,这栋建筑至少由七个大小不等的房间和一个宽敞的客厅组成,同时除了一楼东面的客厅以外,其它的房间都挂着米黄色的窗帘,看样子有人可能还没起床。
“是的,看上去还不赖吧?”
她故作谦和地笑了笑,接着从腰间掏出一串近似苗族手镯一样的钥匙将房门打开。也许是刚走出雪地的缘故,视网膜还未来得及适应新的环境,因此霎时间感觉屋子里很黑,犹如步入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地窖。
“我看我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打扰到您的家人。”我站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犹豫不决地向门口退了几步,在我看来像她这样的年龄,子孙后代一定不少,如果因为自己的突然到访而惊醒了楼上的主人们,势必会让这些当地人对我这个外来客产生反感,而这极不利于接下来调查工作的开展。
“家人?不,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你不必拘束,以前经常有人到这里来借宿的,只不过山上的滑雪场关停了之后,游客就少了,不然的话每到冬季来临的时候村子里会很热闹的。”
“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我扬起头瞧了瞧天花板,惊讶的不知所言了。
“年轻人,您想喝点什么?是茶还是咖啡,我这里什么吃的都有。”
“不了,谢谢……”我被她好客的举动弄得有些受宠若惊,于是连忙推辞。
“我看……咱们还是喝点茶吧,我这里有出产于中国的西湖龙井,味道很好的,你不妨尝尝。”
房间里的装饰极具欧洲风情,镀金的八爪吊灯悬在客厅的正中央,在它的下方摆放着一张洛可可风格的红木茶几,其左右蹲坐着一对宽大的马鞍色真皮沙发,看上去做工极为精良。
她把我让到沙发上,随后走进了客厅后面的一个房间,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她身着一件紫苑色的和服走了出来,手中还端着一个瓷质的茶壶。
“您第一次到北秩山吧?”她将扣在碟子里的茶杯翻过来,然后为我斟满了茶水。
“是,第一次。”
“难怪你从西山过来,可你是怎么知道西面的山路呢?”
“我是从北林村的一位村民那里打听到的。” 我随便搪塞道。
“赤手空拳独自一人穿越林区,你可真有胆量。”
“我记得黑熊到了冬季不是要冬眠的吗?”我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杯文质彬彬地啄了一口。
“不,这的黑熊从来都不冬眠,因为这里的温泉极适宜鱼类生存,所以食物充足了,黑熊便不愿躲在树洞里睡大觉,另外我敢肯定,你打听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村民,他一定是刚搬到这里不久,对这一带的情况不是特别的了解。”
的确,我坚信她提出的质疑,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这里的村民来说绝对应该知道从西坡进山的危险性,可是为什么作为曾担任过这一代行政长官的冈岛先生没有提醒我呢?甚至连一丝隐讳的暗示都没有,难道他因为年老体衰而导致记忆力稍稍减退了?此刻,这些疑问只能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没有必要向面前这位年迈的阿婆进行解释和说明,以免事后传到冈岛先生耳朵里,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您在这里生活了多久?”我话锋一转。
“将近六十年了。”
“那么……我能向您打听一个人吗?”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感觉面前的这位阿婆记忆里一定装着许多陈年往事。
“谁?”
“知原杏子。”我慎重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拿起茶杯吹散漂浮在表面上的水蒸汽,接着慢条斯理回应道:“知原杏子?这个人早就不在这住了,至于她的家搬到哪里我也不太清楚,我冒昧地问一下……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她忽而抬起一双被松弛的眼睑围拢的瞳孔注视着我,目光中闪烁着一道凛然的光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因为一些公事,受……他人之托……”
我觉得在找到有关“杏子”的线索之前,没有必要向这里的任何人透露我此行的目的,以及自己的国籍,因为这样做极有可能对接下来的调查工作产生负面影响。
“您了解这个人吗?”我突然问道,试图扭转刚才的被动局面。
“不了解。”
她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架势就像是在喝扎啤,接着她抓起茶壶向我示意到:“我再给您倒上。”
我用双手将桌子上的茶杯推到她跟前,满含期待地望着黛绿的液体从壶口里倾泻而下,并且沿着这条散发着蒸汽的水柱,我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追溯到这位老者遍布荆棘的脸部,发现她的下颌不停地微微叩动着,仿佛在默念着某种失传已久的茶令,同时位于左下角的那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也跟随着她的习惯性动作一起颤抖,虽然幅度极其轻微,但是却令观者顷刻间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于是我迅速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杯子答谢道:“哦,多谢。”
客厅里的温度随着我们交谈的深入慢慢升高,可是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这间屋子里取暖设备的位置,因为在我看来位于客厅东侧的那个一米见方的欧式壁炉里燃烧的木炭,绝对不足以使整个房间的温度升高到现在这种程度。当然,随着室内温度的悄然升高,我们之间的话题也慢慢溶解开,不知不觉竟一直延伸到了北秩山的夏天,作为一位痴迷的聆听者,我不得不折服面前的这位九十岁高龄的老者,她说话时的语速和她腿脚一样利索,而且嘴角自始至终都挂着一丝淡定的笑容,仿佛在她九十载的人生当中积淀了太多太多生命的感悟。就这样,在我将要离开时,屋外的太阳已经升至窗框的上沿儿,和暖的阳光如山涧中的瀑布一般从轻薄的纱帘上流淌下来,并在深褐色的实木地板上印出一道道纵纹。
她将我送到门口,同时不断地为我描述通往山顶的详细路线,并再三叮嘱我以后切勿从西面进山,更不要独自一人穿越森林。此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个劲地向她道谢和鞠躬,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彻底表达出此刻内心的感激之情。她目送着我走出很远,直至这栋二层建筑在我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雪白的屋顶时,我才完全转过身向山脚下的村子走去。
在途径一家杂货铺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穿着卡其色羽绒马甲的老人刚从两米多高的人字梯上爬下来,他手中攥着一把短小精悍的白钢锤,大概是正在对被积雪压塌的木制屋檐进行着修缮。而他上唇浓密的银色八字胡顿时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突然预感到在这抹胡须当中一定隐藏着许多关于这座村落的记忆,并且其中极有可能富含着许多我渴望得到的东西,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走了过去,看上去就像一名迷了路的游客。
“老伯,请问到山顶怎么走?”
