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大地了无痕 光阴似箭水自流

作者:寒冰泉    更新时间:2014-07-28 20:47:21

尘归尘,土归土。去的尽管去着,来的尽管来着,来去之间不留半点痕迹。只有柏树依然是那棵古柏,槐树依然是那棵古槐,黄土依然是那粒粒黄土。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一切迷惑似乎都包含在两个字里面:时空。

西北风呼啸而过黄土地在眯眯毛的草黄中随风飘摇。苍黄昏暗的黄土地上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昏黄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爆竹炸裂的钝响,空气里弥漫着幽微的火药香。

风越来越大了,下起了雪。雪花像美丽的玉蝴蝶似舞如醉,像吹落的蒲公英似飘如飞,像天使赏赠的小白花忽散忽聚,飘飘悠悠,轻轻盈盈!雪花像蝴蝶一样一会儿落在屋檐下,一会儿落在树枝上,不时飘在我的脸上、肩上、衣上。山川、田野、村庄、崃塬、沟壑、流水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中。

秦厚林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向茫茫雪海中家的方向走回来。

“厚林,把先人请回来咧没有?”母亲问刚走进家门跺着脚的秦厚林。秦厚林一边踱着脚上的雪一边拍着身上的雪花回着母亲的问话:“妈喔,先人已经请回来咧。我已经在我伯家把先人敬好咧。”身上的雪花落在房间的砖头地上,砖头湿湿的和黄土搅和在一起发出阴冷潮湿的暗光。

是的,秦厚林将先人请回来过年了。这是黄土地上过年必经的一道习俗。在除夕的傍晚小辈们就你一伙,我一堆的向顶峰山的二蹬地出发了。

顶峰山是这块黄土地上最高的一块黄土塬。沿着顶峰山向北是金家塬,金家塬顺着地势慢慢的向下走去;向东是麦河沟,沟底静静的躺着一条充满神奇色彩的河流,黄土地上的人们叫它麦河,官方叫它漠峪河;向西是一道道、一蹬蹬的梯田,向南是一蹬蹬、一道道的梯田。西南不远处流过一条闪闪的河流官方叫它漆水河,古人叫它姬水。

二蹬地是改革开放后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留下的一片坟地。自从改革快放后从这块古老的黄土地离世的人们都静静的躺在这块土地上守望者自己的家二水寺村。

二水寺村一个多么奇怪的名字。二水是很好理解的因为有麦河和漆水河从村子旁流过。可是寺是什么意思呢?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娃娃们留存的唯一记忆就是武功八景中的诗句了:

姜嫄古墓小华山,教稼台封后稷官,苏武节碑龙门传,上阁钟声响九天,

喀山晚照晒书卷,东桥水波花柳望,二水塔影两河湾,报本胡燕更奇观。

据《武功县志》记载:二水寺塔位于漆水河与漠峪河道交汇之塬头上,“风水古来佳,水明塔影秀。”塔为七级八面,玲珑清秀。倒影映衬在漆水河与漠峪河的流水中,可谓自然恬淡,别具一格。 

夕阳洒在后院的皂角树上映出母亲红红的温暖的身影,秦厚林牵着母亲的衣角跟在母亲身后。当母亲踩着一块一尺长,半尺宽的青砖将猪食顺着食槽倒下去的时候秦厚林问:“妈喔,你踩的这块砖是哪里来的?怎么和咱家门前二蛋家的红砖不一样呢?”

