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作者:莫高    更新时间:2014-07-29 22:53:14

第四章(1)

“昱若,也许在我乘坐飞往北海道的飞机翱翔在碧蓝的天空上时,我们的江塞就已经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而我也只能靠想象在头脑当中模拟江塞被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的情景了,虽然我不能亲身感受这个在我生命当中少有的自然景象,但我还是在心底里无限期望着气象台的预测是准确的,并且希望在我返回的时候,那些我曾在你头顶抓拍到的残雪仍旧没有融化,或挂在树枝上,或铺盖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径上,再或是被某位童趣盎然的家伙堆积起来,塑造成为一座憨态可掬的雪人……”

我在脱离地壳的束缚之前,给昱若发去了一封电子邮件,上面详细记述了最近几天我的工作进展,以及此次行程的目的地,并对那具和昱若有着相同爱好的尸骨进行了详细地描述,我猜想昱若一定会对此产生极大兴趣的,同时期待着这位音乐界的亡者能够源源不断地为我和昱若的交流提供谈资。随后,这种期待从嘈杂的候机大厅一直延续到压抑的机舱体内,最终在飞机急速地向一万米的高空爬升的进程中,徘徊在脑部的这种意识才被地球巨大的引力撕扯开,一部分吸附在脚下坦荡的陆地上,另一部分则会同我看似没有听闻过幸存者悲惨命运的躯壳一起保留在了机舱的尾部。

昱若会对我描述的这具尸骨发表些怎样独到的见解呢?此刻,我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带有寄予性质的思考,是因为在我看来只有真正懂得音乐的人才能够真切地领会到这类痴狂的行为,即至死都不忘演奏乐器的偏执之举。我放下面前的折叠桌板,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里掏出那条散发着鬼魅光泽的项链,再次用那晚在工地上闪现过的目光打量着它,并且如一位先天失明的盲人一般用指尖触摸着这朵白色玉质樱花的每一片花瓣,同时依然在心底里重复着同样的慨叹,这到底是一位怎样出身的人会佩戴如此奢华的饰品呢?是地位显赫的皇亲国戚?还是富甲一方的豪门望族?而这些隐藏在一枚铜钱大小的玉坠儿上的疑问全部被凹刻在上面的文字封存了起来,就像数千年前灭亡的部落的图腾,用它神秘的纹理在九泉之下召唤着本族的后裔们去探寻先祖遗留在上面的卜辞。

我望了望左前方巨大的机翼,发现其腋下原本广袤无垠的陆地已被一片蓬松的云层裹得密不透风,仿佛一群数以万计的游牧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羔羊摩肩接踵般的向着太平洋的西海岸浩浩荡荡地挺进。如果当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之后,与肉体分离开的灵魂真的能够借助气流的力量飘荡到空中的话,那么那些孤立在云端的逝者或许能透过舷窗窥视到我这张疑虑重重的脸,但愿他们能从我的这张脸上获取到他们所需要的来自人世间的信息,并在回顾他们活着的岁月的同时,帮助我这个鲜活的生灵缕析出掩埋在无数坟茔下的事实,然后趁我的思维在空中处于混沌状态的时候伺机传达给我的大脑。诚然,渴望这种带有魔幻色彩的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不过究其原委我还是觉得只有通过这样离奇的幻想,才能消除偶尔的失重状态所带来的忐忑不安,以及由于自身运行的速度过快而引发的时间效应。就这样,直至飞机重新返回到陆地上时,这段天方夜谭般的想象之旅才算告终,接下来我又搭乘日本国内的支线客机飞往了此次旅程的目的地——知原郡。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航行,当飞机再次降落到这片漂泊在西太平洋上的岛国时,眼前的景象令我这个常期深居在北纬三十度以下的青年为之愕然,这不正是我在一万米的高空上见到过的景象吗?只不过那时绵密的云层已被此时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所替代。而在我刚刚钻出机舱的那一刻,这片漫无边际的白色豁然变得更加具体起来,无论是清冷的空气,还是从午后的云层背面透射出的阳光,都充满了一股无可名状的异国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这座半岛三面环海的缘故,鼻翼的周围总是缭绕着一丝淡淡的海沙的腥味,随同我早先在头脑当中构筑起的固有印象,我开始有意识地重新审视身边的一切事物。此时,除了飞机的跑道,远处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仿佛这座机场就建在云端,所有乘客都是刚刚升入天堂的亡灵。于是乎我不得不迅速调整自己生理上的时区,不断提醒自己目前所在的地域是处在北纬四十五度的日本国土上,而且这里将至隆冬,连从鼻孔中呼出的气体都极为接近我所望见的白色。

走进风格质朴简约的航站楼,我在一处书报亭旁驻足,可刚一开口便无意中暴露出了自己的国籍:“有知原郡的地图吗?”