“到山顶?你想到哪座山的山顶啊?这的山顶多着呢,你说的是哪座啊?”他没有理睬我,而是走到门外的台阶前,在一个原先用来装饼干的铁盒里挑选了几根一寸长的钉子,随后又爬到了梯子上面挥舞起了钢锤。
“哦,是这样,我打算坐缆车下山。”我歉意地笑了笑。
他举起左手,将藏在袖口里的电子腕表露了出来,接着皱着眉盯着上面的刻度说:“还有十五分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时间,因为在我看来坐缆车是不需要规定时间的,另外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并不像一个急着赶时间的人。
“你看好了,顺着河边一直向北,在第三个岔路口向左转,然后爬到山顶就是,恭喜你,政府封山这段时间坐缆车免费。”
我附和着他的幽默感笑了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看手表了,但是我却搞不懂是十五分钟后开始免费,还是十五分钟后要结束免费,不管怎样,这与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相比简直是不足挂齿。
“非常感谢,另外……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尽管问,这一带没有我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人不认识我的,高川温泉的老板,北秩山第一家温泉池就是我父亲开的,到现在少说也有六十年的历史了。”
他的自夸让我兴奋不已,感觉就像站在一座深藏宝藏的洞穴前似的:“知原杏子……您认识吗?”
“知原杏子?”他提高了苍老的嗓音问道,接着又猛地摇摇头,顷刻间,让我的情绪一落千丈,由惊喜跌至哀丧。
“没听说过,我敢保证,你说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北林村的,你再到别的地方打听打听吧。”
“哦……那么高川39番地应该在这附近吧?”
“39番地?这里哪有39号的住址啊,这里的番号是从100开始计数的,根本就没听说过有39号。”
“那么,139号呢?”我立刻做出合理的猜测。
“139号是松下的家,他在东京工作,家里只有他姨妈一个人替他看房子,他姨妈叫河野兰。”
看起来我要找的这个人,和我得到的这个地址之间的确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她的神秘感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并且我能隐隐觉察到动摇的想法已经开始在我的心底里滋生。我一路叹息着来到山顶,此时,放眼望去,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的北林村午时的容貌,在它周围仿佛俯卧着数头刚刚经历过暴风雪洗礼的巨大的骆驼,雪白的驼峰,以及繁密的绒毛在炫目的阳光下透露出一股秀美的气度。随着缆车缓缓下行,方才那片被积雪覆盖的丛林渐渐显现出来,同时我也对它们的高度有了更直观的认识,甚至有些树木伸出手臂就能触及。独自坐在缆车里,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上苍抛弃的天使,失落的情绪慢慢下沉,任凭自己做出怎样的挣扎都无法逃避遁入人间的悲惨命运。大概离白皑皑的山坡还有十米远的高度时,“知原杏子”这个名字再次从我意识的阴影里浮现出来。
她存在过吗?或者说她什么时候存在过?存在了多久?现在是否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急切地望着在白色的枝桠间时隐时现的灰蒙蒙的地平线,内心的焦虑立刻转化为眼眸中微微闪烁的目光投向远方。渐渐的,来自我肺腑内部的气体不知不觉转化为一层白色的雾气附着在车厢的玻璃上,遮蔽了我的视野,令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朦胧空幻,仿佛自己正在完成从冥界到阳间的脱胎转世的最后一个环节。而关于“存在”的思考一直伴随着我犹如陨石一般撞向面前白皑皑的大地,虽然没有撼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灼人眼球的光焰,但是我的心底却完全被这近乎于慢镜头回放的天体坠落的过程震慑住了,我坐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人将车厢打开,好似一位背井离乡多年的游子重归故里时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迈出车厢。
“祝贺你重返地球。”那个用黑色毛领将脸颊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男子幽默地说。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今天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物的形象,在他们钻出海平面的那一刻,我的潜意识不知不觉地开始对这些个体产生出一种富有逻辑性的认知,或者说是以一种戏剧家惯用的手法将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排列组合起来,并借助自己早已枯竭的想象力,找到一些看似渴望而不可求的线索。譬如,那位冈岛先生,他曾经作为该地的町长,可能一生都在致力于对这一带旅游资源的开发,甚至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怎么会不知道这片林子里的熊是不冬眠的,以及独自一人徒步进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呢?事实上我也希望自己猜测到的他人对自己的敌意是一种对他人无中生有的诽谤,可即便如此,隐匿在我体内善良的本性也无法消除自己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冈岛先生的警觉。