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2:58:29

第四章(2)

我沿着院落后面由人工开凿的山路向上攀登,直到抵达山顶的时候,才彻底看清楚了这条附着在山坡上的石阶有多么蜿蜒曲折。此时覆盖在山脚下的积雪呈现出一派鱼鳞状的纹理,从图案所朝的方向判断,这一定是被来自北方的狂风席卷后形成的卓然天成的效果。随后在锋锐的山脊牵引下,我渐渐步入了早先在旅店的窗子里望见的那片令人心驰神往的林海,稠密的树冠直指云霄,丝毫没有因为极寒即将降临而显露出半点凋敝的颓态,只不过坚挺的枝条已被随风飘散的雪花染成了白色,如同刚要融化又凝固起来的蜡塑一般,以一种随机定格的美感诠释着大千世界的特异性。穿行其间,我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扯开喉咙自言自语的冲动,把心里想说的,梦里梦见的,或是平时难于启齿的话语放声宣泄出来。比如,我所思考的向昱若描述此刻我所见到的一切场景,以及由此所引发的遐想,这些本是在内心深处酝酿的腹稿,现已成为我欲要有感而发的言辞,在这密密匝匝的却早已不再原始的森林里传播开。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我便打消了这一有些神经错乱倾向的念头,我想与其说自言自语,还不如唱一支自己熟悉的曲子,于是在思忖了好一阵后,我终于在头脑的浅层搜寻到了昱若曾演奏过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当中最脍炙人口的那一段落,并模仿着琴弦被摩擦时产生的音效哼唱起来,同时还不忘挥舞着小臂打着节奏。

我想,此刻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站的最高的音乐指挥,虽然乐团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反而越唱越充满激情,特别是在高潮处,尖锐的声音已经逼近我音域的边缘,可我还是勒紧声带,拼尽全力将乐曲完整地演唱下去,此外一旦看到山路当中偶尔出现的路线标识牌时,内心的情绪就更加激越,它不断提示着我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冈岛说的没错,这的确是通往高川的山路,而且被积雪覆盖的道路并没有我早先想象的那样难走,最深处也不过刚刚没到脚踝的位置,我想大概是被穿梭于树林间的山风抚平了吧。此刻又一块橙黄色的标识牌提示着行人——距离高川狩猎场2.5KM。

二点五公里的路程在我的经验当中差不多刚好可以听完我MP3中存储的二十首歌曲,不过此时我并没有欣赏音乐的雅兴,或者说这种对音乐的兴趣已被我刚才哼唱的曲调消耗殆尽了。现在远远望去整条人工开凿的山路仿佛已经被人清扫过似的,波浪形的痕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铺展,仅有的一层积雪为我的脚掌提供了足够夯实的支撑力,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足迹破坏了这片素净的画面时,内心深处总会涌现出一股愧疚之情,并使得我每迈出一步都显得那么优柔寡断,差一点就要逼近举步难行的地步了。幸好游离在树林当中的清涩的味道拯救了我,使我的注意力慢慢集中到了笼罩自己的林野之中,望着头顶湛蓝色的天空的碎片,我的身心又回归到了最初时的气定神闲的状态,以一种脱胎换骨的架势大步流星地朝着视线的尽头奔去。渐渐地,当我转过下一个弯道时,山脚下那片渺小的村落可能刚刚苏醒,袅娜的炊烟在山雀飞过的地方飘散开,为下面的民房蒙上了一层淡薄的轻纱。真的没想到,两个小时竟然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过了这道弯,恐怕远处的村庄就要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想到这,我的情绪愈发变得亢奋,竟然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尽管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可我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变化的影响,双脚溅起雪片在林中穿梭,好似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我喘着粗气,甚至借力喊出了声音,将世代隐匿在山林里的行踪诡秘的鸟儿驱逐出了巢穴,扑腾着折扇一般的翅膀跃上了树梢。