“なに(什么)?”那位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太皱着和善的眉毛望着我,而她疑惑的神情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深处在一个崭新的语言环境当中,那些与生俱来的发音、语法、词汇、方言……都在这片国土上失效了,随后我歉意地笑了笑,用久违了的日语问道:

“请问有知原郡的地图吗?”

“单独知原郡的地图可没有,不过我这里有整个北海道的,你是到这里旅行的吧,你看看这本《北海道旅行者指南》怎么样,上面标注得很详细的,火车、汽车、飞机、自驾游的线路……覆盖面很广的,应该有你要去的地方。”她在杂志的包围圈中站起身,很吃力地从伸出手臂刚好可以够到的地方抽出一本十六开的画册递给我,狭小的空间相对于她胖墩墩的身材来讲显得有些局促。

按照目录的索引,我在画册第十二页的“北部交通”中找到了一条直达江运町的火车线路,正如那位满头灰发声音尖利的老太所言,书中对每一个站点的标注的确十分详细,甚至连其周边的餐馆、旅店及停车场的位置都在版面下方的注释栏中很具体地描述了出来。于是在这本看似藏宝图一般的画册的指引下,我搭乘了一辆北上的观光列车,随着汽笛一声长啸,极具日式风格的复古的车头拖曳着所有向往原生态之旅的人们朝向远方蓝白相间的地平线缓缓驶去。上车时,我从一位面容憔悴的男性乘务员那里了解到,整个行程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乘坐此列火车的人很多都在江运下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准备到山上滑雪的。不知为什么,在我坐到座位上时,那位男乘务员却自言自语地说道:“到这么远的地方滑雪,无聊啊——”我想,他所说的无聊之人应该不会包括我在内,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流露出要滑雪的意图,难道他看出我是中国人了?要不然怎么会说“到这么远的地方滑雪”呢?可我的日语水平应该不会让他听出我是个异乡人吧?又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内心时刻充满了一种警觉的意识也属于正常。

很快,轨道两侧的山势渐渐陡峻起来,由被积雪覆盖的山林创造的寂寥氛围也慢慢爬入了车厢,也许是受到这股来自大自然的情绪的影响,所有乘客开始变得缄默不语,大家佯装着一副性格内向的模样,静静地仰视着头顶苍茫的山脊,此时一棵棵高大的树木披挂着白色的斗篷密密层层遍布整个山坡,远远望去好似步入垂暮之年的北极熊的皮毛一般顺着山势向湛蓝的天空生长,当列车从这群蜷缩在雪地上的庞大的哺乳动物身旁驶过时,我仿佛还能嗅到它们沉睡时呼出的气息。

虽然我暂时叫不出这些树木的具体名字,但是我却能凭借从密林深处袭来的青涩味道真切地感触到它们历久的年轮,不经意间,一阵回荡在山谷中的清风裹挟着几片楚楚可怜的雪花从车窗前翩然飞过,潜伏在雪层下面的凄凉立刻显现出来,我知道作为它们特有的一种欢迎方式,我在这一刻已经感受到了这份低于零度的热情。此时,悬挂在山后的太阳时隐时现,冰冷的光线从它的体内散发出来,并试图借助地表的反射来壮大自我的势力。然而由于周围的山势过高,一部分光线很难穿透密林的阻碍,只好在山的背面为突兀森郁的山顶镶嵌上了一道银色的边框。因为偶尔失去了阳光的庇护,使得群山可以在晴空万里的情况下为乘客们营造出一派阴云密布的假象,而且列车每绕过一个山坳,这种奇幻的现象就会重复演绎一次,直到前方的地势渐渐趋于平坦之时,笼罩在人们头顶的这片阴影才不知不觉蒸发掉了。