此外,那位脸上布满纤细沟壑的老妇人又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当然我对她产生的疑问应完全归咎于她对“知原杏子”的了解程度上,正如她所说:知原杏子早就不在这住了,至于搬到哪里她也不知道。那么若将这句话剖析开仔细揣摩一下的话,是否可以说明这位阿婆曾经与我要找的“知原杏子”之间有过一段近距离的接触呢?我想,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不过自己一时还无法创设出一个即可以回避自己的实际身份又能顺理成章地将问题说出口的契机。诚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她从熊掌下挽救的一个生灵,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以至于我们之间的所有话题都该从这一关系衍生出来。而那个修缮房屋的银白色胡须的老者,还有旅店热情待客的母女俩,包括载我来此的性格憨实的出租车司机等等,我旅途上所见到的每一个路人,他们各自又在暗示着怎样的信息呢?难道真的会像我发现那具白骨时的夜空上的星辰一般令人昏朦?
午后的北林村文静而端庄,犹如一位正待出嫁的大家闺秀,以一身纯洁典雅的白色纱裙向宾客们炫耀着自己的华美身段。我从她的腰间穿过,在途径一座狭窄的石桥的时候,我再次驻足,我倚着靠近树林一边的石栏杆,用小臂拂去蓄积在上面的贞洁的白雪,在它们坠入桥下的过程中,我仿佛看到了河水中欢悦的鱼儿正在高高跃起,难不成它们将这一撮雪花当作是我施舍给它们的饵料?恍恍惚惚之间,在我的意识深处寞然升腾起一丝退却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消极,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面对脚下这条冷若冰霜的河流时会在大脑皮层内部产生出一种充满活性的想象,的确,冰层之下没有鱼,甚至没有一丝动态的迹象,如果说一切的视觉感受可以归结为真实的存在的话,那么我头颅之中所产生的此类想象都应该是我体内本性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阻止我产生颓废念头的阻力。
江下旅馆客厅里播放的背景音乐再次让我置身于那片险些让我丢掉性命的原始森林里,其间充满着悲壮感的独具大和民族格调的音符,以一种默然无声的形态飘荡在我的耳畔,令我的神志立即跌入现实世界我所极力避讳的囹圄之中,而江下母女俩近乎于质问似的问候语则更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羞怯:
“张先生,今天一切还顺利吧?”
“怎么样?去往高川的路好走吗?”
事实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们所提出的问题才是我感到羞怯的主因,此外,我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迅速地从颓丧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何况在莽莽丛林中经历的那一幕慑人魂魄的场面更令我这个从城市中走出来的青年人感到心有余悸,一时间我做作的神色很难配合上自己含糊其辞的语气,天然赋予的抑郁质的本性似乎也在四处逃窜的眼神当中暴露出来。
“还好吧……积雪比较厚,前一段路比较难走,不过……上了大路之后就好多了。”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搪塞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地经过大脑的反复思考后才作出的回答。并且我感觉到自己很巧妙地回避了一些事实,用了一个“难走”来替代曾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情,表面看起来比较巧妙自然,同时为了不在这对母女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生俱来的气质,我故作疲倦地耸了耸肩膀,出于礼节勉强朝她们谦和地笑了笑,接着卸下背包拎在手中,吃力地爬上了楼梯。
她们并没有揪住这一话题继续追问,况且她们对此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稍稍点了下头,便又投入到清扫客厅的劳作中了。
我还记得在步入旅馆之前,来自太阳表面炽热的光线给我的双眼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此刻在面对房间的实木门板时,眼前还晃动着形似太阳轮廓的光斑,这与我左侧黑暗的走廊尽头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一边掏出门卡,一边在大脑深处模拟着有关宇宙中黑洞的原理,并且提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假设,譬如那幅挂在墙上的身着戎装的武士古典肖像画,它所处的时代及所代表的某个群体,是否在我目击到的晦暗的引力的作用下消亡甚至永不往复呢?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线将走廊尽头的黑暗区域切割开,随着这道缝隙的宽度慢慢扩大,我看到冈岛先生从夹缝中露出半张衰迈的脸,此刻,他的表情凝重,两边的嘴角向下耷拉着,如同在松弛的下巴上架着一把锋锐的日式军刀,在他的窥视下,我感到很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朝他卑躬地点了点头,而后略显惶恐地掀开门,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