远处辽阔的林海如同白狐背部的皮毛向山岚霭霭的谷底倾泻而下,方才的一米多宽的山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积雪的厚度也不知不觉没过了我的脚踝直逼膝盖的位置。但我丝毫没有产生任何退缩的想法,依旧按照山坡上疑似道路的方向前行,即便步履有些艰难,我也没有丧失对心目中隐含谜团的高川的向往。同时,在我行进了大约五百米左右时,一块醒目的橙色标识牌再次向我的体内注入了奋勇跋涉的力量——右转,高川狩猎场,1km。

我分析这个高川狩猎场在当地人心目当中一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要不然为何会在这样偏僻的路线上设置这么多标识牌呢?然而,就在我努力着按捺住内心激动的情绪时,一声似曾相识的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击碎了山林里的沉寂,随之而来的一股腥臭的味道更是令我毛骨悚然,我慌忙转过头,猛然发现在距离我大概十米远的一棵粗大的树干后面,一头体形硕大的黑熊正愣怔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珠和我一样惊恐地注视着我,看上去情绪有些躁动,它迅速向前挪动了两步,接着又站住了,好像在向我示威,而我则慢慢地向后退缩着,打算找准时机逃脱,可是目前来看条件很不成熟,前方的道路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实在确定不了在这样的雪地上自己到底能跑多快,能跑多远。于是我只好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望着它的一举一动,内心暗暗祈祷它不要把我当成一种猎物看待,并急切地乞求它快些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就在我们僵持了大约十几秒钟之后,那团黑乎乎的生物突然朝我这边猛扑过来,其敏捷的动作与它臃肿的体态毫不相符,并且它每迈一步,脚下的雪地都会跟着颤抖一下。作为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物种,在面对这样公平的较量时,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后疯狂地逃窜。我不顾一切地向山坡下方狂奔,同时回忆着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面对野兽时逃生的方法。于是我跃身跳入茂密的树林里,本以为它不会再继续追逐我了,可是当我转过头瞥了眼身后时,竟发现它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这片森林难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我以这种从来都没有预料到的死法了却了一生,这未免太过荒诞了吧。我绝望地呼喊着,飞一般地在林子里狂奔,忽地一根隐藏在雪层下面的树枝绊住了我右脚的脚踝,整个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顺着山势滚落下去,又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上,被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拦腰截住,我挣扎着赶忙振作起精神,看到那只黑熊正极富耐心地朝我所处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爬下来。慌乱之中,我随手从雪地里拾起一根一米多长手指般粗细的树枝,决定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与这头执着的家伙殊死一搏。我扶着身旁的树干站稳,接着退到较开阔的地方,如同一名古罗马时期的角斗士,弯下腰,防备着野兽发起的第一轮攻击。不过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结果会怎样,即便我具有武松一般的神武,也无法抵御面前这头体重近三百公斤的肉食类动物的攻击,但愿它不会让我死的太惨,这已是我临终前的最后愿望了。眨眼工夫,它离我已经有五六米远,我的双腿开始不停地战栗,就在我对死亡的感知急剧变得更加具体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猛然响彻整片被森林覆盖的陆地,在刺鼻的火药味中,那头笨拙的黑熊迅即扭过头,惊慌失措地钻入了身后的密林丛中,样子显得极不情愿。

想必是这头黑熊对刚到手的野味仍心存不舍,它跑出了大概十来米远后又停了下来,并转过身喘着白色的粗气,试图在空气中收集着来自异域的人肉的气味。就在我预感到黑熊会卷土重来时,又一声枪响再次响彻云霄,与此同时一个苍老且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上古时期部落当中德高望重的巫婆的形象。

“滚开——蠢东西,快滚开——”