这时,车头再次发出一声长啸,如同一个刚刚平反昭雪的囚徒,在踏出牢笼时的呼嚎。列车驶过一条钢架桥后,眼前的景象立即变得深远起来,视线无限地伸展,在抵达地平线的那一刻,整个身心迅速投入到了莽莽雪原的怀抱中,仿佛冲出了晦暗的隧道,瞬间将刚刚成为记忆的过去遗忘掉,包括山间冒着热气永不冻结的泉水,攀附在树杈上相互爱抚的猿猴,以及忽而响彻整个山谷的鸟鸣。在两条纤细的钢轨的牵引下,列车吞云吐雾一般向北疾驰,好似一把被无形的手掌操纵的刀具,将搁置在大地上的一块无边的奶油蛋糕切割开,一半赠与那片秉性内敛的广阔森林,另一半则留给了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的居民们享用。一些喜好离群索居的树干零零散散地分布在雪原的不同角落,犹如夜空上的星座一般,它们之间遥相呼应,无形中为附近的几栋民宅划定了活动的区域。

与此同时,列车上的乘客们也不知不觉地窃窃私语起来,将方才压抑在胸腔中的清冽的空气全部释放出来,在这幅员辽阔的白色版图上,真实地呈现自己与生俱来的神经特质。不仅如此,从车厢内的简易音箱中传出的背景音乐也开始变得十分舒缓,音符配合着雪地上耀眼的折光,一点点地向着远处恰好可以目及到的村落聚拢,而此时在列车的左前方一棵孤零零地伫立在雪地上的树木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就像一名被领主奚落的武士,仍旧固执地捍卫着自己曾经的荣耀,至死都不愿面对自己被流放的命运。此刻,我一想到自己将要走出这温暖的车厢时,浑身上下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战栗,作为一个出生在中国南方的人种,我能否承受得了来自冰山深处的极寒呢?虽然我在来时已做好了充分的御寒准备,但是我仍旧对自己在亚热带发育成熟的身躯感到担忧,并妄想着这里会迎来一个百年一遇的暖冬。

江运是这条列车线路的终点站,与沿途的那些用木板搭建的近似于被废弃了的小站相比,这里的每一处装饰都显得十分正统,尽管建筑本身已经显露出日久年深的迹象,但是各个部件的衔接及铸造的细节均体现了这座岛国工匠们的严谨作风,此外在这种质朴的结构下,又不乏一些活泼的因子充斥在里面,包括指示牌上的卡通画,棚顶悬挂的雪人吊灯,还有旅游胜地的巨幅海报等等,特别是钟楼上的那架硕大的时钟竟将面板设计成了一朵雪花的形状,向莅临这里的每一位游客展示当地的准确时间。还好,这里并没有我在出发前想象的那般寒冷,至少裸露在外面的一部分皮肤直到我走出车站也不曾感到任何的不适,我估计应该是在车厢里积聚的热量还没有消耗殆尽的缘故吧。

跟随着向四处分散开的人群,我在一家餐馆门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当我提出要到高川时,那个四五十岁的司机顿时轻蔑地笑了笑:“您第一次到江运吧?”

“是的,第一次,我打算到高川。”我望着他的笑脸感到有些迷惑。

“您有所不知,高川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它是由许多座山组成的,面积很大的,我只能把你送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剩下的路程就得靠你的双腿了,你是到山里滑雪的吗?”

“不,我……我不滑雪……”

“那就好,如果你要去滑雪,那么一定会扫兴的,因为上周那里刚刚爆发了一场雪崩,有十一个人被埋在了下面,搜救人员前天才把尸体全部找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真是可惜啊,所以出于安全考虑,政府已经关停了高川滑雪场,现在人们全都跑到南面的汤广山上去了,那里的地势相对来说比较平坦些,不过缺少了刺激性,玩起来很没劲的……”

在这位举止憨实的司机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汽车顺着遗留在乡间公路上的两条鲜明的车辙,缓缓穿过了方才夹在我与远山之间的那片空旷的雪原,并踉踉跄跄地钻入他所说的那座村庄。可事实上,这里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地域偏远的村庄,准确地说,它更像是某座大都市中繁华的一角,以一派沉静的璀璨景象展现在我这个异国人的眼前。此时,随着车子在一处类似古代笔挂一样的牌坊旁停下,我前面的这位面颊厚实的中年男人才终止了近乎于导游一般的热情讲述。我跳下车,本以为至此将要清静一些时,他粗重的声音又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传来:“嘿!帅哥,我还得提醒你,听说盘山路不好走,你可要小心点——”我转过身向他施以微躬礼,随后踏着松软的积雪朝巷子深处扬长而去。