母亲回过头看着夕阳中小儿子红彤彤的脸蛋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拆的塔里的。咱村家家户户的后院都有几块这样的砖。二蛋家后院也有这样的砖。”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为什么要拆掉塔呢?”秦厚林还在追问着母亲。母亲已经走过去砸猪草了,并没有回答秦厚林的问话。秦厚林一直想象着二水寺的古塔,二水寺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走进寺里和大师谈论着人生,只有古柏和古槐在风声中笑看着红尘中的点点滴滴。

二水寺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二水村依然活灵活现的展现在眼前。顶着雪花的人们圪蹴窝里夹着黄蜡蜡的烧纸,手里拿着黄蜡蜡的、粉红红的烧香走在雪花里请先人回家过年了。

秦厚林并没有像大家一样走向顶峰山,他却走向二水村二组的自留地。顶峰山上埋葬着改革开放后离世的人们。然而自留地与机井地里却静静的躺着我婆和我爷。我爷和我婆在秦厚林的记忆中和黄土地上的老人一模一样。

我爷也有那古铜一样的皮肤和那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脊梁,额头上留下岁月碾过的一道道车痕。我爷也会穿着那粗布大褂,蹬着方口布鞋,腰里缠着深蓝色的腰带,手背搭在屁股后拿着古铜色的烟杆,那烟袋一颤一颤的在夕阳中跟着我爷的节奏跳跃着在黄土地上划下生命的痕迹。

我婆也有那微微闪烁的慈祥的笑脸和那笔直的腰杆,额头上留下一道道岁月的足迹。我婆也会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对襟衫,蹬着圆口布鞋,坐在昏黄昏黄的土坯房子里一声声“嗡嗡,呜呜——”的为一大家子拉着舒适的布鞋底,棉鞋底,把生命耗尽在黄土地的清油灯下。

听我大说我爷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饥荒中为了匀给家人和几个孩子粮食吃自己饿死在了黄土地那个缺粮少吃的日子。我爷被埋在了二水村通向顶峰山的那道山梁上。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到来的日子我婆在阑尾炎的疼痛中离开了人间。我婆被埋在了二水村通向顶峰山的那道山梁上。

那个二水村通向顶峰山的那道山梁早已经在平整土地的时候变成了一道道梯田。我爷和我婆的坟墓也不在那道山梁上了。我大和伯父们早已经将我爷、我婆的坟牵走咧。

秦厚林在风雪中将点着的香插在雪窝中,粉红色的香在雪窝里颤抖着湿湿的身子发出微微的火星。黄蜡蜡的烧纸在幽幽的火光中飘飞在黄土地上的风雪里,秦厚林将头磕在了机井地的梯田里,叫了声:爷,回家过年;秦厚林将头磕在了自留地尽头的水渠岸边,叫了声:婆,回家过年。 

秦厚林只是一如既往的请着先人回家过年,却没有见过先人的面。生命在黄土地上已经化为一粒粒黄土轮回在黄土地上。其实,秦厚林明白现在祭奠的只是黄土地的灵魂。

“厚林,你帮我把蜡点一下。”母亲站在院子里喊着秦厚林。

母亲从屋子里向前院一路敬着神。屋子里电视柜上的财神已经被母亲敬了起来。秦厚林走出房门母亲正在屋檐下点着香。秦厚林将燃烧的蜡烛蹲在了仓宫神前的木板板上看着跳跃的烛光,母亲继续敬神了。

母亲将燃烧着的香插进了木板板上用瓷杯子做的香炉里。母亲虔诚的跪在地上叫着表。那黄蜡蜡的薄如雪片的黄表燃起了淡淡的火焰。那火苗一跳一跳的伴着幽兰的身躯在潮湿的空气中燃烧着。烧过的黄表在火苗中将自己变成了一片更加轻飘的灰片向天空中飞去。

“厚林,你去看看你大,不用你帮忙了我一个人能行。”母亲从仓宫神的面前起身向天地神走去。秦厚林知道天地神、司命主和土地神的贡板板都不高母亲够的着。

秦厚林踏进了母亲的房间看着用被子壅起来的父亲依然在闭着眼睛看着电视。秦厚林脱了鞋爬上炕把缩下去的父亲往上提了提,父亲又端坐在炕上看《新闻联播》了。

寒雪凤拿着手机走进了屋子。“凤儿,坐这。”秦厚林指着自己身旁空着的火炕一边说一边望着寒雪凤那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寒雪凤坐在了秦厚林身边等待着除夕的团聚。