而这一次不仅是黑熊,连我也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当我确定黑熊已经完全消失在我肉眼所能目及到的范围内时,才定下神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霎时间,我被自己目击到的景象惊呆了,甚至比刚才突然撞到黑熊时的那一刻还要愕然,因为尽管我在听到她那声“滚开”的怒吼之后已经猜出她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但是当我真正与她四目相对时才彻底意识到,眼前这位老妇人的年纪已经极大地超越了我刚才的想象。她苍白的日式传统发髻经过自己精心的改良后呈现出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侠气,而且极像我小时候嚷着让妈妈买的棉花糖,此外,在她千沟万壑的脸上我竟找不到一块平整的皮肤。

“太谢谢您了,阿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忙道谢。

“谈不上救命,因为这畜生不会要你的命,它只会让你面目全非。”她若无其事地说。

“刚才真是太惊险了,真没想到现在山里还有野兽出没。”我自言自语地说。

她将猎枪斜挎在背上,接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那件类似和服款式的深褐色驼绒大衣,并将裹在脖子上的灰色格子围巾深深地朝怀里掖了掖。

“你打算原路返回?还是跟着我走?”

“我……还是……跟您走吧。”我唯唯诺诺地向她靠近了几步。

“那好,麻烦您跟住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因为‘阿伊努’它们马上就会嗅到生人的味道赶到这里,而我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阿伊努’是什么?”我愣头愣脑地问。

“统治这座山头的狼群首领,它可要比那头黑熊凶残的多,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成为它们今天的午餐。”

我附和着笑了笑,随后快速跑到她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向山的南面进发。一路上我们彼此默不作声,以一种不谋而合的行进节奏向前移动,虽然她的个子要比我矮上一头,但是步伐的幅度却并不比我小,甚至有时候感觉要想和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完全重合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跟随着她行走就像是在阅读一部空前绝后的史诗一般,尤其是当我们穿过丛林攀上崔巍的山脊的那一刻,这种澎湃的心潮竟然达到了极至,并经过面前炽烈的太阳的烘托,通体都散发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受,仿佛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登上了舞台的中央。

“我们这是去哪?”我见她停下来,便走上前问道。

“高川。”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俯瞰下去,发现在对面的山腰之间有一条银亮的河流盘曲在她所指的那座隐逸的村庄周围,如同一把锋锐的弯刀遗落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那是高川?”

“对,我家就在河的上游,你要不要过去坐坐?等到中午山顶的缆车开通了,你就可以顺利地下山,免得再走那条崎岖的山路。”

“真是太感谢您了,您一直住在这吗?”我本想在剩下的这段路程上与她并肩前行,可尝试了很多次都未能如愿,最后只能像个跟随祖母上街购物的顽童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

“对,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此时她的视线全部集中在脚下的山路上,表情忽而浮现出一丝惆怅,或许我刚才的提问让她回想起了很多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么您对这一带一定很熟了?”我用敬佩的口吻说,并希望她能回过头来看上我一眼,可惜她仍旧专注于脚下的路,丝毫没有想要回过头来的意思。

“当然,我熟悉这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还有每一眼温泉,可以说,我的生命属于这里。”

“真是了不起,那么请问阿婆,您今年高寿?”

“高寿?”

她突然停下来,接着转过头绷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不过仅持续一秒钟便恢复成了起初的那副慈祥的面容,并笑着说:“你这孩子可真无礼,怎么能随便问陌生女士的年龄呢!”

“哦,实在抱歉。”我挠了挠耳朵,样子有些窘促,一时找不到可以辩解的词藻。

我望着她的背影,内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位面目沧桑的老妇的幽默感,此外,她面容上流露出的气质以及语言表达的方式又与我印象中的长年深居在原始森林里的老者形象不太吻合。

然而正当我陷入被动之时,一直走在前面的这位阿婆又突然开口了:“我今年刚好九十岁,看上去是不是有点老?”

“九十岁?天啊!您这么大年纪,走路还这么矫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多谢夸奖,那么你呢?帅哥,你今年多大?”她反问道。

“我今年二十六岁,将近您的三分之一。”

“二十六岁,多么令人留恋的年纪……”她若有所思地朝远处望了望,好像在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处海市蜃楼,上面恰好浮现出她二十六岁时的景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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