根据地图的提示,我走出巷道沿着河堤向上游挺进,大概跋涉了五百米左右,终于在一座石拱桥的东岸寻觅到了那家名为“江下”的旅店。旅店的建筑规模看上去并不大,如果不留意悬挂在门楣上的牌匾的话,我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栋普通的民宅。走进玄关,内部的装修风格要比它的外表更具有本土特色,屈指可数的几件精致的装饰物恰到好处地分布在正厅的各个角落,仿佛拿掉其中的任何一件都会使这间屋子丧失整体感,这其中悬挂在柜台后面的那幅极富盛名的《富岳三十六景》的仿制品尤为引人注目,巨大的海浪直冲云霄,试图欲将遥远的富士山峰吞噬掉,而它夸张的尺寸则占据了整面墙壁,为原本就气势恢弘的画作增添了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与此同时,在我抱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欣赏眼前的一切时,从东侧的一间屋子里蹿出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此时她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副神情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一般。

“请问您是来住宿的吗?”她一边用胸前的围裙擦拭潮湿的双手,一边喜不自禁地问道。

“对,还有房间吗?”与她这种过度的热情相比我倒是显得十分冷静,或者说语气有些冷酷。

“有啊!您快里面请吧——”

为了节省开支,我选择了这里最便宜的一间客房,住宿费包括三餐在内每天八千日元,随后在她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楼上的房间,虽然面积比较狭小,但是各类设施却十分齐备,包括卫生间,桌椅,电视机,简易的壁橱,单人床上叠放整齐的被褥,以及互联网的接口,这些与她在那本十六开的画册上宣传的非常一致,我想要不是山顶的滑雪场被临时关停的话,我恐怕是不会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住上这样的房间的。在这家传统与现代建筑风格相结合的旅店内,推开窗可以俯瞰到刚才我途径的那条一丈多宽的运河,不过河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从我所处的地方俯瞰过去好似一条圣洁的哈达飘落在僻静的村落之中,再向远方眺望,巍峨的北见山脉的分支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朦胧的暮霭后面,如同海啸引起的百米巨浪正朝这边浩浩荡荡地涌来。

我枕着双手席地而卧,纠缠在体内的疲倦感也随之慢慢地向地板的缝隙里渗透,不知不觉冻结在脑子里的神志渐渐融化,并开始本能地盘算起明天的行程来。为了能够更详尽地了解我所要前往的这个“高川39番地”的位置,我将行李安顿好后便来到了楼下的柜台前,与正在打扫客厅的那位老妇攀谈起来。可能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许久都没有人和她聊天的缘故,我的出现使她立刻表现得十分健谈,她详细地询问了我所在的城市状况,并对当地的饮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她又向我咨询了来时的路线及费用问题,以便将来有机会和家人一起开展一次愉快的中国之旅,并且她说她已经向往很久了。在我们融洽的交流过程中,我不断地移动到还没有被她擦拭过的的地板上,最终,在玄关前的立柱旁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当我们聊到滑雪场的停运时,她的情绪立刻变得愤懑起来:

“雪崩年年都有,汤广那边也曾出现过的,我觉得完全可以把容易爆发雪崩的地段封锁起来,单独开放南面的山坡不是很好吗!不至于把整座高川都关停啊!何况又是旅游的旺季,这会让北林村损失很大的,真叫人难以理解,我想这绝对不是大多数人的意见。”

“可这如果是少数当政者的意见的话,你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吧?”

她无奈地点点头:“的确,有时候多数只能服从于少数。”

“您一个人经营这家旅店吗?”我接着问。

“我哪里有这本事……”

她撸起黑色开衫的袖子,露出了白皙却肌肉松弛的小臂,接着将拖把立在雪山纹案的布艺沙发旁,抬起双手重新梳理了一下脑后夹杂着银丝的发髻。这一番连贯的动作使她看上去更加充满活力。

“以前都是我和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女儿一同经营的,另外还雇佣两个厨师,三四个服务员,即便这样有时还觉得人手不够呢!像您今天住的这样的房间在旅游的旺季都在一万日元以上,而且是不包括餐饮费的价格。”

她又在茶几旁停下来,抓起摆放在上面的一瓶盛开的薰衣草,并掏出塞在围裙兜里的一块抹布蹭了蹭原本就十分光亮的桌面,我仔细看了看那瓶蓝晶晶的鲜花,突然意识到刚才进入到这栋房子时首先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肺的香味肯定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因为今年店里暂时冷清,所以我的丈夫就回札幌去了,在那里我们还做一些水产生意,往常都是由我的儿子和儿媳照看的,不过等到政府开放了高川滑雪场的时候,我的丈夫便会回来的。”她直起腰,向耳后抿了抿额头上的刘海儿。

“您的女儿呢?她没有留下来陪你吗?”我环顾四周,顺便问道,同时为接下来我所关心的话题创设一个过渡。

“她呀,太阳落山前开车到城里采购东西去了,因为气象台预测最近会有暴风雪,所以先提前做好物资储备。”

“那么……这个高川山上还有人家吗?”