哥哥去伯父家看伯父去了。伯父和父亲一样在一年前也得了同样的病。不过伯父恢复的好一点,能够说话,也能够走路。秦厚林在回到黄土地的那天就已经看望过伯父了。俩个侄子走进了房间。大家在看着电视等待着母亲敬完神就可以团团圆圆的坐在一起一家团聚了。

等母亲敬完神回来坐在炕上。小侄子秦炳哲推着大侄子秦哲,秦哲并没有动。两个人不好意思的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谁先开始拜年为好。最终还是踹皮的小侄子秦炳哲先开始了。

小侄子秦秉哲扭扭捏捏的走到了屋子中央眨巴着那道眯眯的小眼睛说:“婆喔,我给你拜年。”

母亲看着呆呆坐着的父亲对小侄子说:“你先给你爷拜年。”

“爷喔,我给你拜年。”父亲并没有回答小孙子的话。父亲自从七年前病倒后已经很少说话了。这几年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除非有人逼问才会不时的蹦出几句话。

“爷喔,婆喔,我祝你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小侄子秦炳哲向父亲拜着年。

母亲将包好的压岁钱放在父亲的手上说:“娃给你拜年呢,你给娃发压岁钱。”父亲的手颤抖着向前伸了伸红包掉在了秦炳哲的小手中。

“下来该谁了?”秦厚林看着大侄子秦哲问。

大侄子秦哲走在了屋子中央不好意思的说:“爷喔,婆喔,在新的一年里我祝你们:万事如意,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个小侄子继续给秦厚林和寒雪凤拜着年。时间正在悄悄的溜走。大家等待着春晚的开播。

“志勇得病了。”母亲沉沉的声音透漏着淡淡的悲哀。二水村的忧愁犹如阴沉的天气沉闷不已。

秦厚林知道这几年二水村的人们喜悦少了,病多了,也看不起了,他还是惊讶的问:“志勇得的什么病?”

“听说是瞎瞎病。腊月在示范区医院住了几十天,听说没有什么进展。”母亲惋惜的说。

“怎么会这样?志勇才多大?”秦厚林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母亲。

秦志勇是秦志祥的小儿子。秦厚林叫秦志祥蕞爷。儿时蕞爷家的家境殷实。在村里是改革开放政策受益的第一批农民。多少人羡慕他家的光景,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想把闺女嫁给蕞爷家。只有这样殷实的人家女儿嫁过去心里才舒坦。蕞爷也是村里的大能人,承包了几亩菜地,在镇上还有生意。

蕞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秦志伦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是远近闻名的教书能手。二儿子秦志奇是队里的队长,管理着队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小儿子秦志勇高中毕业后在镇上做生意。蕞爷家的日子过的别提有多美了。

还记得儿时厚林家和志勇家住着对门。“吱呀——”一声蕞爷家的门被推开了。母亲端着焙好的辣椒走在前面,小厚林跟在母亲身后。“蕞叔,我来砸一下辣子。”母亲对晒太阳的蕞叔说。

“我帮你把匠窝扫一下。”说着蕞爷进屋去取扫帚了。秦厚林好奇的摆弄着那个石头锤子上长长的木耙子。木耙子随着匠窝里的石锤在空中打着转子。秦厚林跟着木耙子奔跑在夕阳的光辉中。

晚霞静静的照在黄土地上。秦厚林看着母亲提起石头锤子,一锤一锤的冲向匠窝。辣子在夕阳中跳着跳着,慢慢的变成了一片片辣子片,慢慢的、慢慢的辣子片变成了辣子面。当母亲一勺子、一勺子把辣子面舀在洋瓷盘子里的时候母亲的脸映着金黄金黄的光线变成了一尊菩萨。

秦厚林想起了一年前春节回家的那个晚上坐在炕上看着电视,母亲说:“你走后不久你蕞婆没了。”

