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9

作者:以笑作答    更新时间:2014-07-24 10:09:46

当初王孟元的的确确是把好手,学技术快,为人实在。本来,那留学德意志地方的老厂长就要离开昆明,出越南远走海外之前,曾经是问过王孟元,说老伙计,要不然一起走嘛。王孟元舍不得。他舍不得四厂旁边还有个家,有老有小,就留下不走。当时老厂长说了个无心之言,说这个收音机你用好,我什么时候回来,你听听这个里面,多半提前有消息。

王孟元毕竟是个乡下老实人出身,不懂得所谓回来,不是个随便讲的,以为老厂长他们出走海外,像窜个门子样简单。所以王孟元偶尔打开那个西洋收音机,以为里面会有老厂长托人捎话,说老几位,我们窜门子快回来啦。

这个西洋收音机,自然一扭就有很多西洋人说话,西洋人唱歌。这些西洋人,那个时候叫做万恶的美帝国主义,虽然这个万恶的,借了他王孟元的工具一时未还,还会被长官打。虽然王孟元认识的美帝国主义,基本上都死光球,多半是从天上栽下来死在昆明周边。虽然王孟元毕生也听不懂这个西洋收音机里面的说话和唱歌。虽然王孟元确定这个收音机无须密码这一说。

但是王孟元,还是有罪。你认识美帝国主义,收过人家东西,还不交密码。然后么,就是那个西洋饭盒,打着旁人看不懂得西洋字,你王孟元咋就敢端美帝国主义饭碗?

真相是,王孟元并不是关在粮库里面就必须死,红卫兵小将没有想要活活饿死他。红卫兵小将只不过是要斗争的人太多,一时将个反动派王孟元忘记球了。他们要抄很多家,要架起很多的喷气式,还要给很多人折纸帽子和剃头,剃头完毕,还要给他们写大字牌牌挂在脖子上。他们太忙了,忙起来,就忘记了王孟元。

王磊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咋关在粮库还饿得死人。这个四十多年哑谜的答案,就在这个老饭盒上。王孟元关到第二天,离天亮还早,仓库窗户唏唏嗦嗦,跳进两个人来,凑近一看,原来就是附近油库守门的老汉,还有他那个未及成年的娃娃。这个老汉不是别个,就是当初打仗时候在美国人油库守门的保安团,那年王孟元去油库讨要工具,他还曾经不让进。50年,这个老兵随卢汉一声令下起义,起完义,换身衣裳继续在油库守门,一守十几年,现下也是两鬓上霜。头两天王孟元被斗,他老汉在远处看得真,心惊肉跳,想你妈这么大能耐的老值长都斗成这种,老子一个保安团身份要是说出来,不是整死球,还是赶紧躲。等王孟元关起来,这老汉有点于心不忍,晚上就跑到王孟元家,一看,人去楼空,东西都砸得差不多,倒是那个作为罪证的饭盒,在地上满是灰,估计被红卫兵小将又整忘记球了。这当年的保安团老兵,晓得王孟元有冤,就轻手轻脚,将王孟元家重要的东西捡起几样来,往天花板后面藏一藏,想等王孟元事情一了,他家回来过日子还是用得着。然后又拿起那个饭盒,冲回家,装了一盒烤红薯,带上娃娃,带上背包,来到粮库找王孟元。