“高川山?”她一脸困惑地注视着我,随后善意地笑了笑。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耸了耸肩膀,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高川并不是这座山的名字,这座山准确地说应该叫北秩山,高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区域,在过去曾是皇家狩猎的场所,听说山坳里有一条常年流淌的河流,那条河才叫高川呢,而高川滑雪场归我们北林村管辖,它就在山的南坡,离这里好像并不太远。”

她的这番有别于那个出租车司机的介绍,再次为我心目中的高川增添了许多难以琢磨的神秘感,然而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向导,但不曾想她接下来的话却令我的希望一落千丈。

“不过,我这也是听村里人说的,实不相瞒,我在山脚下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登上过北秩山呢,以前忙着做生意没时间,现在年纪大了又爬不动,至于高川那地方有没有人住,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保证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谁?你女儿吗?”

“她才不会知道呢,她讨厌那座山,并且痛恨那地方。”

我预感这可能关系到她女儿的隐私,因此没有再继续询问其痛恨的原因。

“你要到高川去吗?”她用一双满含同情的眼睛注视着我。

“是的,我……有些公事,可……不知道该怎么……”

此时,她或许看出了我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心理,在我话音还未落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向那个人打听打听:“不要紧的,您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冈岛先生,他曾是江运町的町长,非常了解这一带的情况,我敢保证他肯定知道。”

“那就……有劳夫人了。”我谦恭地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她将开衫最上头的扣子系上,并整理了一下里面的灰色高领毛衣的袖口,不仅如此,她在上楼梯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向后梳拢着散落下来的头发,那副毕恭毕敬的架势就像古代的文武百官临上朝之前的样子,根据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我猜测这位叫冈岛的家伙在这一带一定是位重量级的人物。

就在我百无聊赖地在客厅游荡着等候答案的时候,从外面冲进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姑娘,此时她的双手拎满了各色食品包装袋跌跌撞撞地朝客厅中央的茶几扑去,好像再迟一些两条被羽绒服裹着的如火腿肠一样的胳膊就会断掉,她放下仍旧散发着超级市场气息的重负后,接着长吁一口气陷入了松软的马鞍棕色的沙发里。

“天啊!胳膊都要断掉了,真不该把这些东西一次性都拎进来,换做两回就好了。”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敞开藕荷色外套的拉簧,露出里面活泼的迪斯尼羊绒衫,望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实在想不出通过何种方式让她发现我,我立在她的右后方一台立式空调的旁边,仿佛皇宫大殿里的一名无足轻重的侍者等候主人的吩咐,为了让自己逃避偷窥之嫌,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像是有话要说,而这一声的确很奏效,刚从嗓子眼儿蹦出去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使她立即回过头警觉地注视着我。

“嗨——”我轻叹了一声,应该算是在打招呼。

“你是……你是新来的房客吧……”她尴尬地站起身,随手将刚刚脱下的羽绒服扔到沙发上。

“是的,我是一个小时之前才入住的,打算明天到高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所以……想问问令堂。”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不过面前的这位女青年与老板娘的脸盘轮廓的确很相像。

“哦,她人呢?”她稍稍放松了些,右侧面颊上微微显现出一个恬静的酒窝。

“她去问冈岛先生了。”

“噢,请您见谅,在我记忆里我母亲只到过一次北秩山,还是在山脚下转悠,不过,我保证冈岛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她走到柜台前,从下面搜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茶杯,随后投入一袋小巧的茶包,并倒满了热水,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有如经过精妙的公式计算过似的,每一处细节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请您喝茶,请问您是到山上滑雪的吗?”她将素白的茶杯放到我靠近茶几的桌角上,接着迅速抱起刚才脱在沙发上的羽绒服,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下。

“不,是公事。”我依旧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拘束。

“那就好,因为山上的滑雪场已经暂时关闭了,要不然村子里是不会这么冷清的。”她撅着下嘴唇,略微有些沮丧地摇摇头。

“冈岛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跟您介绍的来自中国江塞的张荐成先生。”