“我蕞婆是什么时候没的?”秦厚林惊讶的问母亲。

“你蕞爷刚过完三年,不到十天你蕞婆就没咧。”母亲叹息着生命的脆弱。

“我蕞婆怎么会突然没了呢?”秦厚林还是不解的问着母亲。

“其实,从你蕞爷还没死的时候你蕞婆就得了黄疸肝炎。你蕞爷一死就没人管你蕞婆咧。”母亲摇着头无奈的说。电视里依然洋溢着新年热闹的气息似乎要吞没整个世界。

“我蕞婆不是有儿子吗?那么一个好光景的家怎么就一下子塌伙了?”秦厚林问母亲,不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从你蕞爷病倒的那几年家境就开始渐渐的衰败了。你蕞爷病了五年把家里已经熬干了。再加上你蕞爷一死,你蕞婆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后来几个儿子谁也不愿意单独赡养你蕞婆。他们一商量轮流养着你蕞婆,一人三个月。”母亲淡淡的说着这个黄土地上普通农家的故事。

“三个月,这不是整天在搬家吗?那我蕞婆怎么受得了?”秦厚林惊讶的问道。

“三年前我蕞爷死了,四年前秦志奇给人拆房放墙时被埋在了墙下。丢下了媳妇和两个孩子。这一家人不知道是怎么了?即使这样我志伦叔也应该养我蕞婆呀!”秦厚林说着自己的看法。

“你志伦叔虽然是教师,可是教师的工资要养这么多人也不容易,三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两个上高中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那个你婶子,就算你志伦叔愿意你那婶子愿意吗?”母亲摇了摇头说。

秦厚林收回了思绪。“那过年了志勇还在示范区医院过年吗?”秦厚林问母亲。

“听说回来咧。听说看了四十多天也没有检查出是什么具体问题。”母亲淡淡的说。

“怎么不送到市里医院去呢?”秦厚林问。

“这我也知不道咧。”母亲说。

二水村的人们至今还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当大家还在黄土地上刨野菜根的时候他们一家五口已经吃上白面馍咧。蕞爷用自己的智慧维持着这个家的富足。一个殷实的家庭,一个人人羡慕的家庭没有因为诞下三儿一女飞黄腾达,而是就这样在这三儿一女的生活中七零八落的散落在了黄土地上。

五口之家因为三个女人的进入充满了欢乐与幸福的氛围。三个儿子与三个女人交合着、缠绵着又产下了自己的儿女。这个五口之家一下子变成了接近二十口的大家庭。是该分家的时候了,是时候了。这个儿孙满堂的家庭又分成了以三个儿子为中心的三口之家和老两口自己度过的家。这个五口之家终于裂变为四个独立的家庭了。

蕞爷和蕞婆过着自己舒坦的日子,时间一如既往的从他们的额头划过。蕞爷老了,变得颤微微,多病了。当秦志奇被抬回来的时候,蕞爷吐血了。蕞爷从此躺在病床上再也没起来。蕞爷最终没有闭上眼就躺在了黄土地二蹬的那片坟地里。当三年后蕞婆躺在蕞爷身边的时候他们再也不用为秦志勇的瞎瞎病操心了。

只有做教师的志伦叔还健康的活着,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精神是不是还是健康的。也许,他的精神早已经透支了。只是还在苦苦的支撑着,支撑着这个家的门面。

蕞爷死了,蕞婆死了,他们的后代还活着,活的那样的异样,那样的与村子格格不入。

人生就是一个谜团。一个等待着每个人解开的谜团。人应该怎样的活着?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我爷、我婆用自己的人生解答着这个问题。蕞爷、蕞婆用自己的生命解答着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阐释着人应该怎样活着。

已经离世的人到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还在活着的人继续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只有时间在一秒一秒的走着、一分一分的走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走着、一天一天的走着、一年一年的走着……没有谁可以拦得住时间的脚步。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将自己抛洒在不同的空间里避免着与别人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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