当时王孟元一眼望见这个故人,也是惊诧得很,说老伙计,咋回事情嘛。这保安团老兵说,老大哥,不瞒你,我要带上家小躲一躲,你个建厂的都斗成这种,我扛过人家的枪,要是整到我头上,不是开得玩笑呢。王孟元一想,也是道理。那保安团老兵四周看看,只见仓库早已空空,只怕是60年以后,就一直空起来,现在地上灰都很厚。老兵端出那个西洋饭盒,说老大哥,几个红薯,你省着点吃,能熬三天。王孟元盯住这老兵看了两眼,说你既然要跑去躲,路上干粮可够?老兵尴尬一笑,说路上想办法。王孟元晓得,这点东西也是这个老兵家最后那口吃食,人情到了,要懂得领,人情到了,要懂得做。王孟元不好意思拂人美意,就拿起一个红薯来,捏下一小块,塞在嘴里面,然后顺手盖起盖子,将个饭盒递回去。说留给娃娃吃,只是有一点,这个饭盒从此再不要被人看见,不然倒霉吃亏得很。语气坚决,不容老兵推让。那老兵看看旁边饿成一把柴的娃娃,想也好嘛,就说老大哥,那我就领起你这个大人情,饭盒我带去藏起来,等局面乱完了,我拿这个饭盒,装满酒来谢你老哥人情,保重保重。王孟元点头称是。这一幕,旁边那个饿成一把柴的娃娃看得真切。

保安团老兵走后第四天,王孟元饿死在那个空空荡荡的粮库。

保安团老兵带上娃娃,躲到昆明城外几十公里野山上,烧荒辟土,刀耕火种,面朝黄土背朝天。83年,老兵拿起那早已擦得干净的饭盒,装满一缸子自己酿的包谷酒,迈开大步,来到四厂,打听王孟元下落。迎面问上一个人,就是王孟元的儿子王先明。王先明当时很吃惊,说王孟元么是我家爹嘛,死啦,死了好多年啦。老兵忙问端的,才晓得,自己当初送给王孟元老大哥那口红薯,就是他老兄平生最后一口吃食。自己和儿子,要是没有他王孟元推还来那缸子红薯,恐怕也熬不到现在合家立足那座山上。老兵耿直,自觉有愧,就不好意思拿出那个装满包谷酒的饭盒,扭头要走。王先明想来人既然是先父故交,就要留,说不急走,我今天家里面摆起一桌子菜,一起吃个饭嘛。那老兵岂有半分停留,只是说算啦算啦,不打扰。认定要走,脚步越发急。王先明当天满面喜色,忙着到处请人吃饭,就不曾强留。

那一天,王磊呱呱坠地,算是闪亮登场。

大礼堂,空空荡荡,就像当年那个粮库,只是地上没有灰。王磊听得苦叹一声,问这黑洋装的中年石匠,说这些事情你是咋打听来。那石匠说,从王磊先生头一回在电视上露面,惊世骇俗,我们就开始关注你,你前前后后所言所为,我们都很感兴趣。再说这个保安团老兵83年回家之后不多久,便即离世,离世之前,将事情说给他后人听,后人有亲友,在保安团老兵家周遭三五里,已成乡谈,去打听了来,并不难。

王磊佩服。咋不难,要是不难,自己咋就打听不来。王磊说,那前几天在煤车上那两具尸首,就是这保安团老兵后人?石匠点头,说两具尸首,长者,就是当初在仓库见过你祖上那老兵之子,那孩童,便是老兵之子的亲孙,年纪虽小,和你却是一个辈份。王磊应了一声,他料到这件事的真相会惨烈,但料不到会惨烈至此。再听这黑洋装石匠道来,原来这保安团老兵之子过了这些年也老了,其子嗣都外出务工,天南地北,只将个小娃娃交予老人,留守在家。08年初的冬天,一场冰冻灾害,老人养的大牲口冻死得一个不剩,来年耕作生计便是问题。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老人生怕今年冬天再冷起来,子嗣在外,常年联系不上,自己年事愈高,孙儿尚幼,留守荒山,实在难以抵挡。这家祖孙两个,本是想拿起当初王孟元的饭盒,来四厂寻王孟元的后人,看在往年份上,求个过冬之计。只是祖孙来到四厂,浑身已经冰冷。

不过他祖孙倒是找到王孟元后人了,纵使阴阳两隔,却也找到王先明和王磊。都是祖孙同辈人,只是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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