在我和面前的这位相貌恬静的小姐谈论到高川滑雪场时,江下夫人已从柜台东面的楼梯上下来了,并且身后还跟随着一位身材矮小却很粗壮的老人,而他只下到楼梯的一半便止步了,好像只有见一眼我这个来自异国的青年,才能满足他强烈的好奇心似的。此时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双手还不停地在楼梯的扶手上摩挲,稀疏苍白的头发全都抿到了脑后,不留心观察的话,还以为他是光头呢。

“你是……中……国人?”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用汉语磕磕巴巴地问我,发音就像一位聋哑人刚刚开口说话一样生硬,这也引起了江下母女俩的窃笑。

“是的。”我笑着应到,觉得面前这位看上去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家虽然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冷酷,但是性情却很幽默又平易近人。

“你要到高川吗?”他又改用日语问道,苍老的声音里始终夹杂着一丝慢性咽炎的症状。

“是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可……你一个中国人,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皱紧眉头问道,如同一位资深的私家侦探在断案。

“哦……一些……公事……”我犹豫了一下说,因为在我看来回避我此行的目的与将它公诸于众更利于维系目前房间里的融洽氛围。

他紧绷着脸颊,接着将双手的大拇指插进了藏青色和服的腰带里:“高川离这里很远呢,不过并不难找,沿着运河一直向西走,直到看见寺庙为止,庙后面有一条通往北秩山北峰的小路,高川就在这条路的另一端,如果道路被积雪覆盖住了也没关系,那两旁都设有标志杆,你就一直顺着石阶向上爬就是了,翻过这座山之后,你再按照半山腰上的指示牌向东走大概三四公里远就能望到位于高川上游的村子了。”

话音刚落,他便向楼上走去,方才隐匿在脸颊右侧的两点显眼的老年斑也随之暴露出来,然而当他的上半身刚刚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下肢则突然逗留在倒数第四级的木质楼梯上:“这是我知道的通往高川村最近的一条路,只要照我说的路线走,能节省很多时间的。”

我目送着他那双套着洁白足袋的双脚迈着掷地有声的脚步回到了楼上,并且声音越来越弱,估计他住的房间应该在走廊的最里面。

“从西面上山,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我想肯定要比走盘山路强,也不知道通往山顶的缆车到底什么时候开通。”江下小姐望着她的母亲轻声地说,好像唯恐被冈岛先生听见似的。

“要不……季美,你到德光家问问可不可以借用他那辆越野车送张先生上山呢?”江下夫人一边收拾着女儿刚刚买回来的东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不必了,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顺便也可欣赏一下北海道壮美的雪山风光。”我连忙委婉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内心还是觉得不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为好。

“那么,我敢保证,您一定会不虚此行的。”江下夫人信心满满地说,神情中充溢着对家乡自然景观的自豪感。

在临上床之前,我分别给王隽义和杜峄发去了一封电子邮件,简要讲述了自己抵达北林村的整个过程,以及明天前往高川的打算,并在给杜峄的信中敦促她尽快找到“知原杏子”的照片,以便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准备联系当地电视台扩大搜寻的范围。或许这种想法不是很靠谱,又或许我还没有想出能让媒体协助我查找“杏子”的理由,不过,这种还处于思维模式的行为,的确为我即将开展的工作提供了巨大的动力,它无形中支撑着我在太阳还未完全探出山头时,就已经开始向北秩山进发了。

天还没有大亮,借助熹微的晨光,我整理好行囊,仅将一支录音笔,一架数码相机放入双肩包便轻装上路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江下旅店,按照冈岛先生所说的路线,沿着河堤径直向西方奔去,而他所说的那座寺庙只不过是一处近乎于文物一般被围护起来的古雅建筑,整个琉璃瓦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着,唯独位于中央的攒尖孤零零地裸露出来,犹如清朝官员帽子上的顶戴,倚仗着身后巍峨的山峰显得格外森严。视线穿过院墙镂空的花纹,我望见院子里的积雪有一尺多厚,而且表面极为平整,想必许久都没有人光顾这里了,想到这,我突然产生一种魔幻般的推测,即前不久滑雪场爆发的那次雪崩大概就是因为山神被人冷落,所以才制造出如此灾难性的场景,以使人们不得不再次将其重视起来加以供奉。

不知为什么,无论我如何控制脚步的力度,都无法降低积雪被踩踏时发出的声响,也许是山谷中的回音效应在作怪,在这一点上我又一次领教了关于寂静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于是,在时快时慢的声音节奏中,我努力地使自己能够保持住平衡,并在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上,重新踏出一串崭新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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